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少德站在一邊,想要搭把手。那人背著我哥,還沒有完全從洞里出來,打量了一遍外面的情況,看著洪少德扯了下嘴角:“呦,是洪老板啊?!边@句“老板”聽起來很調侃,這兩人似乎不是很對付。
洪少德沒對此表現出什么情緒,而是朝洞口張望兩下,然后對寸頭說:“你剛剛在下面,有沒有看到一個人掉了下去?”
寸頭挑眉,表情更生動了些,嘿一下:“看到了,我還奇怪是什么人呢,這么點洞都能往下掉,原來是洪老板的小老弟啊?!彼@一次笑得格外真心實意。
洪少德沒管他的諷刺,而是問:“他人呢?”
聽洪少德這么問,他露出一種就等你這句話般的表情,躬身把重心前移,之前一直護在我哥腿部的那只手從身后抬起來,手上拉著根繩子,纏了好幾道,“我說你們洪氏的水平越來越不行了啊,要不是他掉下去的時候我剛好路過,拉了一把,他現在早就摔成肉餅了?!?p> 他示意洪少德接過那根繩子:“喏,拉住了啊,你的小老弟?!?p> 洪少德鄭重地接過繩子,他剛抓穩(wěn),寸頭倏爾松了勁,重量完全落在洪少德手里,一個趔趄,差點被拉倒。洪少德快速扭轉腰身平衡重心,穩(wěn)住繩子,一點點往外拉。
寸頭最后一蹬腳完全離開了洞口,讓出了位置。繩子拉了兩米,下面綁著的人就露出來了,已經昏了過去。
想來是剛才震動又情況緊急,那繩子的綁法看上去不僅匆忙,還透著股不堪入目。
掉下去的那個人看起來少說有一百五十斤,洪少德和另一個壯漢使了大勁才把人弄出來,不知道這個寸頭的力氣究竟有多大,背著一個,還可以拎著一個,依舊不顯吃力。
楊醫(yī)生接手了安置的工作,洪少德放下繩子后活動幾下手臂,看表情是松了口氣,下一秒走到寸頭旁邊,又凝重了起來。
“馮若愷,你們怎么會在下面......他怎么了?”他看著被平放在地上的人,語氣有些低沉。
這應該是寸頭的名字,“馮若愷”,我覺得耳熟,似乎曾經聽說過。
他看了看洪少德,撇嘴道:“下面的情況很復雜,我們遇到了危險,老大受了點傷,輪回術透支得厲害,已經昏過去很久了?!?p> “我這邊有專業(yè)的醫(yī)生,需要給他看一下嗎?”洪少德皺著眉說,看到馮若愷點頭說“麻煩了”之后,就讓楊醫(yī)生看完那邊再過來檢查一下這邊。
之前我被反噬的時候就知道,老楊不只是一個普通醫(yī)生,他能醫(yī)一些輪回術導致的病,這類型的人才很少,只有幾家大公司或者尋魂世家才會培養(yǎng),有的本身也是尋魂人,輪回術大概率也會和治療有關。
馮若愷讓開了位置,讓老楊方便檢查,他拿著儀器走過去想蹲下,剛好會擋住了我的視線。在他的背影完全遮擋住的前一秒,老楊突然停了下來,馮若愷問他怎么了,洪少德也有些疑惑,老楊抬頭示意了他一下,他就表現出恍然......
老楊和洪少德的目光雙雙轉向祭臺下,看向了我。
我站在離祭臺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在震動結束,看清那張臉確定是他之后就一直沒移動過。
他們交流的時候,我憑借眼睛的特殊,能看清楚祭臺上的情況,也能看見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微弱起伏的胸口,那幅度細微到虛幻,稍不注意就會忽略掉,就會像根本不存在一樣消失......
之前我以為,再見面的時候我會朝他撲過去,要么感動地稀里嘩啦,要么開心地相擁無言,可此刻既沒有重逢的歡笑,也沒有嗷嗷哭的必要。當我真切的意識到,在我再次遇到他之前,這個人真的有可能在那些日子里離開我時,如此珍貴的失而復得卻把我的雙腳灌滿了鉛,眼睛盯住那個方向,一時間難以移動腳步。
白浩軒……躺在那里的人真的就是白浩軒嗎?我就這么找到了他?
我被情緒沖昏了頭腦,覺得一切都很虛幻,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當那幾道目光移到我身上時,反而不知所措。
翟厲厲一直在我身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從思緒里喚醒,低聲說:“白瞳,過去吧。”
我從恍惚里回過神,短暫的幾秒后抬腳朝那邊走去,步子從遲疑變得堅定甚至急促,最后爬上祭臺站定時,甚至有些喘。
我注意著沒影響楊醫(yī)生的動作,離得近了,眼睛直接直勾勾的盯著他那張臉,反復反復確定了好多遍就是白浩軒,整個人像泄了氣,腿一軟跪坐在他頭側邊。
時隔兩個月,再一次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我竟然不太敢伸手去觸碰他,只是呆呆坐在那里,看著昏迷中的親人,所有翻涌的情緒都被壓抑在身體里,只溢出輕微的顫抖。
我鼻頭一酸,忍了許久,淚水還是漸漸霧住了視線,我下意識驚覺,趕緊低下頭,在眼淚流下來之前用袖子吸干,閉上眼睛緩了許久才平復下來。
我不能哭,因為眼淚容易讓鏡片滑落,已經沒有備份的鏡片了,每一次哭對我來說都是危險的。我不敢哭,因為周圍的這些人情況不明,有潛在威脅存在時,每一個細節(jié)都必須小心。
“他怎么樣了?”我沒把情緒的起落表現出來,轉而問楊醫(yī)生。
老楊投來“沒什么大事”的眼神,說:“確實是透支的問題,其他都是皮外傷,補充能量休息一段時間就能恢復了,小白你不用太擔心?!?p> “嗯,謝謝你老楊?!蔽尹c頭謝過他,心里也踏實下來。
“你是?”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過來,我轉頭看,發(fā)現寸頭指著我,一臉疑惑,而后驚訝地說道:“你是,老大的妹子?!”
我對“老大”這個稱呼有些陌生,但隨機反應了過來,他指的應該是我哥,于是點頭:“我是白浩軒的妹妹,請問你是?”
他指著自己,臉上透出驕傲:“我是老大的小老弟啊。我叫馮若愷,你可以叫我小馮哥?!彼f著朝洪少德抬了抬下巴,半是自夸,半是嘲諷,“既然你是老大的妹子,那也就是我的妹子,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告訴我,我可比別人靠譜。”
“別人”……我聽出他的意思了,無非是“我老大的小老弟,比洪老板的小老弟靠譜多了”,他倆是真的不對付啊。
我用余光看了眼洪少德的反應,他挑了挑眉,嘴角輕微上揚,那句“呵”被壓了下去,一副不和幼稚鬼打交道的表情。
“小馮哥。”出于禮貌,我喊了他一聲,至于他后面那幾句話,聽到的人不少,我怕得罪人沒敢接茬。
他“誒”的應下了,眼神又從洪少德臉上掃過。
我不太了解他們之間的事,就把注意力放回白浩軒身上??此苯犹稍诘厣希^上沾了灰,于是脫了外套弄成枕頭,想給他墊一下。
我挪過去扶起他的頭,和地面接觸的久了,皮膚有些涼,在觸碰到他的一瞬間,我恍惚了一下。然后聽見洪少德和馮若愷聊正事的聲音……
“下面究竟是什么情況?”洪少德問道。
小馮哥“嘖”了一下,“3D迷宮知道吧,3D的,里面四通八達,我們也是從一個口子里掉進來的,原本我背著老大想去別的地方,突然有人掉下來,就接住了往上一看,嘿,這不看見你們把這個口打開了?!?p> “這樣的口很多嗎?”洪少德問。
他就點頭,同時挑眉:“是啊,到處都有,不過下面更像是陷阱系統(tǒng),大部分掉下去直接弄死?!闭f完像調戲似的揚起尾音,“你們進山多久了,走到這里還活著這么多,在山里怕是沒遇到什么麻煩吧。嘿,運氣還真好。”
“別繞那么多彎子,山里有什么東西?”洪少德被他話里的刺扎了一下,回道。
我難得聽到洪少德用這種語氣說話,側目看去,就見小馮哥兩邊眉毛一高一低,那雙眼睛散發(fā)著不同于小麥色皮膚的明亮:“最危險的東西,當然就是人啊。頭前來的那隊人腦子不正常了,一直在山里晃,見到其他人就咬,犯癔癥了,你們一個都沒遇見?”
我想起了我哥留在蛟血珠里的話,洪少德拿到的資料里,只把那些人當做精神失常,而我知道,那些人是混入匯靈司隊伍的叛徒。
洪少德搖頭,他說我們只看到了生活的痕跡,卻沒遇到人。
向小馮哥確認了這個石窟暫時是安全的之后,隊伍決定在這里休息。時間已經到了半夜,連續(xù)數小時的高壓讓所有人都很疲憊,幾團篝火燃燒起來,嗶剝聲里,大廚支起了部隊鍋,幾個高層圍在一起研究接下來的計劃,我能聽到一些,腦子卻一直在出離的狀態(tài)。
守了白浩軒很久,他昏迷的時間不短,小馮哥背著他一直在地下穿行,也沒有怎么收拾過,我打算趁開飯前弄盆熱水給他擦擦臉和手,就起身去找毛巾和水。
我知道小馮哥一直有在注意著白浩軒的情況,所以走開一段時間完全不用擔心。
十分鐘后,我抬著小盆回來的時候,卻看見一個身影站在我哥旁邊鬼鬼祟祟的,小馮哥在隱蔽的位置看著,一臉玩味,沒有出來阻止那個人的動作。
我悄悄靠過去,就見裴佐生縮手縮腳的徘徊在昏迷的人的身周,幾次抬手想戳戳白浩軒試探他是不是真的昏迷,立刻又害怕的縮了回來。最后,他壯起膽子,試探性的伸出了右腳,想踢踢看白浩軒的右手。
我把盆抱在一只手里,空出來的手揪住小孩的后衣領,在他踢出去前一把就提溜開了。
裴佐生嚇了一激靈,猛地回頭看我,驚恐的眼珠子甚至顫抖了兩下,看清是我以后才緩了好大一口氣。
“你干什么呢?”我問他。
之前我因為白浩軒的事情太激動,就沒注意這小子,現在想來,從我哥和馮若愷出現以后,裴佐生的狀態(tài)一直不太對勁。
“我,我就是來看看,”他心虛了一下,而后強行鎮(zhèn)定下來,“雖然半個月沒見了,但以白修羅的手段,我不相信他會這樣昏迷不醒,我,我就是不相信,就來看看嘛?!?p> 他和我哥的怨尤很深,之前只要提起白浩軒他都會表現出恐懼,而現在他話里表達出的“關心”明顯動機不足,我看著他遮遮掩掩的樣子,放開了他的領子,去給我哥擦臉。
我蹲下去,一邊對裴佐生說:“按理說以你們倆之間的聯系,你應該能感覺到他的狀態(tài)吧,別是故意想踢人泄憤吧?!?p> 我稍稍瞥了他一眼,觀察他的反應。
“……”裴佐生回我以啞然。
“你好像很怕他。”我擰著毛巾說到。
他一下子想炸毛,轉瞬又壓下去,身子顫抖一下,周身溢散出些許不符合年齡的陰沉。
“我和你說過,白修羅就是白修羅,是魔鬼。他不止騙了我,他這種人表現出來的可能一直都是假象,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在局里?”他的眉頭擰巴起來,撇了撇嘴巴,“我身上的同化術沒有完成,感應不了他的狀態(tài),他現在躺在這,我是真的不敢相信……騙子,怎么敢輕易信第二次。”
我沒回復他,握著毛巾的手緊了緊,下意識想反駁,卻壓下沖動看向我哥。
他臉上有些灰漬,此時眉頭舒展著,看上去沒有痛苦,很是安詳。頭發(fā)上沾著泥土,衣服也有多處破損,這樣的白浩軒我沒有見過,可一切依舊無必熟悉,如二十多年來認知的一樣。
我注意到,他雙手指關節(jié)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有的周圍泛著紅,看來是感染發(fā)炎了。我知道這不是多重的傷,可看著看著就是覺得很疼。
隱約記得小時候,家里安排了很多訓練,我沒法參與,只能看著他被鎖進關滿猴皮怪的地窖里。聽著下面的聲音,我急哭了,就求爺爺放哥哥出來,但老頭“鐵石心腸”,我只能抱著他的老腿使勁兒地啃,以此作為要挾。
后來打開門,我顧不得涌出來的臭氣沖過去,順著地窖的樓梯滾了下去,我哥原本沒受什么傷,是為了救我,才被撞倒在猴皮怪的尸堆里。他手上多了擦傷,還沾了有腐蝕性的黏液,后來就感染發(fā)炎了。
他躲了我好幾天,我一直以為他是在生我胡鬧的氣,直到不小心被我撞見,才知道他因為傷口腫得難看,躲著我怕我見了再哭。
那就是我印象里的白浩軒,他是對我好的,我也相信他是對我好的。
我輕輕用毛巾給他擦臉,然后對裴佐生說:
“他是個好哥哥。我的家族……雖然人很多,但我們一家出來后還是過著普通小家庭的日子,頑固的老爺爺,忙于工作的爸媽,還有從小照顧我長大的哥哥。
“我爸一年平均在家四個月,我媽可能還不到四個月,爺爺不見以后,我生活里的一切就都只和他有關,剛開始他還接送我上下學,照顧我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勺鳛檎せ耆?,到了一定年紀他也必須要上路,我和他提過讀寄宿制學校的事情,但他堅決不同意,因為我這雙眼睛……我不能完全生活到人群里,那樣對誰都沒好處……他剛開始接任務,只接那些時間短距離近的,從來沒離開我超過一個月,直到我上大學,他才能徹底放心我獨立生活。長兄如父嘛,我覺著說得也沒錯。”
裴佐生沒搭話,這次也沒撇嘴,只是看著靜靜躺著的白浩軒,吸了吸鼻子。
良久,他打算去吃飯了,走之前跺腳唉了聲:“白修羅表露的情緒太多了,多到能映在你這樣的人身上。白瞳,我看不懂你的情緒,你們明明不一樣,你為什么會那么相信你眼里的他呢?”
“如果有一天,你面對我眼里的那個白修羅,還會繼續(xù)保留自我嗎?”
“……會的?!?p> 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