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還沒過完，上一年席卷全國的非典也還未褪盡。大家都不怕死似的，就爭先恐后外出打工了，生怕晚了，外面工廠都招滿人了，找不到工作。
與其說不怕死，不如說是窮怕了，在老家，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風里來雨里去的，到頭來也才勉強喂飽肚子，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餓肚子。外出打工，運氣好點的，進個大廠，一個月也有六七百。運氣差的，進個小廠，一個月也可以領兩三百。
怎么說的也比在老家種地強。此去東莞，梁杰和張超除了這個原因之外，還有一個目的：祭奠父親。
這幾年他常常夢見父親在陌生的街頭，喊著要回家！聽小叔說，發(fā)生事故的那一晚，車間一共九個人全死了，包括老板。他因為白天被老板罵了，沒有去加班，躲過了一劫。
八具被爆炸引發(fā)的大火燒得黑乎乎尸體，面目全非，都不知道誰是誰，在爆炸中心那個人，支離破碎尸骨無存。
那是一間黑作坊，工廠并沒有在當?shù)刈裕矝]什么用工合同在勞動部門存檔，一場大火把整個工廠燒沒了，包括唯一的員工花名冊。
于是第二天工廠遺址擺了三十多個花圈，幾十個人哭爹喊娘爹呀媽呀哥呀妹呀哭聲震天，這當中當然有一些人渾水摸魚的。
小叔當然不會揭穿，人越多事越容易得到解決。后來當?shù)卣粋€工作人員拿著大喇叭對著人群說：“發(fā)生了如此不幸，我的心也和大家一樣悲痛，大家都心情我們都理解，善后事宜，政府也會盡最大努力解決。很不幸的，老板也在事故中遇難，為了辨認遇難者身份，現(xiàn)場有遇難者直系親屬的，等下一起上車去醫(yī)院抽血做DNA比對。特別給大家普及一下：這個直系親屬就是遇難者兄弟姐妹父母兒女，妻子和丈夫血緣不同，無法比對。如果現(xiàn)場來而遇難者的妻子老公，或者是老鄉(xiāng)，趕緊通知他們的直系親屬來?！?p> 張超的父親也是這場事故的遇難者之一，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遇難者是張超村里的。張超在另一個遇難者兒子陪同下，三年前是來了一趟東莞。
梁杰沒有出來，因為小叔可以做比對。由于老板已在事故中遇難，索賠無門，當?shù)卣鲇谌说乐髁x，給了每個遇難者家屬一萬塊錢援助。
這一萬塊錢付了火化費和回家辦喪事之后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剩下已不到一半。張超用這些錢作彩禮娶了媳婦，梁杰則是靠這幾千塊錢讀完了高中，真是諷刺！
父親，父親！想起父親，梁杰的心一陣抽痛。如果他成績不是那么好，父親就不會為了他學費出去打工，如果不出去打工，就不會死。
父親，有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是你的驕傲，也是你的不幸！梁杰的確值得他父親驕傲：小學升初中，他是全鎮(zhèn)第一名，在全縣4000多名考生中，他排在第99位。
梁父當然是高興的，世世代代農(nóng)民，家里終于出了個會讀書的人，他常常對梁杰說，你要努力再努力，不管你以后考到哪里，無論是砸鍋賣鐵，甚至是賣命都會供他去讀，沒想到一語成讖。
初三那年，他原本打算考中等師范學校的。一是可以和林靜報考同一個學校；二是三年就可以畢業(yè)出來當老師，比上高中讀大學省了四年，減少父親的負擔。
沒想到中考之前，父親就出了意外，上中師的夢就這樣破滅了。林靜說：杰，你去讀高中吧，你讀完高中，我也中師畢業(yè)了，到時我供你讀大學！這句話把梁杰從絕望中拉了回來，剛好剩下的錢勉強維持高中的學雜費。上帝是寬容的，給你關了一扇門，同時也會給你留一扇窗。
車到山前必有路。梁杰也是這么想的：說不定三年以后，政策變好了，大學又免費了，或者更容易貸款讀大學也說不定。
但三年過去了，林靜也中師畢了業(yè)當了老師，但在在他們邊遠的縣城，工資低得可憐，只有四五百一個月。她也是借錢讀中師的，還要還債，還要吃飯……貸款也還是沒那么容易。
你有商品房嗎？
沒有。
你有車嗎？
沒有。
你有可抵押的值錢的東西嗎？
沒有。
你有愿意擔保的人嗎？
沒有。
…………
操蛋。。想起咨詢貸款時的對話，梁杰就生氣。要是有那些條件還來貸款作甚。三年了，車又到山前，但面前并沒有路，而是比三年前更陡峭的懸崖峭壁，他沒有攀登的繩索，甚至登山鞋也沒有一雙。
父親，我盡力了，我沒法完成你的讀大學升官發(fā)財光耀門楣遺愿了。明天我就要到東莞，無論荊棘叢生還是刀山火海，我都要闖出一條新路來！我會再次成為你的驕傲的，請您保佑您的兒子！
梁杰就這樣睜著眼，躺了一夜。早上九點多，大巴終于到了東莞總站。這是2003年正月初七，整個城市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梁杰背著黑色的背包，手里提著裝著被子的蛇皮袋，袋子外面異常醒目兩個打字：尿素，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
由于他們和周蕓去的目的地是東莞不同的兩個鎮(zhèn)，就在汽車總站道別。
找到工作給我打電話啊！
找不到可以打嗎？
當然。歡迎你來電！
周蕓拉著藍色的拉桿行李箱漸漸遠去，她身上的帶帽子束腰的羽絨服在人群中像一團火焰，緊身牛仔褲把曲線勾勒的更加玲瓏。梁杰不由得看癡了：要是沒有林靜，她也是不錯的人選…………
“別看了，人家姑娘都走了。舍不得就追上去呀！”張超打趣著說。
“去去去，我才不像你，重色輕友的家伙！”梁杰側(cè)過身，用肩膀撞了下他表哥張超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