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主導共感的全過程,和被翟厲厲直接剝奪表層意識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需要自己控制著輪回術分離意識,在更確切地感知意識交流的同時,也有了更多的主動權,比如隨時可以脫離共感的狀態(tài)。
但這也讓我清晰地感受到這具尸骸的主人和楊保和是不一樣的,他無法進行問答式的交流,而是像一段記憶,或者說是感知,完完整整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
基于和講述飲骨鬼山案時同樣的考量,接下來這段奇妙的經(jīng)歷,并不會用“我”的形式展開。因為我在當時對它的理解并不全面,只是照原樣復述一遍的話,里面的線索會顯得支離破碎,很難和整件事情聯(lián)系起來,所以基于我后來得到的所有信息,我選擇了另外一種敘述的方式。
但我在那個時刻所得到的信息是遠遠不及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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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特殊日子,部落的老伮瑪領著十二歲的支崑尼走上祭壇,他站在圣碑面前,奮力抬起手摸索著其上的紋刻,一點一點地往上,直到他力所能及的最高點,指尖傳來了特殊的觸感。他知道,那就是圣碑上的第一個標記點。
圍在祭壇邊的人們發(fā)出了歡呼聲,還有骨棒敲擊石頭的聲音,那是部落特有的慶祝儀式。年輕的支崑尼茫然地扭動著頭,四周被聲音所包圍,他緩緩放下自己的手,想去抓伮瑪?shù)氖郑瑓s摸了個空。
手在空中擺了擺,下一刻,老伮瑪那只枯槁的手就準確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每每都覺得神奇,他們——部落里的大部分人——都能很輕易的確定所有東西的位置。他無法理解是正常的,因為支崑尼生不能視物,沒有那兩個開在頭骨上的洞,沒有那兩顆能夠轉動的眼球,他甚至不能理解“看到”為什么會讓人們知道方向和位置。
老伮瑪牽引著他完成了所有的儀式,然后走下了祭壇,有人近前來撫摸他的身體,他的骨骼在那些人的認知里是神圣的,觸摸他就會讓人們擁有勇氣與力量。至少那些人一直這么相信著。
他只能站在那里獨自承受著這些崇拜,今天部落里所有的普通人都會得到從他這里拿到的“祝?!保缓髴c祝整夜。他覺得一直站在這里等待是一件漫長難熬的事情,可惜今年達標的支崑尼只有他一個,他必須一個人承受這些。
支崑尼是他們這樣的人的總稱。沒有眼睛,天生體型壯碩且有著異于常人的骨骼,他們的身體異常的強悍,堅硬的骨頭可以不懼武器的砍砸,身體長成之后不僅有著強悍的防御能力還會擁有巨大的力氣,傳說最強大的支崑尼在面對猛虎撲咬的時候,骨頭不僅不會被咬斷,甚至可以抓住虎獸的頜骨將它殺死。
這些特殊之處讓他們在出生之后就會被部落中的伮瑪帶走,被整個部落集體供養(yǎng),直到他們的身體長成,變?yōu)樽顓柡Φ挠率?。當他十二歲的這一年,部落里一共擁有了十七位支崑尼,這是前所未有的強盛時期。按照傳統(tǒng),每年都要有這么一天,所有支崑尼要在圣碑前舉行儀式,他們要盡最大的努力摸到圣碑的高處。
雖然他不知道碑上的刻紋都是什么意思,但上面有兩塊特殊的標記,第一塊較矮,觸摸到此處的支崑尼就可以開始接受最初的訓練,為他們成長為這個部落真正的精神圖騰和勇士做好準備。
而在較小的支崑尼里,他是第一個摸到第一個標記的。所有人都在慶祝,他只是站在那里,握著老伮瑪蒼老卻溫暖的手。他知道,這意味著他大概還要經(jīng)歷七個寒冷刺骨的季節(jié),才能摸到第二個標記點,然后迎來一場更盛大的慶典,慶祝他成為真正的支崑尼。
再然后,他就會被帶到最危險的獵區(qū)或者最慘烈的戰(zhàn)場,成為部落最厲害的勇士,用這副骨肉來保護這群供養(yǎng)他長大的人們。
可是一切都沒有那么順利,在五年之后,部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敵,慘烈的爭斗中那些已經(jīng)成年的支崑尼一個接一個戰(zhàn)死,人們拿著骨棒骨錐叫囂著,怒吼著,被殺死的人們的尸骨被運回部落,血的味道充盈著空氣,恐懼也一同蔓延。
人們畏縮在領地里,不敢再沖殺,甚至減少了狩獵,害怕遭遇到猛獸或敵人。
失去成年支崑尼的整個部落,似乎在一瞬間變成了瑟瑟發(fā)抖的羔羊,雙腳顫抖著,只能驚恐地瞪著眼睛。而那一雙雙眼睛,都在瞪著他——最有望長成的支崑尼。
最終,在沒有觸碰到第二塊標記的情況下,他和其他兩個支崑尼走上了戰(zhàn)場。
那是不愉快的,被武器傷害或者殺死對方都是同樣的痛苦,他們看不到生命的消亡,卻仍能從身體的溫度感受到那些逝去的血肉。可沒有一個勇士會選擇后退,因為他們身后有著那些供養(yǎng)他們、崇拜他們的親族,那個生養(yǎng)他們的部落此刻需要他們的力量,他們如今終于有機會成為真正的支崑尼了。
可是,身邊一個又一個人倒下,更加年幼的支崑尼被推上戰(zhàn)場,直到他能夠摸到第二塊標記的時候,爭斗依舊沒有結束。
戰(zhàn)況的慘烈讓人們失去了希望,哪怕看不見,他也能感受到人們的目光赤裸裸的刺過來,失望的、怨恨的,所有人都在想,為什么擁有那么多的支崑尼依舊會輸,所有的痛苦和傷亡都被怪罪于他們,因為這群“神”不再能給予足夠的勇氣與力量,所以不再值得被崇拜。
那是他最不喜歡的寒冷的季節(jié),經(jīng)受了所有的唾棄之后,伮瑪們聚齊了所有還活著的支崑尼,他們站在圣碑之下,舉行著最后一次儀式。
伮瑪領著他走到圣碑面前,虔誠地問道:您還愿意為了部落犧牲一切嗎?
這是個年輕的伮瑪,那個從小撫育他長大的老伮瑪早就已經(jīng)死了。
他細細撫摸著碑上不知意味的紋刻,回答道:愿意。
所有支崑尼都會如此回答。因為他們從出生開始,就只知道要為了部落奉獻自己的一切,要保護這群供養(yǎng)他們、崇拜他們的人們......
那天刮了很大的風,伮瑪們牽引著他們走進了祭壇之下,那個供奉著所有支崑尼尸骸的神殿,風沒能跟進來,斷在了那座圣碑的跟前。
那條路竟然如此漫長,他踏出的每一個腳步聲都會被吞噬進四周的泥土里,越走越深,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只是,那些跟隨在身后的人們?yōu)槭裁慈绱嗽陝樱?p> 他不記得有多久未曾在他們身上感受到這樣興奮的情緒了,所有人都在往更深的地底走去,終于,一個個支崑尼來到自己的終點,永遠地停留在了那里。
他被留在了最后。那是族人們?yōu)樗暨x的墓穴,修整平坦的四壁被涂滿了奇怪的汁液,年輕的伮瑪握著他的手,其他人上前來擺放他的身體,他們念著他聽不懂的咒語,再一次虔誠又歡愉地觸摸著他的身體,他聽到有人在說:沉眠的支崑尼為我們帶來新的生機。
這是告別的儀式。他第一次明白儀式的意義,可他沒有心思去考慮他們?yōu)槭裁赐蝗皇盎亓耸サ男叛?,他只是如之前的每一年一樣,握住伮瑪那只比起自己瘦小許多的手,感受著正常血肉的溫度慢慢的浸沒入他冰涼的骨頭,似乎從那抹溫度中,能夠再一次觸摸到老伮瑪那枯槁又虔誠靈魂......
人們離開了,支崑尼的身體是畸形的,在沒有人幫忙的情況下是沒辦法從仰身站立起來的,他們被遺留在黑暗的地底,只能默默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甚至連掙扎都不會太劇烈。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餓意被揉煉為了灼痛,這具軀體第一次變得如此無力。他還有最后一絲力氣,能做些什么呢?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從未設想過“自己想做什么”,這讓他感到迷茫,就像當初為老伮瑪能“看到”感到迷茫一樣。神這一輩子都在被人們要求實現(xiàn)他們的愿望,甚至是人們希望他為他們而死,可如果最后能實現(xiàn)自己的一個愿望呢,他想要什么?
支崑尼躺在這具空蕩蕩的棺材里想了很久,時間一點點地蠶食著他最后的力量,死亡來臨前的時光變得奇異又漫長,溫度在一絲絲地從肢體抽離,他懷念起了老伮瑪手中的溫度,動了動手指,想到了最后的愿望......
瀕死的支崑尼像無數(shù)次摸索過圣碑一樣摸索著自己的“棺材”,終于找到了一處凸起的石塊,他用盡所有的力氣,一次又一次地撞上那塊凸起??芍嬆岬墓趋雷屗絼跓o功,直到最后的力氣也沒了,他最終也只是擁有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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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共感中恢復過來時,分不清是輪回術的反噬還是支崑尼撞頭帶來的錯覺,眼睛處傳來的疼痛讓我猛地坐起,頭狠狠地撞在了上方的骨墻上,疼的齜牙咧嘴。
我重新貓好腰,睜眼去看眼前這具骸骨,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白浩軒說祭骨殿屬于一個未知的很古老的特殊民族,當時我還沒意識到他所謂的“特殊”是哪種程度的,可經(jīng)歷這次共感之后,我甚至覺得“特殊”并不足以形容這一切。
那是我不知年歲的時代,一個前所未聞的文明,詭異、原始、神秘,對骨頭的瘋狂崇拜,對被稱為“支崑尼”的畸形人的信仰,以及很多我無法理解的行為。我的腦袋亂哄哄的,沉默了幾分鐘,等疼痛有所緩解之后再開始考慮現(xiàn)實的問題,可又被眼前的困境難倒了。
看著那條被黑泥包裹住的通道,當初他們就是從那里走進來的,如果時間足夠久遠,那就意味著那時還沒有這些沉金土,那我現(xiàn)在又該怎么出去呢?
巨大的黑暗包圍在我的四周,如果這具巨大的畸形骸骨真的屬于神的話,不知道我向他許愿會不會靈驗。不過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很可能淪落到和“神”一樣的下場。
我跪坐在他的骸骨旁邊,嘆了口氣。稍微冷靜下來了些,又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他死前一直沒有撞成功,那么現(xiàn)在在頭骨上的那兩個洞又是怎么回事?
我已經(jīng)被嚇得失去應激反應了,這次連寒毛豎立的感覺都沒有了,睜著承受了太多痛的眼睛麻木地盯著它看。
一片寂靜中,一束光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這個黑暗的空間里。
我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這次是真的有光源出現(xiàn)了,轉頭去看,發(fā)現(xiàn)這束光是從我上來的那個活水口里射出來的,水下還有個黑色的影子正在靠近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