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交光：琵琶語（完）

　　尋著清脆如在身旁，卻隱約似在天邊的琵琶聲，二人拐過長廊，繞開圍墻，一路追溯，來到戀春池畔。

　　岸邊，是一女子。羅裙束腰，長發(fā)飄飄，婀娜多姿，背影殺人。

　　鄭閣本在殷容后面，現(xiàn)在一把推開前者，整整衣裝，昂首走過去，口中念著一句詞：“聞卿一曲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p>　　殷容一個趔趄，愣了一下，碎步追上，抬腿踢鄭閣一腳。

　　少女渾身一顫，顯然被嚇一跳，趕忙轉過身來，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驚喜道：“?。∽尤蕩熜?，還有……是明月師姐！”

　　鄭閣心中暗喜，果然不俗，忽然又有點委屈，轉頭問殷容道：“踢我干嘛？”

　　殷容面有怒容，斥道：“亂改名句，不該踢？”

　　鄭閣思忖道：“今夜聞君……”無奈手指藍天：“這太陽高高，何來夜色之說，又是女子彈撥，改一改不正應景嘛！”

　　殷容“切”一聲，辯道：“南門誰還不在一個‘白夜’里。”

　　鄭閣無言以對，只道：“強詞……”

　　又是鋒銳如刀的殺氣！

　　忙改口道：“好好好，你有理你有理。”

　　“口服心不服！”殷容又來一腳。

　　“服服服，心服口服！”

　　“哎呀、別打了別吵了！”少女羞紅了臉，激動之后還有些緊張，忙說：“打擾到你們了嗎？真的不好意思……”

　　“不打擾！”殷容喊道，扭過頭去。

　　“不打擾不打擾?！编嶉w擺手，隨即問道：“怎么想到在這里彈琴？”

　　在偶像面前，少女難免有些害羞，兩手慌張抓在一起，低著頭說：“我以為這時候學院里沒有人的。一個人安安靜靜彈琵琶的時候，就感覺白羽姑娘和天青公子能夠在我的琴聲中相會?！彼μь^說：“我不是有意吵……”

　　鄭閣伸手，止住她道歉，誠懇問道：“可以從頭讓我們聽一曲嘛，我們會很安靜的?！鞭D身看殷容，說：“想起來沒有？”

　　殷容哼了一聲：“那么臭的詞誰記得！”

　　鄭閣蹙眉，目光沉了下去。

　　殷容只好又“嗯”一聲，乖乖坐在一邊，潤潤嗓子，準備清唱。

　　“請！”鄭閣伸手，示意少女彈琴，隨即騰身而去，飄然落在湖心淡淡冰層上，身姿輕如鴻毛，抽劍自舞。

　　少女揮手彈琴，琵琶聲泠泠動情。

　　殷容唱，辭曰：

　　“長相思，今夜讓白羽與君辭。

　　兒女心事有誰知，難忘舊時。

　　都說女兒癡，可柔情自古千篇詩。

　　念念思君多少次？數(shù)斷青絲！

　　長相思，今夜讓白羽與君辭。

　　為君試新衣，曲調未成又被淚打濕。

　　一曲怎恨不能，恨不能，恨不能就不相識！

　　怎恨不能，恨不能，恨不能就不相識！”

　　琵琶聲緩停暫歇，余音裊裊，哀怨暗生。

　　歌罷，殷容揮袖，一條冰道自湖心凝結，延至岸邊，水花聚攏，飛雪漫天。殷容旋身踏入冰湖，紅衣獨舞。

　　少女十指撥弦，銀瓶乍破水漿迸，四弦一聲如裂帛，緊閉雙眼，吟唱一尾清音，情絲哀怨。

　　湖心，鄭閣拄劍，衣袖倒伏，寒氣自劍中散去，冰層向六方蔓延，是一片巨大的冰雪花。

　　鄭閣唱，辭曰⑧：

　　“連理枝，春來老干也已發(fā)新枝。

　　為伊心魂失，莫讓天青多年夢消逝。

　　就算一別三生，三生石，也會記得今日事！

　　一別三生，三生石，怎忘當年燕云寺！

　　連理枝，春來老干也已發(fā)新枝。

　　既然相思何必辭？相思可止。

　　都說男兒癡，可紅顏自古欲語遲。

　　天羽合十姻緣誓，紅衣白紙。

　　天羽合十姻緣誓，紅衣白紙?！?p>　　…………

　　『寒魄學院戀春池，岸邊石上有人唱：“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岑參·《蜀葵花歌》”

　　歌罷，此人輕抖魚竿，一池蓮花散，水中魚餌像蟲游，魚兒饞嘴不忍走，伸手一揉身邊貓，何求？

　　四月初，南疆短暫的春天來臨，學院里桃紅柳綠，作為高年級學子，每年這時候都要準備幾個節(jié)目來迎接新生，以展示他們的熱情。

　　鄭閣名氣雖高，對此卻絲毫提不起興趣，畢竟一年到頭忙碌不休難得閑下來幾天，此時正一個人在河邊釣魚，輕松得不亦樂乎。

　　能和身邊懶貓一起趴在石頭上曬太陽，此生何求？再說，釣魚一事，云淡風氣，集賞景修身于一體，何樂而不為哪？排演節(jié)目？麻煩！

　　池中鉤，是直鉤，這位萬惡的學長其實只打算喂魚，并不想給身邊這只懶貓蹭吃蹭喝。一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想勞作，只等現(xiàn)成的貓，配吃魚嗎？鄭閣心里這樣想著，臉上微微笑著，伸手又揉了揉那團懶貓，安慰它道：“小貓咪呀，再等會兒，等會兒就有魚吃了?！?p>　　小貓“喵~”了一聲，探著腦袋舔了舔鄭閣手掌。鄭閣感覺癢癢的，全身酥在石頭上，像一塊太陽下的冰，舒服得要化了。

　　他兩眼微瞇，呻吟道：“啊——爽～！”

　　“鄭子仁！”一記清脆銳利的喊聲。

　　鄭閣懶腰才伸到一半，突然被打斷，陽光酥麻，渾身瘙癢。

　　“取材《青天白羽魂》，幫我寫篇《琵琶語》新詞！”女子著急走過來。

　　此女五官精致，氣場強得像把刀。路上學子紛紛避讓，而后又三五成群躲在一邊，個別新生在經(jīng)大佬點破慧根后，便悄悄欣賞起這位傳說中的明月學姐的側顏。

　　“什么時候要？”鄭閣抖了一下魚竿，剛才兩條小魚差點被她嚇跑，魚要是跑了，自己就沒貓揉了。笨魚和懶貓，自己全都要！

　　“兩個時辰以后。”殷容身子一歪，在鄭閣身后一排漆紅木欄上坐下來。

　　“兩個時辰？這么急？！”

　　石頭很光滑的，鄭閣差點摔了下來。

　　魚兒們一哄而散，小貓也失望地跑開了，臨走之前還撓了鄭閣一爪子。

　　“今晚就要在戀春樓唱了呢！前兩天我讓捷丫頭跟你說的來著，她給忘了。”殷容臉上有些哀怨，又多出三分嫵媚，遠處一群男生悄悄流口水。

　　鄭閣扶額，慕容捷這兩天確實找了自己一次，可是滿嘴廢話，他實在不得要領，便打住一問，她果然是忘了要找自己干嘛！這丫頭，誤事啊誤事！

　　“我盡力，有什么要求？”鄭閣偷偷翻了個不爽的白眼，這才扭頭問道。

　　“要押韻，平仄就不勉強你了。最好能表現(xiàn)出白羽向天青辭別時的悲傷，還有天青挽留白羽時的浪漫?！币笕蓦p手抱胸，也扭頭說道。

　　陽光打在她身體一側，勾勒出一彎年輕女子苗條的曲線。春天了，天氣轉暖，女子愛美，穿的衣服自然也變得輕薄些，偶露玉體，這可是南疆一年到頭不易多得的大好風景！以至于每位男性學子手中竟都備有一份開春之際重點關注的《花名冊》。

　　長廊另一側：

　　“松開，這是我的袖子！”

　　“哦，失禮失禮，一不小心擦錯了。”

　　“我的衣服！上頭的，把你們口水都收一收！”

　　“怎么是紅色的？你流鼻血了啊喂，真的不要緊嗎？”

　　“少見多怪~小事小事……”

　　“對面的，你們小點聲！”

　　有女生路過，抓著身邊同伴衣服說：“哎哎，他們……真的沒事嗎？”

　　“嗨，男人嘛，都這慫樣，還有啊，其實……我也想看明月師姐！”

　　同伴的聲音跑遠了。

　　“何況還有子仁師兄！”聲音倒不見小。

　　“喂，你回來啊喂！”

　　人間的悲歡并不相通，鄭閣只覺得頭疼。

　　“可這是悲劇啊。”他無奈撓頭。挽留以后，兩人就該殉情了。

　　“少廢話！前一半我唱，后一半你唱，動作也要好好想想?！币笕莅琢怂谎郏窒蛩闹軖吡艘蝗?，年輕學子們一哄而散，散而復聚。

　　“我在樓上等你?！?p>　　“??？”可能是被陽光曬得有些遲鈍了，鄭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啊什么??？你不行？”殷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剜在他脖子上。

　　鄭閣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不行就不行，什么叫他不行？

　　“哦，我是說……”他忽然感覺有些呼吸困難，心中詫異，天威嗎這是？于是忙為自己開脫：“捷丫頭怎么樣了？”

　　“放心，已經(jīng)吃了顆還命丹在家里躺著，今晚應該就能下床了。”殷容面對鄭閣，兩眼彎彎，微微一笑。

　　遠處歡聲一片。

　　“一定完成任務！”鄭閣舉著拳頭對太陽喊道。

　　殷容走了，來去皆如一把利刃，劈開擋路的人墻，斬殺扭腳的小強。

　　鄭閣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撓撓下巴，想了一會兒，感覺有哪里不對。怎么今天突然這么多人不怕死，一個個崴腳倒在殷容面前？對了，似乎又變漂亮一些，是臉上抹了粉？轉念一想，倆人同臺演唱？

　　鄭閣轉身背對著陽光，陰暗地笑了起來，該寫什么詞哪……

　　春天的午后，陽光溫柔；難得的休閑，也為紅顏。魚和懶貓雖好，終究比不上心中一輪明月?？傊?，屬于鄭閣的一段偷懶的時光，屬于大家的一段幸福的時光，每一次每一次，總是這樣草草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