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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吟年華停

第十二章 弱水(上)

流光吟年華停 蝶和樹 2014 2020-04-27 23:43:48

  紅楓熱烈,一枝一葉,早已道滿思念。

  1

  葉商止一路疾行,最終到達(dá)一個江南小鎮(zhèn),鎮(zhèn)上綿綿細(xì)雨終年不停,落在人的臉上,平白便添憂愁。

  煙雨籠著整個小鎮(zhèn),抬眼遠(yuǎn)遠(yuǎn)望去,也只望到一片茫茫的霧。

  霧中有俊美的男子摟著嬌美的女子打葉商止的眼前走過,他的眉眼凜冽極了,與這柔婉的江南小鎮(zhèn)格格不入,可他長得又極為俊美,那女子依偎在他的懷中,眸中是不加掩飾的愛慕。

  男子懶洋洋地抬頭看著葉商止:“小姐可有去處?”又垂下眸,低笑一聲:“若是沒有去處,不若暫歇我府上?!?p>  葉商止看著眼前男子,一陣淡淡的水汽在男子的四周彌漫開來,她越來越看不清男子的容顏,只聽見他殷殷地問:“小姐可考慮好了,府上定虧待不了小姐的。”

  葉商止點(diǎn)頭應(yīng)道:“我看公子身上一股頹廢之氣,想是宅中有鬼祟作怪。我恰好懂一些術(shù)法,或許可以助公子一臂之力。”

  男子懷中的女子不屑地瞥視著葉商止,在她的眼中,葉商止不過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住入尹府罷了。

  男子卻像很是信賴葉商止:“若可如此,自是求之不得?!?p>  男子推開懷中女子,自顧自地在前頭領(lǐng)路,女子雖是不甘,卻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走了一段路,男子回過頭,越過那貌美女子,直視著葉商止道:“我叫尹零楓,小姐叫我名字便好?!?p>  女子不滿道:“公子,她一個不知身份的女子,怎就配喊公子的名字了。”

  尹零楓并不搭理女子。

  葉商止微笑回道:“葉商止。”

  尹零楓含笑點(diǎn)頭,也不回話。

  一行人沉默地行著,很快便到了尹府的大門口。尹零楓停下來,冷冷地注視著那女子:“你應(yīng)該回去了?!?p>  女子在尹零楓的注視下,雙眸漸漸溢了淚,卻也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便順著來路回去了。

  葉商止此時看著那女子倔強(qiáng)的模樣,倒是對那女子有了些憐惜:“既是對她無意,又為何要給她希望?”

  尹零楓嗤笑一聲:“有意無意,哪又說得清?!?p>  推開尹府大門,里面的雨又密了些,有嬌婉的女子打著青色的油紙傘踏過蜿蜒的青石板路,穿過厚重的雨幕殷殷地為尹零楓披上大氅。

  尹零楓握住女子冰涼的手:“天這么冷,若是再受涼了怎么好?!?p>  到了此時,尹零楓才顯了些真正的擔(dān)憂來。

  尹零楓為那女子撐著傘,將她護(hù)在懷中。那女子盈盈笑著,眼光卻總是不自覺地掃向葉商止。

  葉商止俯身見禮道:“尹夫人,我是公子請的驅(qū)邪師,夫人可喚我葉商止?!?p>  尹零楓的眸色一暗,女子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她的眼中劃過淡淡的失落,卻還是笑著向葉商止解釋道:“我并不是零楓的夫人,葉小姐可喚我蘇落?!?p>  葉商止微笑應(yīng)是。

  2

  尹零楓將葉商止安置在了一極僻靜的院子中,這院中的雨較他處又要更密些,兩人之間若是離了兩步遠(yuǎn),便望不見彼此的身影了。

  這江南的雨,雖是密,卻勝在了柔,所以任它如何地密,也不會打得人生疼,反倒有著柔情萬種的繾綣感。

  院子的門口,一道淡淡的身影斜斜地隨著雨飄著,它時不時地向著門口試探地邁出一步,卻總也是出不去。

  葉商止也不望向尹零楓,只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門口那身影:“這就是鬧鬼的院落?”

  尹零楓點(diǎn)頭應(yīng)是,不見有多少恐懼。

  葉商止接著問道:“這鬼可有做過傷害這宅中人的事?”

  尹零楓回道:“從未?!?p>  葉商止問道:“可知這鬼生前是何人?”

  尹零楓回道:“不知,只知她在尹府,在這院落中?!?p>  再問尹零楓對這鬧鬼的由來也都是不清楚的,葉商止索性也就不再問了。

  尹零楓將院落打理好,又安置好丫鬟仆從,便向葉商止告辭了,蘇落還在等著他。

  尹零楓撐著青色油紙傘步入雨幕,兩步外便不見了身影,只是那雨中又傳來他的聲音:“別傷了她,帶她離開便是?!?p>  尹零楓打著傘離開了,木屐聲噠噠地向著遠(yuǎn)處行去。那女子還是如先前一般,站在院門口,不時地試探地向著院門口踏出一步,卻總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出不得這院門。

  葉商止以前便知,凡是人亡為鬼魂后,總是會變得有些癡傻的,腦子較為人時遲鈍些,眼眸較為人時少了些精明,卻也多了些純粹。卻不曾想,神亡后也是如此。

  葉商止在尹府住了半月有余了,沒再主動提起驅(qū)邪一事,尹零楓也未催促,只時不時地到這院中坐一會兒,和葉商止閑聊一會,對弈幾盤。

  那院門口的女子,也是癡傻極了,她雙目茫茫地,一天到晚不停地在門口試探著要出去,葉商止來這半月有余,女子從未停歇,想是以前也是如此,從未停歇試探著要離開這小小的院落。

  待尹零楓離開后,葉商止行到那女子的身前,柔聲問道:“你要離開這,可有回處,要回哪去?”

  女子回道:“我不知為何來到此處,我要回到我的家鄉(xiāng)。”語聲柔柔,滿夾著江南的煙雨水汽。

  葉商止問道:“你的家鄉(xiāng)在哪?”

  女子回道:“陸地的南邊有大河,河名為弱水,弱水的一處植有紅楓一棵,我要回到那里去?!?p>  葉商止問道:“小姐的家鄉(xiāng)在弱水?”

  女子回道:“弱水旁栽有紅楓處是我的家?!?p>  女子殷殷道:“紅楓盛開如火,紅葉落在弱水河上,映得水面如秋日晚霞一般,美極了。

  葉商止幽藍(lán)的眸子望著女子:“泠,弱水的靈氣枯竭了,弱水河早已經(jīng)干涸了?!?p>  3

  泠是弱水的神,唯一的神,弱水河中的每一只小魚小蝦每一粒石子都是泠的臣民,也是泠的家人和朋友。

  泠掌著江南地域的四時風(fēng)雨,弱水的靈力充沛,基本不需要操心。所以泠很閑,閑得無聊。泠沒事就總喜歡去給江南施雨,她施雨也不喜歡施那種很大很大的雨,只是施一些很小很小的雨,那雨細(xì)細(xì)的柔柔的,落在人的身上舒服極了。

  在泠當(dāng)弱水水神的這些年間,江南從未有過旱災(zāi),風(fēng)調(diào)雨順得令其它地域的人和靈羨慕不已??墒牵渌赜虻纳裼譀]有泠這般強(qiáng)大的靈力。

  泠天生靈力,這是羨慕不來的。泠的靈力都聚集在她透明的瞳眸中,世人傳說,弱水水神的雙眸可救治世間萬物,使人不老不死。世人都當(dāng)這是傳說,但其實(shí)這是真的,弱水水神的雙眸是世間無價的瑰寶。

  泠是鮫人,有一條長長的琉璃般美麗的魚尾,后來泠成了神,便可以化為人類普通女子的形態(tài)了。泠喜歡在陸地上游玩,可是拖著一條長長的魚尾在陸地上玩耍真的是太不方便了。所以自泠成神后,她便很少會以鮫人的形態(tài)示人了。

  江南的鄉(xiāng)間田野,巷尾小鎮(zhèn),泠都一一地行過,她順著這條小道,那條小路,走過了一次又一次,她對江南的一切都太過熟悉了,熟悉的她都有些索然無味??墒倾鲇植辉缸叱鼋?,一旦她踏出江南的地域,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不喜歡,所以泠寧愿就守在江南,哪也不去。

  泠第一次見到紅楓時,著實(shí)被紅楓的美震驚了,那楓葉紅得那么光亮,紅得那么熱烈,那一樹紅楓轟轟烈烈地像舞動的火般,灼熱又自在,江南沒有這般熱烈的事物。

  泠被紅楓的美所震驚,她呆呆地望著,完全忽略了紅楓下那一身黑衣而立的男子。

  男子也不在乎,待泠稍微回過神來,男子才微笑開口道:“水神可喜歡這樹?”

  泠微點(diǎn)下頭,顯得神秘又高貴,男子都喚她水神了,她自是要端著些架子,不能失了水神的臉面。

  男子臉上顯出些狡黠:“那用這樹和水神做個交換如何?”

  泠問道:“換什么?”

  男子反問道:“水神認(rèn)為這樹可以置換些什么?”

  泠微低下頭,認(rèn)真思考了下,說道:“可換這河中的珍寶?!?p>  男子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泠看不到,也看不懂。

  男子笑吟吟道:“那我用這紅楓和水神置換一株珊瑚可好?”

  泠自然是樂意的,她躍入水中,不一會兒,手中便拿著一株上好的珊瑚露出了水面。

  男子拿了珊瑚,也不急著走,他拿著紅珊瑚,和泠天南海北地閑聊著,他告訴泠自己的名字叫尹零楓,是大家族的子弟,他告訴泠那株紅色的樹是紅楓,終年紅葉不敗。

  4

  后來,尹零楓常常來弱水,他和泠坐在弱水的河邊,坐在紅楓的陰影下,尹零楓給泠講一些泠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

  尹零楓給泠講大漠的沙,講北方的雪。

  尹零楓問泠:“泠,你想去看嗎?我?guī)闳グ?。?p>  泠是喜愛這些新奇事物的,她神往著大漠的沙,北方的雪,可是那也只是神往而已,她還是更愿意守著她的弱水,守著她的江南。

  所以泠總是搖頭:“不了,不去了,我就待在江南,待在弱水,哪也不去。”

  尹零楓有時也會問:“為什么,泠,為什么你一定要待在江南?”

  泠和尹零楓混得也很熟了,所以她有時會調(diào)皮地說道:“因?yàn)殂鋈羰浅鋈チ?,零楓哪天到了這里找不到泠了怎么辦呢?”

  開始泠這樣說的時候,尹零楓會微微笑著不言語,后來尹零楓會對泠說:“不管泠去到哪里,我都會找到泠的?!?p>  泠說:“找不到的,一個人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會像是雨水一般消失,再留不下一點(diǎn)痕跡。”

  “所以我就待在江南,待在弱水?!?p>  泠說的那樣認(rèn)真,所以尹零楓微微偏過頭去,他害怕泠這樣認(rèn)真的話語。

  5

  春去秋來,泠和尹零楓相識已經(jīng)七年。

  弱水河中,紅葉飄零著,尹零楓玩笑般地說道:“泠,人間有男婚女嫁,雖說你是神,我是凡人,可這七年,自與你相識后我再看不上其它女子,你嫁給我如何?”

  尹零楓雖是玩笑話,泠卻是認(rèn)真思索后道:“嫁你我是愿意的。只是人類的壽命終究是太短了。”

  尹零楓攤手無奈道:“那也是沒有辦法之事啊?!?p>  泠看著尹零楓,眼神突然變得那般地執(zhí)著堅(jiān)定,她手劃過眼前,那手又迅速地在尹零楓眼前劃過,白光一閃,尹零楓便覺得有充沛的靈力自雙眼蔓延向全身。

  泠說:“零楓,我的雙眸中凝有我所有的靈氣,只需那雙眸在你眼中七日,靈氣便可以游走你周身,到時你便可以如我一般不老不死?!?p>  泠說:“零楓,這樣可好?”

  尹零楓擁住泠:“這樣很好,泠,謝謝你。”

  泠失去了雙目,看不清尹零楓,她摸索著捧住尹零楓的臉頰,在他的眉心印下一吻:“零楓,你我無需言謝?!?p>  泠說,弱水的靈氣充沛,在弱水河邊修煉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尹零楓點(diǎn)頭應(yīng)是。

  泠和尹零楓盤膝坐于紅楓樹下,泠絮絮地向尹零楓講著她要穿什么樣的嫁衣,講著她要在紅楓下建一棟小小的房子,以后那就是他們的家……

  泠失了靈力,很快便疲倦了,她倚著尹零楓的身子沉沉地睡去。

  感覺只是休息了一會,還是很疲倦,可是豆大的雨滴打在泠的身上,又痛又冷,她皺了皺眉,緩緩地睜了眼睛,她還是靠在尹零楓的身上,被尹零楓的氣息包裹著。

  泠孩子氣地道:“零楓,這雨可不是我施的,我從不施這樣的雨,這雨和江南不符的?!睕]有人回應(yīng)她。泠又自顧自地向尹零楓講江南的街道,講哪一片田野里的一朵小花,講

  農(nóng)田里的??峙率钦也坏揭豢米銐虼蟮臉淇梢员苓@場大雨了……

  她講了很多很多。弱水河中的小蝦小魚探出水面,他們?nèi)氯轮骸八翊笕耍翊笕?,怎么施這么大的雨,河邊的花都被雨打殘了?”

  泠微笑著說:“這雨會停的,很快就會停的,替我向花兒們道歉啊?!?p>  他們又嚷嚷道:“水神大人,水神大人,您為什么一直坐在岸邊???”

  泠倚在尹零楓的身上:“因?yàn)槲倚膼壑诉€在岸上啊?!?p>  一只修行了很久很久的老龜妖怪走上岸,他問道:“水神大人,您的眼睛呢?”

  泠說:“在我身旁,在零楓這里,我借他七日助他修得不老不死之身?!?p>  泠又安慰老龜?shù)溃骸爸皇瞧呷樟T了,只是損一些修為罷了,可以慢慢補(bǔ)回來的?!?p>  老龜問道:“那那個人呢?”

  泠道:“在我身旁啊?!?p>  老龜將手放尹零楓的額上,那人頃刻便消失不見:“水神大人,只是一具傀儡罷了?!?p>  泠還是微笑著:“或許只是離開了,一會兒就回來了?!?p>  老龜規(guī)勸道:“水神大人失了雙眸便失了所有的靈力,即使能保全性命,也再不能修煉。再者能制出如此逼真的傀儡,那男子又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凡人?!?p>  老龜?shù)溃骸安蝗粑沂┓_他前來,再逼他交出水神大人的雙眸?!?p>  泠盤膝坐著,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滴連成了線,織成了片,泠就安然坐在這磅礴大雨中:“不用了,我等他回來?!?p>  老龜嘆息一聲,也不再勸,他盤膝也在泠的身旁坐了下來。

  尹零楓說,我雖生于顯赫之家,可是幼時因體弱常常遭受欺凌,手足兄弟更是時時想要置我于死地,活得很是艱難。我被打得慘時,痛不欲生,總覺得是活不到下一個天明之日。可是我每每睜開眼,總會有那么一個人站在我的眼前,有那么一雙眼關(guān)切地望著我,我便覺得我還是可以活下去。所以,我活到了現(xiàn)在。

  泠問,那個人呢。

  尹零楓淡淡道,死了,凡人的壽命總是短的。

  磅礴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泠肉眼可見地虛弱了起來,甚至連人身都不能夠維持了。

  雨停止后,泠長長的魚尾染滿了鮮血,她就這樣人身魚尾地靠著楓樹又等了三天三夜。

  可是泠等的人始終沒有來。

  老龜憐惜地望著泠:“泠,那個人不會來了?!?p>  泠已經(jīng)不再是水神了。

  泠平和地點(diǎn)頭道:“我知道了。”

  泠歉意地望著老龜?shù)溃骸拔覍Σ黄鹑跛?,對不起江南,沒能好好地守護(hù)弱水,守護(hù)江南。”

  泠的氣息漸漸紊亂,她的靈體也開始潰散。

  “泠,雖然你失去了雙眸再不能修煉,可是還是可以作為人活下去的?!?p>  “泠,去忘川吧,忘了這些,入輪回,轉(zhuǎn)世為人吧。”老龜淳淳勸導(dǎo)道。

  泠茫茫地望著空中:“也好,或許在某一世,我還能再次回到弱水?!?p>  泠躍入弱水,順著弱水河一路前行,紅楓在弱水河上片片鋪開,直鋪到忘川河邊。

  泠的唇邊浮出些微的笑意:“不知那時的江南是否還是這般模樣,那時的弱水水神是否會喜歡密密的微雨?!?p>  可是,不管江南是否還會有密密的微雨,是否還是這般模樣,不管多少世過去,泠都會回到這里。因?yàn)檫@里是泠的家鄉(xiāng)。

  6

  密密的雨水穿過泠的身軀滴落在地,泠的面容不再是那么地?zé)o知無畏,她不再是那癡傻的魂魄。

  泠仰著頭:“我終是再次回到了江南,江南還是這樣細(xì),這樣密的雨?!?p>  泠茫茫地望著空中:“剩下的,我來講給你聽。?!?p>  我渡了忘川河,入了輪回道,我要在一次次的輪回中贖我的罪。

  第一世,我誕生在了大漠邊緣的一個國度,我失去了雙眸,而這世間天上地下再沒有一雙眼睛可以安進(jìn)我的眼眶中,所以我出生時便沒有瞳孔,眼窩處是兩個空空的洞。

  誕下我的婦人望了我一眼便再不敢望我第二眼,而那家的男主人則是在聽說誕下了一個無眼女嬰后連看一眼都不愿。

  無眼的女嬰,是這大漠中的怪物,是不詳之物,那戶人家沒有留下我,他們急匆匆地令接生的侍女將我這不詳?shù)呐畫肴拥酱竽?,緊迫地像是這女嬰再在家中待上一會這家中便會遭逢厄運(yùn)。

  侍女得了主人家的令,不得不抱著女嬰離開,可她望著懷中的嬰兒,那嬰兒除了沒有瞳孔外,甚至還會沖著她笑。

  侍女狠不下心,她無法將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斷送。

  侍女沒有再回到主人家,她收養(yǎng)了我,她抱著我一起走了。

  她帶著我,隱在大漠的角落。

  或許我真是不詳之人,自我誕生在大漠,這大漠再未下過雨。

  大漠邊緣的那個小小的國度本是個綠洲,是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可自我誕生后那綠洲也一年旱過一年。

  國度里的占卜師通告整個大漠:無眼的惡魔隱匿在大漠,那是所有苦痛的源頭。

  占卜師的通告一出,我的母親和我立馬便被舉報押送到了王宮中,我們被關(guān)在滿是鼠蛇的牢籠中。

  占卜師隔著牢籠對我道:“無眼的女孩,你是帶罪者,你的誕生便是災(zāi)難。”

  他問我:“你是否愿意以死來贖罪?”

  我本能地對死亡有著恐懼,我扒著鐵欄桿,不斷地嘶吼著:“我沒有罪,我沒有傷害過人,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我嘶吼地累了,蜷縮在母親的懷中還是倔強(qiáng)地沙啞著聲音道:“我不想死,我不愿意……”

  母親的眼淚一滴滴地打在我的身上,她不停地祈求:“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的女兒好不容易活下來,她還這么小。”

  “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吧……”

  母親抱著我不愿撒手,士兵們撕扯不開這個瘋狂的女人。他們發(fā)狠威脅著要將兩個人一同處死,可即便是這樣威脅著,母親還是不愿松手。

  占卜師被逼無法,他對母親說道:“法子是有的,你看到場上的火刑架了嗎。只要你愿意全身涂抹上特制的藥材,在那火刑架上被火燒七天七夜而亡便可以救這孩子,這孩子便可以活下來?!?p>  占卜師道:“這死法痛苦至極,不如便一刀結(jié)果了這女孩的性命,既幫她斷了這塵世的苦,你也不用再躲躲藏藏地活著了。”

  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只要能讓我的孩子活下來,我愿意受火燒七天七夜而亡?!?p>  占卜師道:“贖罪儀式一旦開始便不能中斷,你考慮好了嗎?”

  母親迫不及待地點(diǎn)頭:“我愿意?!?p>  我那時只知自己沒錯,不愿枉死,卻不懂母親應(yīng)承了什么。

  我在極度的疲累中睡去,再醒來時是被痛苦的嘶吼吵醒的。我熟悉這聲音,那是母親的聲音。我不能視物,聽力卻出奇的好,所以即使母親的嗓音已經(jīng)破成了那樣,我還是可以聽出來。

  我很害怕,我希望我聽錯了,我不知道母親為何發(fā)出如此痛苦的吼叫。我在牢房中摸索著,盼著可以摸索到母親。

  我無措的樣子激怒了門口的士兵:“你聽不到這痛苦的吼叫嗎?你的母親要死了,被火燒七天七夜代替你向神明賠罪,你這無眼的惡魔生下來就是禍害他人的,現(xiàn)在終于要把你的母親禍害死了,你滿意了嗎?”

  我在這憤怒的吼叫聲中停止了摸索,我很害怕,卻再沒有人會抱著我安慰我了,我的母親要死了,要被我害死了,我是一切罪惡的源頭,我才是該死的惡魔。

  我向著士兵爬去,我說:“我愿意死,我去向神明賠罪?!?p>  士兵不搭理我,只是狠狠地向我的臉上唾了口唾沫。

  痛苦的聲音不停歇地響了七天七夜,從聲嘶力竭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

  那聲音停歇的時候,大漠下了好大的一場雨。占卜師親自打開了我的牢門:“神明準(zhǔn)許你活下去了?!?p>  7

  我走出這個牢籠,開始一個人在大漠流浪。大漠人不喜歡我,他們喊我“無眼惡魔”,我每到一有人之處,他們便要用長滿刺的荊棘抽打我。

  我只能想方設(shè)法躲藏到無人之處,有時好不容易找的藏身之地被發(fā)現(xiàn)便只能終日在烈日下游蕩。

  烈日灼傷著我的皮膚,風(fēng)沙磨礪著我的皮膚,我的身上鮮血淋漓,痛苦難耐。我不喜歡烈日,不喜歡滾燙的沙礫,很不喜歡。

  后來一個其它國度的人來到大漠,從大漠人的只言片語中我知道他是從一個總是會飄著細(xì)細(xì)雨絲的地方來到這里的,那里沒有烈日,沒有滾燙的沙礫,更不會有連年連年的干旱。那里總是飄著微雨,落在人的身上涼涼的柔柔的。

  我很是向往那樣的地方,我便想要見見那個人。

  他似乎在找什么人,所以總是不在同一個地方,我也不再在沙漠上四處游蕩,聽說他去了哪里,我便一路跟過去。

  那天我聽著他的腳步聲,小心地遙遙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卻不知何時走到了我的身邊,他蹲下身擦拭我身上被荊棘抽打出的血跡。他很溫柔很小心地擦拭,從未有人如此待我,我很害怕,轉(zhuǎn)身便跑開了。

  我沒有再跟隨他,他卻時時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了,他幫我擋開抽打我的荊棘,他在我的經(jīng)過之地放置食物,他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做著這些,可是我知道是他,因?yàn)槲衣牭贸鏊哪_步聲,甚至是他的呼吸。

  我很感激他,卻不知該如何表達(dá),我又開始習(xí)慣性地跟著他,他是外來人,不熟悉地形,卻對什么都很感興趣。那天他又如往常一般在大漠游玩,卻是越走越深入大漠的中心,那里每晚都會有大風(fēng)暴,天氣越來越?jīng)?,我知道天要黑了,可他卻四處轉(zhuǎn)悠遲遲不往來路走。我只能上前去拉住他的衣服讓他往回走,他俯下身問我:“要回去了嗎?”

  我點(diǎn)頭。

  他由我拉著往回走。

  他問我:“可有名字?!?p>  我還是點(diǎn)頭。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想告訴他我的名字。可是自從母親死后,每當(dāng)我想開口說話腦海中便會響起母親聲嘶力竭的嘶吼。

  我再不會說話了。

  他也不催促,只是隨著我安靜地往回走著。

  到了安全之地,我收回手想要離開,他卻拉住了我的手:“和我一起住吧,我會照顧好你的?!?p>  我指指自己的眼睛,那里是兩個空茫茫的洞,我想他應(yīng)該也是聽說過大漠的傳言的。

  他沉默了。我趁機(jī)抽出自己的手想要離開。

  我抽回手便要轉(zhuǎn)身離開,他卻又一次拉住了我的手,他說:“我不在意那些傳言的。”

  我很感動,可是我是沒有眼淚的,所以只有泊泊的血從我的眼中流下來。

  我這樣應(yīng)該是很恐怖的,他恐怕是被嚇壞了,因?yàn)樗氖衷谖⑽l(fā)著抖為我擦去血淚??伤€是安慰我說:“我都不在意的,和我回家吧?!?p>  我答應(yīng)了他,和他一起回了家。他的家很舒適,沒有灼人的烈日,沒有滾燙的沙礫,四處都涼絲絲的,很舒服。

  我很喜歡他的家,可是這終究不是我的家啊。我知道他是來尋人的,我不能拖累了他。而且啊,而且我已經(jīng)害死了母親,我待在他的身邊他遲早也會受到傷害的。

  我開始不停地趁他不在時往外面逃,可每次都能被他找回來。他細(xì)心地為我擦去身上的臟污和血跡,從來不責(zé)怪,我卻更加難過。我開始日日流淚,甚至嘗試了死亡。我太害怕了,害怕他和母親一般被我害死。

  在我再一次自殺醒來后,他對我說:“我要離開這里去尋人了,我不識這里的人,你為我看守著這房子可好?!?p>  我自然是愿意的,我送他離開了大漠,我替他好好地看守著房子,我等他將他要尋的人尋了來便將房子好好地交到他手中。

  我從小時等到了成人又等到了老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再次感受到他的氣息,可我也不知是不是瀕死的幻覺。

  我想起他問過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我卻無法回答他。

  我聽到他的氣息聲,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大腦,沒有了母親聲嘶力竭的吼叫,我回答了他:“生生?!?p>  我的母親為我取的名字,生命,生存,每一個生命都有生存的權(quán)利,沒有人可以剝奪這個權(quán)利。

  8

  入輪回的第二世,我依舊是天生殘缺,只是這回不僅沒有了雙眸,一雙腿也是自生時便行動不得??上胱锷耠m是能夠保有一命卻總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的。我出生時,這個處于北方的地域下了好大的一場雪,天氣凍得人幾乎無法呼吸。我出生的家庭亦是貧困的,貧困到家中的女主人產(chǎn)子都沒有可以取暖的柴火。

  在這天寒地凍極其嚴(yán)寒的天氣中,母親因難產(chǎn)而亡,她甚至來不及看我一眼,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伤羰钦婵戳宋乙谎?,又不知會是何心情。

  冒雪砍柴的丈夫踩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家,只是當(dāng)她回到家時,他的妻子已經(jīng)凍得梆硬,他連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未見到。

  而他妻子拼下性命生下的女兒又是如此模樣。

  可我想他還是憐惜我的,因?yàn)樗鹞視r,只是踉蹌著退了一步,沒有驚恐地丟棄。他在今后的日子中也不曾放棄我。

  我的父親對我,是溫柔的,慈愛的??墒俏业母赣H,他太過想念母親了。對于我,他又太過無望了,畢竟一個雙目殘疾又雙腿殘疾的女兒又如何給得了他希望呢。

  我撫摸父親的臉頰,兩頰凹陷,他一年比一年消瘦,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的日子里,他在母親的墳邊挖了兩個大坑,他說,一個給他自己,一個給他的女兒。

  他躺在坑底,氣息奄奄,無法動彈,他對我說,我很抱歉無法撫養(yǎng)你長大成人,將你好好地托付給另一個人,可是,女兒,這太艱難了。

  我聽見淚水滴落在泥土中的聲音,聽見我的父親對我說抱歉。

  這個男人,因?yàn)槠拮拥乃?,因?yàn)榕畠旱臍埣?,終年郁郁寡歡卻苦苦強(qiáng)撐,撐到此時終于再撐不住。

  我掙扎著從椅子上跌落,我生來如此非我所愿,可既生如此模樣便不該抱有太多的奢望,可是我還是想要將父親的墓土平整,我不能讓父親如此離去,入土為安,我希望掩埋的墓土可以讓父親安息。

  我不知疲倦地挖土,雙手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我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坑填滿,直到堆起一個小小的土丘,才心滿意足。

  我從未干過如此重的活,可我卻不覺得累,只是覺得無望。我摸索著進(jìn)入另一個坑中,父親考慮的確實(shí)很恰當(dāng),我沒有生存的能力,父親離去了,北方的冬天那么冷,我遲早會因?yàn)闆]有火焰而凍死,或許還等不到那時候,我便會因?yàn)闆]有食物而活活餓死。

  所有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便是死亡,可是與其苦苦掙扎那么久,不如此時便隨父親去了。

  我躺在坑底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聽見有腳步聲由淺而重地行來,可是這偏僻的山野又哪里來的人。

  我卻還是懷了一絲希望,大大地睜開了眼睛。因?yàn)槲遗抡娴挠腥藖砹?,怕他將我?dāng)成亡人活活把我埋了。我私心里希望是有人來,有人可以照顧著我活下去??墒侨绻侨瞬豢系脑?,我便會央求他幫我把坑里的土填上。

  那人的腳步聲停在了坑邊,我睜著眼睛,卻沒有瞳孔,那人也不害怕,輕輕地將我抱出了坑洞。

  我對著他道:“我沒有瞳孔,雙腿殘疾,你愿意照顧我活下去嗎?如果你不愿意,能請你幫忙將坑里的土填滿嗎?”

  那人將我抱在懷中,暖暖的氣息吐在我的耳畔,他道:“我愿意照顧你,我保你一生安樂無憂?!?p>  我躺在他的懷中,欣喜地幾乎落淚,我緊緊地?fù)е俏医裆械南M恕?p>  9

  他抱著我離開了那個山野小屋,在城鎮(zhèn)中安置了下來。

  他是個極有錢的人,屋宇寬敞,錦衣玉食,仆人成群。

  想來是怕我無聊,他為我請了一個先生,特制了一種書,用手觸摸便能懂得每個字的結(jié)構(gòu)。

  宅中人人以為我是他的女兒,個個尊稱我為小姐??墒俏也⒎撬呐畠?,也從不肯喊他一聲父親,好在他也從未要求我喊他一聲父親。

  他說,我稱呼他公子便好,或者喚他的名字,冷亦。

  我不愿喊他父親,也不喜歡喊他公子,便一直是喚他的名字冷亦。

  我是一個天生殘缺之人,即使是至親的父親,看著我,多少覺得遺憾??衫湟?,他對我卻是珍惜地似世間珍寶。

  我喜歡這份呵護(hù),也時時恐懼著會失去這份呵護(hù)。

  10

  教書先生將他待嫁閨中的女兒帶到了家中,那女子很溫柔地陪著我玩,教我識字,講一些故事給我聽。

  我告訴冷亦,我很喜歡教書先生的女兒,所以那個女子便常常到家來陪我玩??墒呛髞?,我偶然玩心起來讓仆人幫著我躲在冷亦的書架后,我想要嚇嚇?biāo)?,卻聽見那女子對冷亦道,她想嫁冷亦為妻,她會將我視為己出。

  我屏著呼吸躲在架子后,無比地害怕,怕冷亦下一秒就同意了女子的請求。

  冷亦沒有答應(yīng)女子,客氣地將女子請出了書房。然后他轉(zhuǎn)悠到書架后喊我的名字:“泠?!?p>  我聽到他喚我,可是我沒有應(yīng)他。我出了一聲的冷汗,過度的驚嚇令我難以呼吸。

  我在冷亦喊我的時候暈倒在了椅子上。

  醒來的時候,冷亦正守在我的身邊,他撫著我的額,溫柔地問我:“好些了沒?想吃些什么?”

  我愣愣地聽著,若我可以哭泣,此時肯定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我問冷亦:“冷亦,你說你會照顧我,會保我一生安樂無憂,可是真的,可還算數(shù)?”

  “真的,永遠(yuǎn)都不會變?!?p>  得了冷亦的承諾,我的身體慢慢好了起來。

  我大病一場嚇壞了冷亦,他辭退了教我識字的老師傅,新請了別的師傅,那女子再未來過。

  在冷亦的精心照顧下,我安安穩(wěn)穩(wěn)地長大到了十五,正是花一般的年齡??蓻]有想到的是,原先教書先生的女兒竟找到了我,她說她一直等著冷亦,她愛冷亦,比所有的人都愛冷亦。她說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齡,應(yīng)該放冷亦自由,不能耽擱了冷亦的一生。

  那女子想要嫁給冷亦??墒牵墒俏乙查L大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我也愛著冷亦,我想我的這份愛不會比她少的,為什么我不能嫁給冷亦?

  我對那女子道,我亦愛著冷亦,想著成為他的夫人。

  那女子似被嚇壞了,她指責(zé)我作為冷亦的女兒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廉恥。

  我告訴她,我不是冷亦的女兒,我從未喊過他父親。

  她說,冷亦撫養(yǎng)我長大,所有人都將我視為冷亦的女兒。若我嫁給冷亦將會給冷亦引來巨大的非議。再者冷亦默認(rèn)我不喊他父親是對我的縱容,是對我親生父親的尊重,又怎是讓我得寸進(jìn)尺,胡思亂想。

  她又說,冷亦撫養(yǎng)我長大是當(dāng)?shù)闷鹞乙宦暩赣H的。

  我不愿信那女子,不愿相信我只能是冷亦的女兒。

  我在和冷亦閑聊時問冷亦:“冷亦,你喜歡我嗎?”

  冷亦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喜歡?!?p>  我又問:“是和對待親生女兒一樣的喜歡嗎?”

  冷亦回道:“比對親生女兒更加喜歡。”

  我天生殘缺,所以冷亦對我格外憐惜,是比對親生女兒更加的憐惜寵愛。

  原來,我和冷亦真的只能是父女。

  我手撫上冷亦的臉龐,那里有著深深淺淺的皺紋。冷亦會慢慢老去,或許還會生病,會和父親一般動彈不得。

  我如何做他的夫人,服侍他終老,他又如何能照顧我到老。

  我和冷亦是父女,我天生殘缺,活著便是恩賜。

  11

  那賣珠花的小販又來給我送珠花了,每次送珠花時,他還會給我講講最近發(fā)生的趣事,每次都能將我逗笑。

  他講窗邊那一只饞食的小貓,他講河中那一對野鴨子被人誤認(rèn)為是鳳凰,他講一個新嫁娘的喜帕上精致的刺繡……

  我拿著珠花,斟酌問他道:“你愿意娶我嗎?”

  他逗笑的話語停了下來,然后他坐在那里久久沒有言語,他想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回道:“我愿意娶你?!?p>  我對他道:“后天是個良辰吉日,你后天來娶我可好?”

  我不知他模樣如何,不知他是否對我有那么一絲的喜歡愛意,可是除了泠亦,我認(rèn)識的男子只有他。

  他又久久沒有言語,靜了很久才又道:“我家里貧窮,比不得小姐家的富貴,短時間恐怕備不齊聘禮?!?p>  我笑道:“不要聘禮,娶我進(jìn)門便好。”

  他應(yīng)下這婚事,便急急回家準(zhǔn)備去了。

  我來到冷亦在的書房,我摸索著撫著冷亦的臉龐,他眉間有著淺淺的細(xì)紋,我道:“父親,我今年十六整,應(yīng)該出嫁了。”

  我感覺到冷亦眉間深深地皺起,我笑著接著道:“女兒為自己尋了門親事,父親后天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將女兒嫁出去可好?”

  冷亦似乎一整張臉都痛苦地皺了起來,他握住我的手:“留在我的身邊不好嗎?我答應(yīng)了你要照顧你一生,許你一生安樂無憂的?!?p>  我反握住冷亦的手:“可是,你需要娶妻生子?!?p>  冷亦急急地?fù)u頭道:“不,我不需要。”

  我接著道:“可是,你會老,會病,會死,那時我還活著,還是殘缺之人,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呢?你將我從坑中抱出,可知那是我的父親為我備的墓地,因?yàn)樗覠o力生存,你呢,你也要如此嗎?”

  冷亦急急地道:“不會的,我會一直照顧著你的,絕對不會發(fā)生這種事的?!?p>  我知道冷亦只是突然聽我這樣說有些失態(tài)了,因?yàn)槿松贿^百年,他又如何敵得過時間呢?

  我擁抱住冷亦:“我喜歡那個人,你歡歡喜喜地送我出嫁可好?”

  冷亦的身軀僵硬,我輕撫著冷亦的背:“冷亦,你救我性命,撫養(yǎng)我長大,我很是感激你,可我天生眼盲殘疾,我有心卻無力。冷亦,我的親生父親雖憐我,可我知他心中亦是怨我,怨我這般殘缺之人卻奪了他的夫人,我的母親的性命。他獨(dú)自挖墓地,他躺在墓地中對我說抱歉,抱歉他無法撫養(yǎng)我成人,抱歉他對我的無望。我聽得難過,可是我是無力的,我所有能做的所有也只不過盡力將他的墓土填滿,我甚至無法為他立一塊碑。”

  有淚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肩頭,我輕撫著冷亦的背,微笑道:“冷亦,我欠你很多很多,多到我這一生都無法償還?!?p>  我曾經(jīng)期許過可以做你身邊的那個人,在你病了時可以哄著你喝苦澀的藥汁,在你老了時可以伴你左右做你的雙手。我曾期許著用一生來償還你??墒俏覠o能為力,我在你的身邊,你的身邊便處處都是障礙。

  我等著冷亦的淚停,我等著他點(diǎn)頭,我知道他是一定會點(diǎn)頭的,他從來對我千依百順,這世間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對我更好了。

  冷亦的淚慢慢停下來,他如我所愿同意了我的親事。

  出嫁的那天是冬至,天空中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著雪。迎親的嗩吶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我的雙腿不可抑制地痛起來。

  北方天氣寒冷,而我的雙腿每到下雪的季節(jié)便被凍得鉆心地痛。

  有人往我的腿上蓋了厚厚的一層毯子,我知道那是冷亦,他總是那么及時地知道我的雙腿何時會痛。

  “泠,你真就如此喜歡那個男子?”冷亦問道。

  我回道:“喜歡?!?p>  嗩吶聲越來越近,我笑著催促冷亦:“我的喜帕還未蓋,冷亦,為我蓋上喜帕?!?p>  冷亦低低地應(yīng)了聲。

  一雙手輕柔地為我將喜帕蓋上。

  嗩吶聲聲,冷亦沉默地背起我。

  我附在冷亦的耳邊道:“冷亦,我出嫁了就不再回來了,你也莫要來看我。冷亦,你也應(yīng)娶一個夫人了?!?p>  冷亦未回我,只是語聲低低地道:“我遇見過一個女子,遇見她后我再也看不上其她的女子,她答應(yīng)了嫁我,可是我找不見她了。”

  我的心中欣喜卻又酸澀,原來冷亦有如此喜愛的一個女子啊,我竟一直不知。我道:“冷亦,去找她吧??梢哉一貋淼??!?p>  不知冷亦應(yīng)了我什么,他的聲音太低,我聽不分明。

  冷亦將我背入喜轎,拉上簾子。

  嗩吶聲又熱鬧地響了起來,我從此離開了冷亦。

  我嫁入的人家家境不算好,卻也過得去。

  我感覺得出,我的夫君是不太喜歡我的,可他在掙了錢后也為我買了個院子,我很知足。

  買了院子后,我的夫君便不?;丶伊耍丶乙泊簧弦蝗?。

  院子中只我和一個買來的小廝同住。

  再后來,我的夫君再也沒有回來過。只那小廝照顧著我的飲食起居。

  那小廝剛買來時左不過十歲的年齡,卻面面俱到。

  我漸漸老去,小廝也漸漸長大了,約有二十五六,我覺得對他不起,便將所有的細(xì)軟金銀都給了他。

  我不曾再見過冷亦,他也從未找過我,他從來都很順從著我。我一直不解冷亦對我的喜愛來自何處,可到底這世間大多事情都沒有理由,就如同我不解為何我天生便身有殘疾。

  我死時,身邊只有那小廝,他靜靜地立在床頭一側(cè),不曾言語,也不曾有任何動作。待我走完這人世的最后一程,他的人生才是真正地開始了,那必定是絢麗至極的一段人生。

  我想,我雖天生殘缺,這一生終究是幸運(yùn)的,有人護(hù)我養(yǎng)我,亦有人守候在我床頭送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12

  泠立在茫茫的雨中,她遙遙望著遠(yuǎn)處:“這是我的第三世,人的壽命不過幾十載,可是我卻覺得每一世都和千年壽命不遑多讓。”

  泠望著葉商止:“你知道我為何出不去這里嗎?”

  葉商止沒有回答。

  泠自顧自地道:“因?yàn)槲一氐搅私?,不舍得離開,因?yàn)槲矣钟鲆娏怂购拮屛也桓孰x開?!?p>  泠第三世投生到了江南人家,是個眼不能看,口不能言,雙腿不能行的女子。只是這次的人家卻是個頂良善的人家,雖則泠是這般模樣,夫妻兩個還是極為疼愛泠。這一世,泠的名字還是泠,因?yàn)榻嫌晁畬?shí)在是多,所以夫妻兩給新生的小女孩取了這個名。

  泠日日躺在床上,有時也會由父母抱到院中曬會太陽。

  這座小鎮(zhèn)很少有陽光和煦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飄著細(xì)細(xì)的雨。所以總是格外珍惜有太陽的日子。

  泠的父母有時會抱怨陰雨連綿的天氣,泠聽著,不以為然,她是頂喜歡這種天氣的。

  泠的腦海中有時會閃現(xiàn)一大片的紅楓,睡夢中有時似有人在對他溫聲細(xì)語,又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紅色花朵在她的睡夢中綻放開來。

  這些夢古怪的很,可是也給泠的生活增添了些趣味。泠從未見過色彩,所以對夢中那大紅色的樹,大紅色的花,那除了黑暗外的顏色還是好奇喜愛的很。

  泠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長大到了成人的日子,長大到了嫁人的日子。泠的父母高興極了,因?yàn)橛幸粋€頂好頂好的公子看上了泠,愿意娶泠。

  新婚之夜是泠第一次接觸那個男子,他取下泠的蓋頭,站得離泠很遠(yuǎn),他望了一會泠,然后他道,你可知我的名字,我是尹零楓。他又道,落兒還在等著我,我便先走了。

  他轉(zhuǎn)身便離開了,泠卻有些恍惚,因?yàn)檫@個男子的聲音在他的睡夢中那么清晰地響起過。那個聲音對她道,他自認(rèn)識了她,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她人了。

  泠雖不了解尹零楓,卻覺得極為喜歡他。泠整好被子,她在睡前想著她從今往后定要做一個極好極好的妻子。

  可是泠是沒有這個機(jī)會的。

  尹零楓另有極為喜愛的女子,叫蘇落。聽下人們說,蘇落是一個極為美麗溫柔的女子。他們自小相識,感情極深。

  尹零楓是不大喜歡泠的,更準(zhǔn)確說是非常不喜歡。

  尹零楓從不來看望泠,卻總是會讓下人帶一些自己和蘇落的衣物到院落中讓泠親手洗干凈。泠腿腳不便,便會有下人背她下床再將她安置在特制的凳子上,泠便可以開始洗衣服了。

  泠在尹府中的日子中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清洗衣物。泠有次失手將蘇落的衣物洗壞了一件,尹零楓便罰她在院中跪了一天一夜。她本就腿腳不便,那一跪后雙腿更是每到下雨的時節(jié)便鉆心地疼痛。

  府中的下人看泠不得主子的喜歡,更是變著花樣地捉弄她。

  泠在尹府過得不好,便想回家去,她努力地向著大門爬去,她想回到父母身邊,想要離開這里。

  她最后也沒有如愿離開,有小廝半夜出來如廁碰到了人不人鬼不鬼往前爬著的她,小廝動靜大,引來了尹零楓。

  她像只惡心的毛蟲一般趴在地上,她知道出去無望,也就不掙扎了。

  尹零楓靜默了一會,俯下身抱起了她,他對泠道:“這尹府你是出不去的?!?p>  經(jīng)這事后,尹零楓不再苛待她,只是全然當(dāng)她不存在。

  泠不懂尹零楓既然對她無一絲情意,她又給不了尹零楓任何東西,尹零楓又為何要困住她?

  泠的心情郁結(jié),睡眠越來越差,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那天,她淺眠醒來,聽門口的丫鬟仆從低語著,尹零楓喜愛的女子全身經(jīng)脈痛得更厲害了,卻只有泠的心頭血可止那女子的痛苦。

  原來,尹零楓心愛的女子有一種怪疾,每月總有那么一天全身劇痛。有一高人道這病只一藥可醫(yī),這味藥便是泠的心頭血。那高人道泠是轉(zhuǎn)世的神,泠的心頭血可治百病。又告誡不可非親非故便取泠的心頭血,那樣會招來禍?zhǔn)???墒牵H人是天定的,不可非親非故便只剩迎娶泠這一種方式,這樣他們便是最為親密的夫妻,這樣尹零楓取泠的心頭血便也有理有據(jù),因?yàn)樗麄兂闪朔蚱?,無分彼此,泠的心頭血也就成為了他的所有物。

  泠閉著眼睛,她覺得疲累異常卻無法入睡。

  她的腦海中有人道,去忘川吧,入輪回吧。

  泠的意識有些混沌,她迷糊地想著,渡了忘川又如何,入了輪回又如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是原地。

  那之后,泠總是覺得生活在一片混沌中,夢中的她還是泠,卻又不是泠,夢中的她有一雙很美很美的眼睛,夢中的她歡笑著踏在青石板上,有清風(fēng)細(xì)雨向她問好。夢中有人溫柔喊她的名字,泠。

  她基本不再清醒,成天昏在床榻上。

  有人無聲無息地坐在了床邊,泠睜開眼,是尹零楓。

  尹零楓正望著泠,此時泠突然睜開眼,他有些措手不及,眼神微微閃躲。很快他又恢復(fù)了鎮(zhèn)靜,眸中覆上了一層冷漠:“若是未死,便不要整天躺在床榻上,我府中不養(yǎng)閑人?!?p>  泠的面色茫然,她問道:“為何還是如此?”

  她的手中化出一把匕首:“你許諾我娶我,要了我的雙眸。你真的娶我時,要我的心頭血?!?p>  泠手中的匕首深深地扎入了心口:“可是零楓,自我遇見你,我便是無望的,你要我的心頭血我又如何能不給呢?”

  鮮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泠看見尹零楓急急地按住了她的心口,想是怕血流得太快,凝結(jié)得太快,無法儲存到足夠的血液去救他心尖上的人。

  茫茫雨簾的遠(yuǎn)處,有人冒雨行來。那人行得極快,很快便到了泠的身前。

  雨中立起一樹的紅楓,每一片紅楓都在細(xì)語,我喜歡你啊,我愛你啊。

  泠立于那一樹的紅楓下,她凝視著眼前人,眉眼中皆是深情:“你要我的雙眸,你和我說一聲,我給你??墒?,零楓,你要回來和我說一聲啊。我等了你十天,我想著你會回來的。”

  尹零楓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卻終究是什么都未說。

  泠道:“蘇落可好。我的雙眸可有助她長生不老,我的心頭血可有解她的疼痛?”

  尹零楓喑啞道:“她很好?!?p>  泠道:“零楓,你這般地愛著那個女子。你可知,我也愛著你,很愛很愛你。我轉(zhuǎn)世三回,第一世,我遇見一個人,我初見他時便心生信任。第二世,我喜歡上一個人,我初見他時便心生依賴。而我信任那個人,是因?yàn)槟莻€人的氣息與你相似,我喜歡上那個人,是因?yàn)槟侨说拿佳叟c你相似。零楓,你看,我渡了忘川,入了輪回,還是忘不了你,我生于這世間,總是能找到你的身影。這一世,你掀起我的蓋頭時,我滿心歡喜,我不知你是誰,卻本能地喜歡上了你,想要好好地做你的夫人。”

  “零楓,你這般喜愛那女子??上攵乙彩沁@般地愛著你。我信任你,依賴你,愿為你挖眼掏心。零楓,你憐那女子壽命微薄,可有想過我的神職亦是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修煉而來,亦是經(jīng)千般苦痛萬般艱險才得。你憐那女子經(jīng)脈因不能承受巨大神力而苦痛,可有想過我的挖眼挖心之痛又有多痛?!?p>  尹零楓目光哀哀地望著泠,道:“我對不住你?!?p>  泠微笑著,那一樹楓葉簌簌而落:“零楓,你沒有對不住我。是我明知欺瞞依舊選擇了相信,是我心甘情愿予你我的雙眸和心頭血?!?p>  “零楓,我為神,卻走不出這情愛是我的錯?!?p>  泠的身影漸漸虛化,她笑吟吟道:“江南沒有楓樹,它生于江南本就是一個錯誤。正如我對你的感情,零楓,我愛你,于我,是個錯誤。我到如今,卻連你的真名都不知,這感情,于你,是個笑話。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如今才明白,實(shí)在是遲鈍?!?p>  所有的楓葉簌簌落下消失不見,那所有的喜愛,信任,依戀也紛紛隨風(fēng)而散。

  泠的身影也隨著那楓樹消失不見。

  泠道,她再也不回江南。輪回轉(zhuǎn)世,念著江南,戀著江南,終于她再也不愿回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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