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三月,南京城外。
這一天,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了南京城之外。
那男人看樣貌約摸不到三十歲,年輕壯碩的身體即便被隱藏在衣料之下,還是能隱隱感覺到壓迫的氣場。
他身穿一件白色的綢面長衫,上面有紅藍二色絲線,繡出了纏枝蓮的紋樣。仔細去看,這些花紋規(guī)律地排列著,竟然組成了一副似蛇非蛇的大蟒圖案,靜靜的蟄伏在他身上。
男人有一副俊秀的皮囊,卻像個瞎子似的緊閉著雙眼。他左手手掌上托著個外方內(nèi)圓的楠木羅盤,右手上還牽了個五六歲的白凈娃娃。
那娃手中捏著串糖葫蘆,身上一件藍色夾襖,腳上踩著一雙紅色繡鞋,手腕上用紅色絲繩系著串銅鈴鐺,卻任憑他走得多快也不會響。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從城邊繞道,徑直的往北郊趕去。
男人的步子很大。他明明閉著眼,卻像是能看清路一般走的飛快。
那娃娃步子小,跟不上速度就只能被拽著走,小胳膊被拉地生疼。沒走多會兒那娃娃就不干了。他一個人猛地蹲在原地,任男人怎么拽,就是不打算走了。
“不干了不干了,這奶奶滴是給娃娃干的活嗎?說好了有好吃好喝的俺才跟你下山的,趕了這么些天的路,都要累死嘚嘍!”那孩子看上去也是個玉雪可愛的清明模樣,一開口,卻是一嘴的北冰碴子和南土黃沙交雜的奇怪口音。
男人眼看是拉不動這孩子了,也定下腳步,對著他說:“你要的糖葫蘆咱也給你買了,你咋還那么多要求呢?娃子,這事耽擱不得。最后百里路了,若是不快點到那楊家村去,還不知道會出多少事啊?!?p> 娃娃聽了這話,滿不在意地抬頭瞥了男人一眼:“老頭,你說你急個啥子。就算那楊家村里真有寶藏,那東西自個兒又不長腿,跑不了的?!?p> 男人像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嘆了口氣。他伸手直接提起娃娃的衣領(lǐng),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那寶貝咱們是不稀罕??赡抢轻套泳驮谏嚼镱^,如果有人因為尋寶闖進去了,還不知道會鬧成哪樣呢?!?p> 娃娃突然被人拉起來,一下子沒站穩(wěn),跌了兩步才穩(wěn)住。他一臉不相信的說:“不就是一只白月狼嘛,用不著那么急吧。再說了,老頭你這種趕路方式早晚得把俺累死。不中!回頭俺要去長老會告發(fā)你虐待俺!”
男人依舊閉著雙眼,精準(zhǔn)無比的呼了娃娃的后腦勺一下,語氣里盡是無奈:“小娃子,我好歹是你爹,還是親生的那一種。你還想去告我,有沒有點良心?”
娃娃用手捂著后腦勺,不置可否的說:“合著全世界也就你一個人覺得我是你親生的。俺娘給咱生了那么多不同爹的兄弟,誰知道俺爹是你還是鄭老二噻!”
男人聽了這話,反而一時語塞,還真找不出什么反駁的原由,所幸也不和這娃娃講大道理:“反正你就是我親兒子。你想告就去告,反正你爹我是族長,他們能拿我怎么辦?!闭f著還想抬手,再往娃娃頭上來一下。
娃娃見了,知道躲不過。只能閉緊雙眼,雙手交疊在頭頂?shù)却且话驼坡湎聛怼?p> 可他等了很久,男人也沒有動作。難不成老頭轉(zhuǎn)性了?娃娃一邊想著,一邊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來看。
一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右手還停在半空中,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已經(jīng)大變,嚴(yán)肅中帶著幾分凜然。他的臉正對著左手羅盤的方向,雙眼還是緊閉,眉間卻緊蹙著。
那楠木羅盤上的指針正在瘋狂的轉(zhuǎn)動著。此時夕陽如血一般的殘紅蔓延了整片天空,將男人的影子拖拽地又長又細,顯得有幾分邪異。
“咋了?”娃娃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湊上前來問道。
男人將右手收了回去。說道:“還是晚了。這里離楊家村還有一百里地,如果走過去是肯定來不及了?!?p> 娃娃沉默了。一百里地要是用平時趕路的速度,恐怕要用兩個時辰才能到楊家村。如果真有人在那里遇到危險,他們兩個時辰后趕到,怕是連收尸的活也搶不到了。
男人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開口道:“娃子,咱們‘上路’吧。”
娃娃聽了這話,不由地一愣。他自是明白這話里“上路”的意思,所以擔(dān)心地問到:“老頭,就你那身體……沒事嗎?”
男人搖頭,用手揉了揉娃娃的頭發(fā),示意他不用擔(dān)心。娃娃嘟了嘟嘴,只看見那男人放下了擔(dān)在娃娃頭上的手,整個人一動不動,開始集中精力。
他站在那里,緩緩地深吸口氣。突然間一陣無名的風(fēng)開始在四周襲卷,將男人的長衫吹的不停擺動。隱約間,那條紅藍二色的大蟒開始在他衣上扭曲浮動起來,隱隱還能聽見鱗片摩擦?xí)r森然的鏗鏘之聲。
那大蟒的頭部停在了男人胸前,這時,男人那雙一直緊閉的眼睛和那條大蟒的雙眼,一起倏爾睜開了來。
他與它的眼睛,竟然是一模一樣的,一雙金燦燦的——蛇的眼睛!凈透的金色眼瞳的中間,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條細長的黑縫,那純粹的黑色仿佛深淵一般,可以將人的靈魂吞噬。
下一刻,男人的身形猶如鬼魅一般,隨著那陣邪風(fēng)突然向遠方奔去,轉(zhuǎn)眼間已出去了數(shù)十米。
再看那個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娃娃,他嘟著嘴抱怨一句:“這個沒有責(zé)任心的爹!”然后狠狠咬下一顆糖葫蘆。
他那細弱的脖頸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黑繩。仔細去瞧,才發(fā)現(xiàn)竟是一條方鱗的細長黑蛇,只有筷尖那么粗細。
小黑蛇的身子纏繞在娃娃的脖子上,它的頭貼在他的耳邊,不時吐著鮮紅的信子,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娃盯著自家老頭幾乎快看不見的背影,哼唧兩聲,轉(zhuǎn)頭看向臉側(cè)的小黑蛇,就說:“穗姨姨,咱可不能讓那兩個老家伙搶了先!看俺不超過他們,回頭讓老頭給咱買糖葫蘆吃!”
那黑蛇又在他耳邊吐了吐信子。娃娃就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一般,下一秒,他的身體也隨著狂風(fēng)向前方躥了出去,速度一點兒不比那男人慢。只是因為他重量輕,體格也還小,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凌空飛起的一樣。
也幸虧這一路上沒什么人,這父子二人放手施為,可以毫無顧忌地趕著路。
半個時辰后,楊家村南面的一座山頭之上。一陣邪風(fēng)刮過,風(fēng)中就出現(xiàn)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暮色已四合,熹微的星光下,楊家村里一片寧靜。
這村莊坐落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村口朝西,后山上有一條河床,從村莊一邊穿過,看上去流水已經(jīng)枯了很久了。因為四面都是高地,所以只要站在山上,就可以把村莊的一切盡收眼底。
他二人站在一塊視野較好的地方,就朝村那頭的后山望去。聽說那座山叫“名荒山”。因為山頂常年寸草不生,所以取了這么個名字。
娃娃盯著那山頂上成片成片的血紅色暗斑,不由得皺眉。他們果然還是來晚了。
名荒山上不時還能聽到隱隱約約的慘叫聲傳出,那漫天的血氣,簡直快朝他們撲過來了。
娃娃一邊蹙著眉,一雙大眼在亂瞥之下,竟真看出了什么端倪。“老頭,為啥在山里的全是……骨頭?”
男人聞言,一雙金燦燦的眼睛也朝那處望去。那對深邃的豎瞳不由的收縮起來,只留下一條詭異的細線。
男人可以看見的東西明顯要比那娃娃多得多。眼看著名荒山中發(fā)生的一切,他的眼底卻毫無波動,漠然地不似常人。
娃娃看著他那冰冷的眼神,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每當(dāng)他看到自家老頭那雙眼睛,總會懷疑這么個刻薄寡涼的性子,是怎么生出這么活潑可愛的自己的?
所以他才總覺得自己的親爹,是那個缺心眼的鄭家老二。
而在男人的視線之中,那漫山的血色之下,有一處地方的靈光最盛。在看清那處的情況之時,他不動聲色地甩了甩長衫的衣擺。
一瞬間,他的鬢間仿佛多了幾根白發(fā)。娃娃見了,上前牽住他的手:“老頭,怎么樣了?”
男人搖了搖頭,指向名荒山中,“娃子,咱們得過去?!?p> “為什么?你想救人?”娃子實在是想不明白。看眼下的情況,他二人即便趕過去了,也于事無補。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那山里,有人要買命。”
“……”娃娃瞪了瞪一雙大眼,良久才從鼻中哼出一聲無奈的音調(diào)。
男人和衣上的大蟒一起,再次閉上了眼,回歸平靜。而娃娃脖子上的小黑蛇,卻還在他耳邊“咝咝”的吐著信子。
娃子拉著男人的手,盯著那山頭。眼神里盡是不忿,他喃喃一句:“都是孽債!”然后二人便抬腳往山下走去。
山風(fēng)吹過,隱約間從那娃娃身上捎來了一陣邪魅的鈴音……
“叮鈴鈴——叮鈴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