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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帝君

第016章 花魁

伴帝君 云裁 3851 2020-02-27 10:17:21

  大人物就算是皇帝也沒有前來的樂師讓我大吃一驚。這位每旬只來一次的樂師竟然是立冬日遇見的瞎眼道士。

  “我見過你。”翡翠堂中我毫無顧忌地注視著這與世無爭的俊臉(反正他看不見,我也是但看無妨)。

  他微微怔了一下,歉然地笑了,向著我的方向作揖道:“女官人想必便是新教習(xí)?!?p>  我不說話,還是看著他。只見他穿著青色道袍,白色內(nèi)搭,素凈簡樸中透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貴氣。

  “大約我和女官人有一面之緣?!辈恢浪袥]有感覺到我一直盯著他看,豈止我盯著他,旁邊伺候的小丫鬟都細細把他瞧著。

  “哦,你知道?”我問。

  “立冬日,王謝橋邊的檐廊下?!?p>  “你是裝瞎子的吧?!蔽衣犃?,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驚詫,大叫起來。

  “你——你——放肆!”身后響起葉娘子的聲音,唬得我雙肩一抖。顯然,她聽到了談話的最后一句,氣得柳眉倒掛,臉都綠了。

  “先生來一趟不容易,豈容你這般放肆?!比~娘子旁邊的兩個婆子幾個丫鬟都一副勢不兩立的樣子沖著我虎視眈眈。

  我自認(rèn)理虧,不敢言語。

  果然是在家千般好,出門萬般難,軍隊里有鳩婆婆的毒舌,到了這么一個舞坊,更有葉娘子的利嘴,不過,也怪我口無遮攔。

  “我本來就是瞎子,女官人并沒有說錯。師師,謝謝你?!钡朗孔晕医獬鞍愕匦α?。

  師師,原來葉娘子叫作葉師師。這瞎眼道士說到“師師”這二字,真真是旖旎纏綿到極致呢。

  葉娘子鐵青的臉變得有些凄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轉(zhuǎn)身而去,跟來的丫鬟仆婦也跟著她出了翡翠堂。

  “你別介意,師師一向便是有口無心。那么我們來談?wù)撘幌聭c功宴要跳的舞吧。”很是溫柔的語調(diào),這種商量的口氣讓我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

  “這怪不得我,你一個失明之人竟然知道我們哪里見過,就算眼睛不失明的人也很難記起有一面之緣的人吧。”

  “哪有如此料事如神,只是剛進門的時候,蓬兒告訴我見過你?!?p>  哦,跟著他的男孩子那日我確實見過,本以為他沒有注意到我,看來他也見到我了。

  “你剛剛說慶功宴?”

  “郕王殿下要設(shè)宴款待凱旋的蕭將軍?!?p>  “將軍?”

  “嗯,是沙場老人兒,厲害得緊,唐國軍中翹楚。”

  沙場老人兒,那定是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無疑了。

  “設(shè)宴的地方是郕王府邸,邀請了陵州城諸般頭牌。郕王可是點名要看青螺坊的獨舞。

  “獨舞,這簡單不過,我會跳——”

  “蕭將軍品味不俗,尋常的鶯鶯燕燕估計很難吸引他?!背貊壬烙嬍侵牢乙f什么了輕輕提示道。

  我仔細品味“不俗”的含義,男人們都喜歡柔弱溫順的類型,大約這個蕭將軍——

  “力拔山兮氣蓋世,項羽一樣的女人?!蔽颐摽诙龊篑R上后悔,不合時宜地插科打諢,難道你以為你還是瀛洲城的蘭家大小姐么?

  不易覺察的笑容一閃而過“他畢竟還是個男人,自然還是喜歡女人的,只是不喜歡尋常的女人。就好像一位清雅的詩人,他愛詩歌,卻不太欣賞花紅柳翠這樣的俗套?!毕寡鄣朗柯忉尅?p>  越聽我越是懵,跳舞都是興之所至,從來沒有為迎合某人去編一支舞,如此,我反而寸步難行了。

  “前幾年我見過蕭將軍的草書《白馬篇》,真正龍走蛇舞,酣暢淋漓?!毕寡劬Φ牡朗空酒鹕恚词直吃谏砗?,興致高昂,他自然注意不到我黯然的表情。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是的,沒錯,他開始背詩了。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是的,沒錯,他背完整首詩。

  等等,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這不是阿公經(jīng)常吟誦的詩句么?

  “曹子建。”我脫口而出。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瞎眼道士昂首又來一首,不知何人所寫,又是這個曹子建么。

  “嗯,那個,道長——”我覺得我有必要制止這種動不動就吟詩的行為。

  “慕初雩”他轉(zhuǎn)身,看著我這個方向,面色柔和。

  “木杵魚,木魚?”和尚敲木魚,道士是不是也敲木魚呢?

  “佳人慕高義的慕,江畔何人初見月的初,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的雩?!?p> ?????

  “女官人——”初雩先生見我長時間不搭話,小心地試探我是否離去。

  我自然無處可遁,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搭話了。

  “我叫蘭木樨?!?p>  “蘭——木——樨”他似乎在品味我名字的真諦。

  “蘭草的蘭,木樨就是桂子。”我怕他不知道三字怎么寫,簡明扼要介紹了一遍。心中也有些慚愧,誰讓我自己不好好讀書,盡顧著玩了。若是詩書滿腹,我這會自然也能就著名字背些不著邊際的歪詩,豈不神氣。

  他怔了一下,搖搖頭笑了:“蘭姑娘,我是說能不能拿著寶劍或者雕弓跳一支女扮男的舞,主要是展示戰(zhàn)場英姿,既柔美又有力度,不失女子的綽約,又少脂粉之氣。不知道你可否明白?!?p>  初雩先生啊,你這樣解釋我不就明白了么。

  這舞蹈很好編,我想到了在十萬大軍面前巋然不動的頎長身影,在我心中,那永遠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蘭陵王。

  舞蹈編好之后跳給葉娘子,葉娘子嘆了一聲:“可惜你的臉毀了,不然的話,何必再讓安安來跳?!?p>  我才不想跳舞來取悅不相干的男人,我默默地在心里說。

  這個趙安安,及至教她跳舞,我時時有一把撕下面罩,自己去跳的沖動。

  她美得妖冶卻轉(zhuǎn)眼易忘,不過勝在骨感。名號在陵州城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shù)不清紈绔貴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聽說一個外地富商載著上萬金銀來捧她,回去的時候盤纏都沒了,連這趙安安的手都沒摸上幾回。

  說到這里,我真的就不得不感嘆陵州人的少見多怪了,放在我們瀛洲,趙安安也就中人之姿而已。

  不過趙安安前呼后擁的排場,吃穿用度的講究確實不是一般歌姬所能比。葉娘子對她也是百般謙讓,只有一條,必須來青螺坊習(xí)舞,“蘭教習(xí)是我請來的教習(xí),不是你的私家奴婢,你務(wù)必得勤謹(jǐn)些?!?p>  勤謹(jǐn)?葉娘子啊,你是讓趙安安勤謹(jǐn)些,還是讓我勤謹(jǐn)些。

  每日軟轎抬來,沒跳上一刻,趙小姐就開始嚷嚷腳酸腿軟,便有三五個小婢呼啦一下子圍著她,又是捏肩又是捶腿,這倒也能忍受。

  難以忍受的是碰見一個難度高的動作,她便嚷著要改:“這個動作好像是猿猴一樣,不好不好,改改改?!彼龜Q著眉頭覷著我,好似這些動作都是我故意拿出來編排她一樣。

  “仰手接飛猱,飛猱就是猿猴。詩歌里本來就有猿猴。當(dāng)然了,這個動作根本就不是模仿猿猴。”

  “猿猴?”趙安安愣住了,眼波一轉(zhuǎn),用袖子遮著半張臉?gòu)蓩傻匦ζ饋怼?p>  見我一副這有什么可笑的表情,她正色道:“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飛猱和馬蹄都是箭靶子的意思,哪里有什么猿猴?!?p>  哎,腹中盡草莽,遇到咬文嚼字,立馬玩完。

  我不確定趙安安是不是戲弄我的,無助地看著一旁撫琴的初雩先生,趙安安也望向了初雩先生。

  眼盲之人心最是靈巧,他大約是知道我二人都期待著他的判決,琴聲停了,望向虛空“到底是猿猴還是箭靶倒也無所謂。我們只要知道這位少年箭法了得就好了?!?p>  “不好不好,非得弄清楚,歪解古詩,所以這舞也怪?!壁w安安跺著腳撒著嬌,我若是男人怕也當(dāng)場酥倒,偷偷瞟了一眼初雩先生,倒還是一本正經(jīng)不為所動的模樣。

  “這是仿照射箭的動作,跟猿猴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還有,你見過真正的射箭么?”我心想你沒見過,我可是見過,那是一種力量的搏擊,是一觸即發(fā)的急迫,是命懸一線的決絕。

  “怎么沒見過,宮里面邀請番邦使臣射箭,我每年可都會去看?!?p>  “那叫作表演,根本不是真正的射箭。”

  “那你告訴我,真正的射箭是什么樣子的?”趙安安一副臨人之勢,以為我會無話可說,

  哼,論斗嘴,誰贏過我!輪吹牛,我讓過誰!

  “雖然,我不會射箭,但是我見過真正的射箭。射箭是為了干什么?”我指著初雩先生的小童蓬兒問道。

  “射箭自然是,自然是置人于死地?!迸顑航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極是??扇缃癯抢锶税焉浼?dāng)成繡花織布一樣的消遣。嘖嘖——”我搖搖頭,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不要說大話,真正的射箭是什么樣的?趕緊說?!卑谅謶猩⒌膽B(tài)度,某一瞬間,我以為趙安安就是葉娘子。

  “我上過戰(zhàn)場。”心里有點虛,雖然在軍營待了半年,廝殺的時候我要么昏迷要么生邪乎的病,況且就算不臥病在床,我也就是個雜役,真正的戰(zhàn)場于我也就剩下隱約的廝殺吶喊聲而已了。

  但是,我近距離見過士兵,見過他們的武器,還跟著他們各種輾轉(zhuǎn),這難道不算是上了戰(zhàn)場。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大家瞪著眼睛望向我,連初雩先生都停止了緩緩擦拭琴弦的動作,而之前我和趙安安斗嘴的時候,他依舊微笑著自顧自緩緩地擦拭琴弦。

  我沒想到自己的話這么有震撼力。

  不過也不算奇怪,唐國國內(nèi)承平日久,普通百姓不識干戈,在這山河常在國家屢破的混亂時期確實是一枝獨秀了。

  “吹牛?!壁w安安的一個婢女嘟著嘴。

  “我現(xiàn)在住在酸棗子門外的驛館中。這驛館可是只接收從戰(zhàn)場回來的軍人。而且,我住了大半年。你們?nèi)羰遣恍?,跟著我去便是,還可以問那里的守衛(wèi)?!?p>  沒人再置疑,看來他們都信了,還好他們沒問我在軍營究竟干了什么,料定他們也不大懂,不然,我也算是要被拆穿了。

  日頭西斜,我和趙安安的斗嘴就這么結(jié)束了,她匆匆練了幾段,便急著去奔赴什么國公老爺?shù)难缦?p>  我獨自走到后院的紫藤架下,紫藤嫩芽上微微泛著柔和的金光,面此美景,也只覺意興闌珊。

  “早知如此,倒不如當(dāng)初擺弄灶間的鍋碗瓢盆?!蔽覈@了一口氣,軍營中只管干活,吃穿用度都不必操心,可如今事事都要上心,先不說教習(xí),連落腳處都是一團糟。

  初雩先生在蓬兒的攙扶下也走到院落中,紫藤架下雙眸水波裁一般澄澈,他嘴角微微上揚:“戰(zhàn)場就算苦了些,也是千里馬的所在。尋常人家拉磨馱物,就算輕松平安,那也是浪費了千里馬的美名?!?p>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大約他是說比起雜役,我更適合沒心沒肺蹦蹦跳跳吧。

  他哪里知道我的難處,我現(xiàn)在滿心滿眼害怕回那個冷冷清清的驛館,可又無處可去。

  “天也晚了,我雇了馬車,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繞路了吧?!?p>  “倒不繞路?!?p>  “你住南邊,我在北邊,如何不繞路,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差不多半個時辰能到?!闭f著起身想走。

  “若你在尋住處,我倒是可以推薦?!背貊壬谖疑砗笳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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