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持續(xù)將近一年,當鮮血染滿整個天地,尸體堆滿荒山遍野時,我們終于得勝。而我卻身受箭傷,昏迷不醒,倒在那片得勝的歡呼中。
當我醒來睜開雙眼之時,窗外的斜陽撲在床邊,我心神恍惚地盯著上方跳動的光塵,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
門“吱呀”一聲打開,我偏過頭去,只見弟弟拿著權(quán)杖進來,將其放置一邊,眼神觸到我視線的一瞬,驚喜溢出身體,飛奔到我身側(cè)。
“哥哥!哥哥!你終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弟弟?你……”我打量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身著暗紅色溜邊云紋織錦飛袍,欣慰道:“啊,弟弟終于長大了,成為一國之主?!?p> “哥哥。你不知道你昏睡了兩年。真的嚇死大家了!”
“兩年?這么久?父皇呢?”我疑惑道。
“放心,他們都在偏殿里。我等會喊世醫(yī)來瞧瞧你的身體。天,太好了,太好了?!钡艿芪罩业氖值皖^啜泣:“哥哥,你不知我擔心了好久好久……”
“傻弟弟,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蔽疑斐鏊致榈氖执钤谒念^頂上輕聲道。
“不辛苦,不辛苦?!钡艿芤贿厯u頭一邊抹著面上淚水,直起身子往外跑去:“我這就把消息告訴他們。我這就把消息告訴他們!”
不一會兒,弟弟攙著父皇慢慢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世醫(yī)和薇兒公主。
薇兒公主?她怎么在這里?我內(nèi)心更加疑惑。
父親布滿溝壑蒼老的臉上掛滿笑容,我渾身一顫,眼里露出敬意與懊悔,正欲直起身子,身體卻像一塊布一般軟軟地癱在床上,提不起力氣來。
“錦兒,錦兒!”父皇急得大喊,“你剛清醒,不要著急,慢慢來。慢慢來?!庇只剡^頭對世醫(yī)吩咐,“世醫(yī),你過來看看錦兒的身體。”
“是。”
世醫(yī)低頭走到我的床邊,手搭在我的脈搏上一會,又撐開我的眼皮,輕扣我的身體,舒緩的面色慢慢凝固,看向父皇,欲言又止。
“世醫(yī),錦兒怎么了?”
“大王子他……”世醫(yī)艱難開口,看向弟弟,弟弟微微點頭,又接著道:“大王子醒來已是萬幸,但他身體虛耗,毒素未凈,恐怕,不出月余便……”
世醫(yī)輕嘆口氣,不再向下說。我的心隨著他的話慢慢沉進黑暗中,全身冰冷。
空氣突然靜止了般,父皇蒼老的身子渾身顫抖,渾濁的眼里慢慢涌出晶瑩的淚水,捶胸痛哭:“錦兒,我對不起你!錦兒!錦兒!”
“父皇!”我偏頭喝止住他的動作,想沖出無力的禁錮,扶住他顫抖的身子。
一旁的弟弟壓抑住自己踉蹌的身形,扶住一旁的父皇,將父皇帶了出去。屏退下人,來到我的床邊伏下身子,他佝僂著身子,世界仿佛塌了下去,一臉悲傷。
“哥哥,你好狠心,要拋下我們了。”弟弟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道。
“我……對不起……”我伸出手輕輕拂去弟弟臉上的淚痕,“對不起?!?p> 空氣靜默了很久。他將頭埋進我的臂彎里,肩膀顫抖著,小聲啜泣,流下的淚水浸濕了我的衣襟。
不知過了多久,弟弟終于抬起頭來,眼睛通紅地看著我:“哥哥?!?p> “傻弟弟?!蔽胰嘀念^輕聲道:“你辛苦了?!?p> “嗯?!彼职杨^輕輕埋進我的臂彎里,悶聲回答。
“啊,弟弟,問你一件事?!?p> “什么事?”聲音依舊悶悶地。
“薇兒公主如何在這里?”
“薇兒?”弟弟沉默了一瞬,接著道,“你可知你昏睡兩年都是誰在照顧?”
“難道是薇兒公主?”我驚詫道。
“是啊?!甭曇羲朴懈袊@,似有羨慕,似有悵然之感。
我內(nèi)心千回百轉(zhuǎn),最后陡然化作一聲輕嘆:“我何德何能啊。”
“那你……會圓了她的愿嗎?”
“我……她的情,我受不起?!蔽议]眼搖頭,“你知我心里只有一人,除了她,我誰也不會……”
我還沒說完,門外突然“咣當”一響,我們均是一驚。
“我去看看!”弟弟急忙起身,飛奔至外。我看著他倉皇的背影,搖頭輕嘆,又是一段剪不斷的情啊。
世界如往日般平靜下來。我半躺在床上,享受著窗外櫻花盛開的景象,看著春日暖陽與櫻花共舞,心情愉暢。我突然又想起了樹精,我念了一生的女孩。樹精應該都是有千千萬萬年的生命吧。我想,看著自己這副殘破的身子,心中悵然??磥?,今生恐怕是,再也無法相見了。
薇兒公主時不時地端補藥到我房間來,開始氣氛融融,而后一提到感情之事,總是不歡而散。她每次都哭著掩面沖出房門,我看著她這副倔強的模樣,搖頭嘆息。
“怎么?又弄哭薇兒了?哎!”弟弟坐到我的床前嘆道,“不知她何時能夠死心呢!”
“你讓她死心不就行了?”我半躺在床上看書,輕聲道。
弟弟面色一滯,半晌才道:“哥,你看出來了?”
“哎,我可是你哥。”我搖頭嘆息,“我跟你曾說過為何非她不可。但我也跟你說過,遇見的這個人啊,要放在心尖上,護她一生。我非公主良人,弟弟,你可做好決定了?”
“我……我……”弟弟支吾著起身離去:“我再想想吧?!?p> 我以為我這一輩子不會再與她重逢。那晚,薇兒公主離開以后,夜色很靜,突然窗臺“嘩啦”一聲響,我忙將夾著粉白花瓣的書放在床頭,厲聲向外喝道:“誰!”
世界總是讓人措手不及。那個我心心念念的人兒啊,就這么踏著月色,眼波脈脈而來。
我心頭一顫,裂開萬丈光芒,忽又轉(zhuǎn)瞬一想,時日無多的我又怎能牽連于身為精怪的她?只得壓抑自己顫抖飛奔的飄然之感,繃緊面容,冷冷地看著她。
她不由止住向前的步伐,喜色急轉(zhuǎn)直下,跌入冰淵。
當時,我多想,多想沖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緊緊擁抱住她!可是我不能!我不能!不能那么自私!
念君,多美的名字。我細細咀嚼著她給我的答案,望著她期待的眼神,我心一痛,撕裂著流出血來,面上卻平靜地告訴她我即將與他國公主結(jié)婚,并勸她離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與別人成婚呢!我心揪緊著,看著她眼里一點一點熄滅的光,手指嵌入自己的肉中,希望自己不要昏頭向前,功虧一簣。
她終于轉(zhuǎn)身離開??粗凉u漸離去的背影,像縷煙般,好像要再次消失。我不由將手伸向虛無的半空,喊住她,話語到了嘴里有轉(zhuǎn)了一圈變成了一句:“念君,保重?!?p> 她卻道:“我叫將離?!?p> 將離?將離!你是要離開嗎!離開吧,離開這里,我不再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我,我……看著她漸漸融入黑暗的背影,我氣血上涌,喉嚨微甜,一口鮮血噴到地上,不省人事。
“哥哥,哥哥,你醒了?!”
我朦朦朧朧睜開雙眼,陽光透進房間,散著暖意。弟弟伏在我身上放聲痛哭,我不由伸出手撫在他的腦袋上,“啊,弟弟。對不起啊。”
“哥哥,你,你……你,可知這一次,你的時日,已經(jīng),已經(jīng)……”
“沒想到我還能醒過來……”我笑道,“弟弟,前幾天我見到她了?!?p> “啊?是,是那個女子嗎?”
“是啊,她叫念君,她叫念君。我真開心,我真開心……”我瞄了一眼站在一邊低著頭的薇兒公主,又輕聲道:“不過……她可能再也不會回了吧?!?p> “為什么?”弟弟氳著淚水的眼睛透出不解,“既然見到她了,為何不把她留住?”
“我不想耽誤她的生命。”我輕輕搖頭,“你可知她是誰?”
弟弟和薇兒公主一臉茫然地望著我。
“她是樹精啊,是樹精。一個擁有億萬年生命的物種,我不想牽連她……”
“樹,樹精!”弟弟瞪大眼睛,驚得竄了起來,“哥,你莫不是糊涂了?!怎么可能?”
“你難道忘了我以前和你講過我小時候遇見樹精的事嗎?”
“是那個樹精?”
“對,是她?!蔽尹c頭。
“可,我一直以為是個故事而已,這……”弟弟手足無措地杵在那里,眼睛驚到色彩斑斕。薇兒公主也瞪大眼睛吃驚地盯著我。
“很可笑,是嗎?”我勾著嘴唇搖頭輕笑:“難怪我們尋找多年無果。只有一種可能,我愛的那個她,根本不屬于人類啊?!?p> “只是沒想到,這次見面必須要狠狠推開她……”我嘆息,“那天我出征的時候,看到她為我踐行,我還想著得勝歸來娶她呢!沒想到,沒想到,最后竟然是這般結(jié)局?!?p> 我抬頭麻木地盯著蒼白的天花板,仿佛一切均離我而去,又喃喃道:“難怪她怨我……她說她叫將離。將離啊?!蔽壹毤毮钪拿?,突然心中一顫,腦海中的弦猛然崩斷,急急地直起身子,“咳,咳,咳!”身子不堪重負,又重重砸回到床頭。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弟弟忙沖過來扶起我搖搖欲墜的身子。
“去,去森林,快去那片森林!”
“好好好,我這就準備馬車,我們一起去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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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知道這次是永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
我跪在這棵傷痕累累、黑色如炭、轟倒的枯樹前。盯著它低聲嗚咽的裂縫。心中痛不欲生,一股力量扼住我的咽喉,讓我麻木到喘不過氣來。
“你就是這樣懲罰我的嗎?”我撫著她化成黑炭的樹枝,喃喃道:“將離,將離,你為何如此決絕?為何如此決絕!”
我抱著樹枝,跪在地上抬頭凝望無窮的天空,殘陽如血。周圍沒有一絲風,沉沉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胸口一陣血氣上涌,“噗”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染紅了前方,飄起一陣血霧。我的心麻木到已感受不到疼痛,躺在地上,定定地盯著染紅的天空,像我滴血的心一樣。呼吸漸漸微弱的起來。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我隨你而去,隨你而去。
念君,念君,念君久不歸……
將離,將離……將離待逢君……
我喃喃道,忽然閉上眼睛,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殘陽泣血,弦月如勾。
念君,念君,今生無緣,望來生再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