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下來,丁儜的病情總算也穩(wěn)定了下來。本來讓人擔心的發(fā)熱沒有持續(xù)多久,這讓府中人稍稍安下心來。但是丁儜還是頗為虛弱,暫時下不了床。
除此之外,每日晨課也不得間歇,這兩日,丁樘幫著胡居仁整理了一些字詞,也幫著他教了孩子們一些東西,勉強和他們都熟識了。班長這個角色,丁樘做得很好。
而劉靖元似乎還沒想明白那個問題,拖著臉不好意思過來攀談。而許平康的父親許員外因有事,暫時還未來拜訪,卻在附近租賃了一間房子供許平康居住。他二人的矛盾依舊沒能解開,見面如同跟仇人一般。
今日課后,丁樘卻另有事務,那便是胡繼先聯(lián)系的昆曲班子已經(jīng)進駐前院了,今日他便要與之溝通,看看如何改編那劇目才是。
胡繼先也已經(jīng)在學堂門口恭候,只等身心疲憊的丁樘帶著進寶走出院門,胡繼先才從矮凳上起身,前去行禮恭迎。
胡繼先道:“少東家,馬班主一家已經(jīng)安置到了客房,少東家是這就前去見面,還是晾一段時間?”
“有什么好晾著的?這就去見著吧,胡先生帶路?!?p> 胡繼先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便在前面帶路。三人一行,便到了前宅的客院。
走入前院的客房,入眼的便是琳瑯滿目的家伙事,各種服裝架、紅木箱、刀槍劍戟之類的兵器,讓人眼花繚亂。
丁樘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面前架子上華麗的戲服,卻忽然聽到一聲高喊:“切莫動手!”
丁樘嚇了一跳,連忙收回手,卻見一個面上白凈無須的中年人從里面走了出來。那人見胡繼先跟在丁樘身后,又見丁樘衣著不俗,馬上躬身行禮道:“可是丁府小主人當面?”
丁樘點了點頭,道:“我是府上主人,閣下是?”
“在下是鴻運班的班主馬其芳,見過小相公。”
丁樘聽他這般稱呼自己,雖知道沒什么毛病,但總覺得怪怪的,讓他想起兔兒爺,于是趕緊道:“且木如此稱呼,只管喚我獾哥兒便是。”
馬班主道:“在下樂籍賤戶伶人,不敢如此稱呼小相公。”
“無妨,若是實在不愿意那般稱呼,便隨著胡先生,喚我少東家吧?!?p> “是,少東家?!?p> 丁樘看著邊上琳瑯的衣飾,調侃道:“馬班主剛才為何喚住我,可是衣料頗貴,怕我弄壞了呀?”
馬班主卻是會說話,只道:“不敢,是怕樂班賤物玷了貴人?!?p> 丁樘輕笑,問胡繼先道:“胡先生,你可曾與馬班主說了請他來作何?”
胡繼先道:“只議好了價錢,卻未曾說清具體活計?!?p> 馬班主笑道:“少東家,什么活計的無妨的。我等雖是昆班兒,但行走江湖,別的調調也是會些的。只是若要點了別的戲目,這終歸是難一些,報酬上……”
丁樘挑了挑眉,笑道:“馬班主多慮了,報酬不會少,也不必要馬班主難為自己演別的曲兒,依舊是昆曲。”
馬班主笑著點點頭,拱拱手道:“在下口不離利,讓少東家笑話了。只是小的實在有一班老小要養(yǎng),還請東家擔待。”
丁樘不置可否,卻另道:“只是不知班子的手藝如何?”
馬班主連忙道:“這個只管叫少東家放心,我鴻運班走南闖北這般年歲,還沒有砸過祖師爺?shù)恼信??!彼坪跏桥露¢滩恍牛R班主扯著嗓子對里頭喊道:“四兒,快快出來給東家演一個!”
說完,便有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從里蹦了出來,見禮道:“小的見過諸位老爺少爺。”
那男孩雖看著面嫩,卻足有一米八的大高個,擱在這個時代,實打實的高大了。
馬班主抬臂一拍他的小腦袋,道:“莫要呆頭呆腦的,速速開個嗓子,亮與老爺們看看?!?p> 男孩點點頭,閉著眼睛醞釀了一番,才捏著嗓子嗚咽道:“竇娥告監(jiān)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要一領凈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p> 嗓音高亢婉轉,倒真叫人難分雌雄,似是用念白開了嗓,那少年又唱道:“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丁樘聽得驚訝,卻只見馬班主一下拍了他的后背,將之打斷,怒道:“貴人面前唱《竇娥冤》這般晦氣的曲調作甚?速速換一首?!?p> 那少年似是委屈地點點頭,正欲再開嗓,但丁樘卻是擺擺手,道:“不必了,我也聽不出好賴,但只聽得好聽,想來也不差,這般就行了。”隨即,看了看那個少年,又道:“竟不想,這般高大的男兒,是個唱旦的?!?p> 馬班主聞言,瞬間垮下了臉,給了那少年一巴掌,隨即拱手對丁樘道:“少東家說的正是了,我也未曾想到生了個這般瘋長的兒子。若是別的行當,當是開心得不得了,偏生的我等是個伶人,這便是殘疾了?!?p> 丁樘見那少年也變得上心,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便改口道:“人生百樣,也怪不上自己,都是老天的禍。這般高大的男兒,旁人求都求不來,若是改了行業(yè),保管是搶手的?!?p> 馬班主面色瞬間垮了下來,道:“少東家莫不是打趣我等,既然生在了樂籍,那便世世代代是供人取樂的玩意兒,那里還奢望轉了行業(yè)?!?p> 丁樘聞言一愣,忽又暗自惱恨自己竟又忘了這樁事,明代戶籍制度極其死板,而這樂工伶人更是下九流,哪里能那般輕易就改了職業(yè)?更兼伶人后嗣不得科舉,這唯一一條路都斷掉了。
既然不能開解,那就只能轉移話題了,丁樘輕咳一聲,又道:“未知班中幾人?可夠人手?”
馬班主道:“好叫貴人知道,我鴻運班共計有十三人,我等一家是八口,另有五個學徒,那是什么戲都夠人手的。鼓、笛、拍板,生、旦、凈丑,行當齊全著呢,少東家都不必操心。”
丁樘點了點頭,又問道:“班上可有識字的?”
“有的有的,我等混吃全靠戲本,怎么能不認得字?”說完,馬班主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面帶喜色道:“少東家這般問,可是有新戲?小的便認字,若拿到戲本,只消幾日,便能熟悉了,排上兩場就能上臺,東家只管放心?!?p> 看著忽然變得極為熱情的馬班主,丁樘過了一下腦子也就知道為何了。這個年代的戲曲終究還不如后世發(fā)達,一部新戲,有的時候就夠養(yǎng)活一個戲班子了。馬班主這是圖謀自己的新戲呢。
想清楚這一點,丁樘就更能端起架子了,他昂首道:“馬班主猜得不錯,我手里確有一出前元留下的雜戲,這次便是打算將它排出來?!?p> 馬班主頓時喜上眉梢,諂笑道:“少東家只管交給我,斷不會演砸的?!?p> 丁樘不去管它,接著自顧自道:“這戲本也是老戲了,能重現(xiàn)天日自是再好不過的。只是……若是班主學會了,卻不可往外面演。”
“這……這有戲怎能不演呢?”馬班主聞言似是很難接受。
“唉,終歸是怕惹上麻煩,若是有些什么不當?shù)牡胤?,被官人尋了上來,說不清楚。”
“這有何難,我等只管往外說,是我鴻運班子出來的戲就是了。”
“可是……可是這般就是對先祖不敬了啊,先人苦讀,寫出一部戲,若是我轉手就送出去了,讓他老人家名字流掉了,怕是祭祖燒香的時候,神牌都擱不穩(wěn)當??!”
馬班主聽了丁樘的話,笑容漸淡,這個時候,就是再蠢笨的人,也該知道是丁樘在要好處了,馬班主割肉一般道:“這……東家看這樣怎樣?戲我照演了,傳也允我傳了,也不會說是東家家傳。我呢,此次演出也不要錢了,再貼上二十兩,算作買名錢,如何?”
這……這就是專利費么?
丁樘哈哈大笑,道:“我哪里是要班主的銀錢?我家家財幾世都花不完,若是貪圖了這二十兩銀子,便丟了祖宗心血,這還如何見祖宗?”
“那……那東家是何意?”
“這戲呀,我也不藏,班主呢,也照往外傳。只是卻是要再答應我一樁事情?!?p> 馬班主面色頗為為難,掙扎良久,才開口道:“東家還是先說說吧?!?p> 丁樘暗自吐槽,我這還沒說條件,你為難個鬼啊!
見其如此聞,丁樘才道:“若是此次演的好,賞錢照給。這往后,我這里還有好些戲,也都打算交給貴班來演。”
這般天大的好事,馬班主卻不敢輕易高興,他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
果然,丁樘接著道:“只是有一點,這往外唱的時候,都得署個作者名,那就是“明木堂主”,且不可說這人是何人,只有往后我讓班主說的時候,班主才能說,班主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