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軍隊原地待命,休整一天,傷兵的藥我也不用送了,小豆子似乎沒有前幾日忙了,因為我聽見他同閑時一樣在帳外和人斗嘴。
我哪有心情圍觀,此時的我被一堆油膩膩的鍋兒、盆兒、碟兒壓得動彈不得。
我既要去大水缸提水拼命洗刷,洗刷完的水還得提到馬槽喂馬。本來想著去看看那個傷兵,看來是根本不得閑。
大水缸不算遠(yuǎn),要經(jīng)過兩個營區(qū),在營區(qū)中穿行,沒有人注意我。
看看我這一身灰色布衫,為了防莫名的飛箭,罩著沉重的牛皮褂,因為有礙觀瞻,七月的天,還戴著面巾,頭發(fā)隨便綰成一個髻,灰頭土臉的模樣有人注意才是怪事。
以前,算了好女子不提以前。
只是瀛洲城那句“瑞桐十里,不及木樨一處”可是指的本小姐。
蒼天啊,大地啊,我才十五歲,這都是些什么日子呢。
陽光剛剛好,和煦不酷烈,帳篷外士兵們有的在給弓箭抹油,有的在笨手笨腳拿著針線縫補(bǔ)著破得快要春光外泄的褲子,因為是穿著褲子縫,一邊還不忘與人玩笑,有一針竟然扎進(jìn)肉中,當(dāng)事人痛得叫娘,惹得旁邊一陣哄笑。
我也強(qiáng)忍著笑提著空水桶匆匆而過,更多的人三三兩兩圍坐一團(tuán),五六雙手在中間那人頭上翻著虱子,抓到一只,放進(jìn)嘴里,吃得嗶嗶剝剝,弄得我亦覺頭上也鉆心地癢起來。
掐指一算我也半個月未曾沐浴了,加上前幾日的暴雨,雖然鼻子離頭發(fā)尚有距離,我也能影影約約聞得到頭發(fā)散發(fā)的濃郁的餿味了。
提水回來,我是一邊提一邊歇氣還不忘心中暗暗罵著鳩婆婆,卻見傷兵住的那個營帳門敞開著,并沒有拉下帳簾。
金瘡不能遇風(fēng),不然傷口很難愈合,因此李福時常叮囑我們隨時關(guān)著帳簾,如今帳門洞開,到底誰這么粗心。
我扶腰提著水桶向營帳慢慢走去,帳外靜悄悄的,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不對啊,平時總能聽見的聊天聲,痛苦的哭叫聲甚至是咒爹罵娘聲,都沒有了。
我心中一沉,放下水桶,往里面一瞧,靜謐無人,似乎從來沒有住過人一樣,連傷兵們的床鋪都搬走了。一股嗆鼻的生石灰的味道讓我忙不迭后退,怎么回事,人呢?
我匆匆回帳,卻找不到鳩婆婆。我去找小豆子,如今輪到他坐在中間,一群人圍著他找虱子,可能有人在撓他癢癢,他高興地哈哈笑,笑聲純澈感人,不復(fù)是李福身邊那個能干精明的小大人。
我在遠(yuǎn)處沖他招招手,示意他趕緊過來。他有些戀戀不舍地離開核心位置,另外一個人早就按捺不住立馬占據(jù)。
“什么事情啊,我好不容易輪上?!毙《棺映易邅?,一臉無可奈何。
“那帳中怎么空了?!蔽沂种笭I帳看著他。
“啊——這——我還不是很清楚?!?p> “好好,你說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這事情也不告訴我是吧?!弊鳛槔罡5氖窒?,傷兵們?nèi)チ四睦锒疾恢?,笑話?p> “我并不是不告訴你,這又算不得好事,你知道了也不開心?!?p> “你不告訴我就算了,以后我也不想理你了?!蔽肄D(zhuǎn)身要走。
“他們——轉(zhuǎn)移了?!彼谖疑砗笸蝗徽f。
“轉(zhuǎn)移到哪里呢?”我轉(zhuǎn)身望著他。
“不清楚,大約是我們先前駐扎的某處營地?!?p> “那里有人照顧他們么?”
“有?!?p> “有醫(yī)者護(hù)理么?”
小豆子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我知道,本來軍營中就沒有多少懂醫(yī)術(shù)的,李福鳩婆婆獨當(dāng)一面,剩下的小豆子一類也就打打下手,絕對不可能獨自操刀,至于我,那簡直就可以忽略不計。
因此,我可以斷定那些傷兵定然得不到醫(yī)者的照料。
七月的天,灼人的傷口,蚊蟲肆虐,缺醫(yī)少藥,與等死何異。
“讓他們等死么?!睖I水泫然而出,我背過身去,瞬間失去了陽光下快樂的心緒。
為什么他們不能活,那個摔倒的孩子,那個取水的年輕人,還有受傷的士兵。
鮮活的生命無聲無息,靜靜逝去,來不及悲傷,甚至不曾流下淚水,而我卻無能為力,還得眼睜睜佯裝不知。
我轉(zhuǎn)身往營門口跑去,風(fēng)呼呼在耳邊吹,小豆子喊我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沒有人攔我,或許有弓箭要瞄準(zhǔn)我了,有什么關(guān)系,姑娘我本就不想在這里干了,我去找那些傷兵,我來照顧他們,就算他們活不長,我也要盡力,盡力去延續(xù)這些生命。
阿爹對我說過,人命大如天。
※
轅門口,拒馬層層列好,守衛(wèi)們肅穆不語,這容不得半點差池的禁地,若是踏入一步,必將身首異處。
我靜靜站在那里,看著手持弓箭對準(zhǔn)我的守衛(wèi),他們的眼里是無底的深淵。
“你為何來到此處?!鄙砗髠鱽淼哪腥寺曇?,不帶一絲情緒,但卻讓我熱血上涌的心瞬間如墜寒窟。
日頭漸烈,沉重的牛皮褂好像一副鎖死的枷鎖,壓得我動彈不得,呼吸急促。
視線所觸是團(tuán)團(tuán)將我圍住的弓箭手,眼睛隱藏在頭盔下,閃著冷光的箭鏃以我為靶心,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fā)。
我也拿過弓,那是一把巴掌大小鏤刻纏枝牡丹金線勾勒的檀香木弓——跳舞時的道具。
在這支舞里,我是勇敢又美麗的女將軍,因為美麗,以至于手上的弓都是這般精雕細(xì)刻。
如今我近距離看到了真正的殺人的弓箭,樸拙到粗糙,原來它不是小巧的,大到駭然,弓柄比我的胳膊還要粗。
我緩緩轉(zhuǎn)身,一群騎馬的人傲然立在前方,為首的還是那個人——“黑夜叉”。
我和他騎的馬也就幾步之遙,這一回我看清了他的臉。
整張臉的線條就像緊繃的弓弦,白到駭然的膚色使得這七月的陽光陡增了一層寒意,暗紋箭袖錦袍,皮鎖甲護(hù)身,腳蹬一雙云紋皮靴,短匕首的把手在靴筒內(nèi)凜然若現(xiàn)。
“摘下面巾。”有人呵斥到,不安的馬蹄攪起塵土飛揚(yáng)。
我雙手顫抖地去摘面巾,有些慌亂,手指不聽使喚,本來是活結(jié),漸漸變成了死結(jié)。
“放肆!”
這意欲撕碎我的聲音讓我的手莫名一抖,面巾直接被我扯下,掛在了脖子上,鳩婆婆送我的面罩真的好,竟然還能感受到微風(fēng)拂面。
陽光漸漸酷烈,我感覺喉嚨里有火在燃燒,一張張板著的面孔好像瀛洲城婆羅門寺里供奉的圓眼怒瞪的神靈。
我用盡全力說我只是想去照顧傷兵,可能聲音太小,他們沒有聽見。
有人抽出長劍,那一瞬間陽光也暗淡了,當(dāng)“黑夜叉”漠然蒼白的面孔消失在視線中的時候,我聞到了干燥塵土嗆鼻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