以世紀為單位的時間刻度，都已顯得蒼白無力。當許夜終于再次推開黃金屋大門時，他表面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但其內(nèi)在的神性，卻如一件被反復刮擦的鍍金外衣，終被磨損殆盡，露出了其下那凡人般脆弱、且已然瀕臨崩潰的內(nèi)核。
在黃金屋的萬世輪回中，他見證了太多。其中出現(xiàn)最為頻繁，也是令他反感到靈魂作嘔的共同點，便是那些自詡高人一等的傲慢之輩，那些站在眾生頭頂，在明暗之間肆意妄為的渣滓。
無數(shù)次，許夜目睹人性中至真至善的美好，在自己眼前被這些蛆蟲折磨、玷污，直至香消玉殞。他自己也曾放縱墮落，在慘叫與悲號中品嘗過權力的滋味，但終究，他無法忍受、更無法原諒那些做出可怖之事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地，在一個世界里殺死所有他判定為“惡”的人，這其中，也包括行為越界的“他自己”。許夜，再也無法視眾生如一物了。想要在黃金屋的經(jīng)歷當中重拾神性的許夜，終究是親手扼殺了最后殘存的神性。
無盡的怒火與癲狂，此刻正充盈于他看似冷靜的軀殼之內(nèi)。他緊咬著上下顎，骨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隨即跨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我，可是神?！?p> 王座之上，一個癡肥的男人正用一種令人作嘔的笑容，欣賞著階下匍匐求饒的可憐人。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掌聲，突兀地在他王座旁響起。
“所以，你就是這個世界的神嗎？”
許夜照舊披著米歇爾的皮膚出現(xiàn)。圣潔的光芒仿佛穿透了王殿的穹頂，只為照耀他一人。那份神圣，那份超然，令殿內(nèi)所有人都心生向往，如見神跡。
“當然！”王座上的男人被這景象所惑，加之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早已讓他失去了基本的認知能力。他沒有絲毫懷疑，便傲慢地回應了米歇爾的問題。
“既然如此，我便承認你的身份。這個世界的……神?！泵仔獱柕纳碛拜p盈落地，竟對著王座深深鞠躬行禮。
“吾名，米歇爾。是一名游歷于世界之間的神……”他緩緩抬頭，臉上綻放出的，卻是屬于“譚雅”那標志性的、瘋狂而愉悅的笑容，“——是，獵殺神明的，神?！?p> 一抹血色的殘影閃過。王座上的男人甚至來不及眨眼，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隨后，他看到了自己那具失去了頭顱的、仍在王座上噴血的身體。下一秒，他的意識徹底消散。米歇爾的手中，正握著一截尚在溫熱的、被強行扯出的脊椎。極致的速度帶來的恐怖沖擊力，將王座之后的所有建筑都震成了齏粉。
他隨手將那截脊椎與相連的頭顱扔到一邊，殺戮卻并未停下。他化作一道無法捕捉的白色死光，開始了一場高效而冷血的清洗。侍從、仆人、衛(wèi)兵……乃至那些對暴君感恩戴德的平民，無一幸免。
“你失去控制了，許夜?！?p> 一個熟悉的聲音，如一盆冰水，兜頭澆熄了他燃燒的癲狂。米歇爾的動作猛然一滯，他轉過身，看到了臉上混雜著擔憂與不忍的拉德克利夫。
“這就是戴西蒙所說的，習慣了殺戮的結果吧?！崩驴死蛘f著，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殘骸，朝著米歇爾走來。
“……是?！痹S夜的聲音沙啞，米歇爾的皮膚漸漸褪去，露出他本來的面目。
“發(fā)生了什么？竟然讓你精神崩潰至此？”
“那些甘愿成為王座的奴隸們，”許夜的面貌猙獰，咬牙切齒，眼中還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八麄冊撍?！”
“但是……幾乎每一個世界的控制者，卻都是由這些人所擁戴的，嗎……”拉德克利夫的聲音越說越輕，他似乎理解了許夜的絕望。他停在許夜身邊，幾度張嘴，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有解脫的辦法嗎？我可以幫你?！?p> 拉德克利夫的這番話，讓許夜著實驚訝。他挑動眉頭，用嗤笑掩蓋驚訝：“不做人類最后的壁壘了？”
“讓一個孩子為了全生靈的升維到處跑來跑去，我還算什么人類最后的壁壘?！崩驴死蚩嘈Φ?。
“很不幸，沒有解脫的辦法?！痹S夜搖了搖頭，“即便我死了，也會有不同的我，不同的‘許夜’做著相同的事。直到所有的世界，都不會再誕生出‘許夜’為止。”
“控制住所有的世界不可以嗎？”
“如果‘創(chuàng)世界’愿意，它早就做了?！?p> “你還從未和我說過，‘創(chuàng)世界’到底是什么？”
“你沒有去過嗎？”
“短暫地接觸過，但很快，我便逃了出來?！?p> “逃得好?！痹S夜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無奈，“……創(chuàng)世界啊，它是一個囚禁著無上力量與無數(shù)靈魂的終極熔爐。無論怎樣高尚或扭曲的靈魂，都會被一股腦地傾倒進去?！?p> “聽起來并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這是當然。在創(chuàng)世界中，你擁有無上的力量，無盡的時間，全知與全能，能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無數(shù)次。這也意味著，但凡有一次，你開始覺得正在做的這件事似乎沒什么意義時，你就會慢慢發(fā)現(xiàn)，無論你做什么，看起來都沒什么意義了。終于，在沒有盡頭的時間里，你放棄了思考，放棄了存在，最終徹底消融，化為它無上力量的一部分?！?p> “但偏偏就是這個毫無意義的地方，卻也是最公平、最自由的地方?！?p> “創(chuàng)世渴望被賦予意義，所以創(chuàng)造世界去觀察、去體驗。而被創(chuàng)造的生靈又渴望擺脫限制，追求力量與永生，最終妄圖成為新的‘創(chuàng)世’。”
“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個不斷輪回的圓環(huán)，一切都毫無意義……”許夜的聲音漸漸低沉，充滿了無盡的疲憊。
“既然如此，那你又為什么要強行帶著所有世界的生靈升維呢？”拉德克利夫抓住他話語中的矛盾，追問道。
許夜沉默了片刻，然后給出了一個神祇般的答案。
“因為我想，并且我能?！?p> “你是真的這樣想的，還是他們希望你這樣想的？（Is that what you really think， or what they'd want you to think?）”
話音未落，許夜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拉德克利夫不知道這句話他有沒有聽見，又或者，他正是為了逃避這個問題，才如此匆忙地離去？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