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明,金陵城中,暗夜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也都掩沒在百姓不知的黑夜之中。
朦朧的晨光之中,破廟中的微弱燈火緩緩熄滅,倒映在佛墻之上的,唯有浣溪水波。
這一戰(zhàn)對于布局此次佛道之爭的那幾人來說或許太早了,而對于已經(jīng)等了三年的紀雍來說是真的太晚了。
李釋暄面色不愉地斜瞥了一眼戰(zhàn)意高昂的紀雍,心里也是泛起了些許怒意。這個螻蟻幾次挑釁與他,真當他不敢在張季痕的面前殺人么?就算對方有多出的兩百年修為又如何,作為李家天驕,整個九州之中,他李釋暄也不是寂寂無名之輩。
“李公子才踏入脫胎,而紀小友也是受傷不輕,不如這樣,你二人擇日再戰(zhàn)如何?”張季痕也實在是不敢打無把握的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身在李家,學究天人,身負佛家氣運、儒家正氣、道家玄妙,可以說是當世年輕人中最強之一,紀雍雖說境遇不凡,可畢竟積累太少了。
“小生有龍宮奇藥,可助紀道友療傷?!饼埿≌鎻暮竺娴臅t中翻出一個紫檀木盒,里面裝的正是療傷圣藥還生丹。
張季痕一眼望過來,殺氣騰騰。
“呃,當我沒說過……”龍小真將頭一縮,剛要放回丹藥,卻被紀雍一把奪了過來,深深地看了眼李釋暄,盤腿坐下煉化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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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都城外有一座小鎮(zhèn),在三年前的晚上,離小鎮(zhèn)不遠處的亂石山上,曾經(jīng)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聲響,等到第二天鎮(zhèn)中年輕膽大的漢子們跑到山上去查探時,頓時以為天降災(zāi)難,而后便不了了之。
只是這幾年來,小鎮(zhèn)外的亂石山上,經(jīng)常有江湖人士出入,還有些看起來讓那些武功高強的俠士也要忌憚的人物來到了這個籍籍無名的小鎮(zhèn)中,而且一住就是幾個月。
在這一天,田壟上駕來了一輛貴氣的馬車,車夫是一位穿著紫金道袍的老道士,看起來十分的不凡。
正值晌午,田壟上的莊家漢子們正準備收拾農(nóng)具回家,在看到這輛停在這里的馬車后,也沒有過多的驚訝,這幾年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都往亂石山上跑,也沒有做出什么過線的事。聽說華都城里來了一位不得了的太守,文武雙全,而且背景深厚,無論是朝堂還是江湖,都不愿得罪。
在這群莊家漢中,有一位女子特別顯眼,聽說其丈夫在幾年前就出去當兵了,因家中有一孩兒,在這農(nóng)忙季節(jié),為了填飽肚子,女子也只得親自下田了。實際上這婦人家里并不貧窮,每個月都有一筆銀子寄往家中,只是婦人天生就是勤儉持家之人,并沒有亂用而是存起來,為兒子的將來娶妻生子做打算。
與其他人一樣,婦人遠遠的避開了那輛馬車,繞過田壟,在水田里洗了洗光腳后,拖著鞋子就離開了。
“殿下,她就是王僧辯的妻子?”馬車上的老道齊青陽疑惑不解,要知道王僧辯可不是崛起于草莽之中的將軍,其家族也是世代參軍之人,最高之人也是爬到了兵部侍郎之職,怎么可能與這位平凡的女子有交集?
在馬車之中端坐著一位錦衣公子,端起翡翠酒杯輕笑道:“王僧辯年少之時極其叛逆,游學三年中,曾有過一次露水情緣。如果不是他每月寄回的銀兩,我們的探子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些蛛絲馬跡,從而順藤摸瓜,找到這里?!?p> “世人皆知王僧辯無后,卻誰也想不到在這山野之中,還是有一位年少成名的兒子的?!北环Q為殿下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國當朝太子的高養(yǎng)湛,他揮了揮手道,“讓當?shù)氐奶阶訉⑦@對母子送去鄴城,將來會有大用?!蹦┝诉€加了一句,“不惜任何代價?!?p> 紫金道人齊青陽點頭稱是。那位當朝好評如潮的太子殿下望著東方,那座風雨飄搖的南朝都城,冷冷一笑不做言語。但是齊青陽知道,有人讓他失望,恐怕那座城中的那位名震天下的侯景大將軍要淪為棄子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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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破曉,便有兩個身影往東方海岸而去,一黑一白互不相容,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是敵人而不會成為朋友。而所謂的螻蟻,也不會看到雄鷹的天空,但可怕的就是那螻蟻有一天會不顧一切的升起想要一看天空的念頭,所以就落入了雄鷹的眼界之中。
這對于螻蟻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對于雄鷹來說亦何嘗不是。
東海海岸,礁石零散,巨大的海浪拍打在佇立的礁石上,發(fā)出的轟鳴聲讓這個清晨并不會寧靜。
曾記得有一位倔強的少年被那位天驕踩在腳下,而今天,這位少年至少現(xiàn)在為止還是與天驕平齊而站的。
破廟中的眾人走出來到江畔,眼光順流往下便可見朦朧的天際有兩個身影站在礁石上,兩人皆是靜默無語。
“蚍蜉撼樹,自不量力。”龍子乾望著那位黑袍怪人嗤笑道。其實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位螻蟻的膽量踏過了他,直接面對的是就連他也要忌憚的李家之宣,這對于他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蔑視。
龍小真卻是一臉的擔憂,如果紀雍不幸死在東海海畔,那他拿什么來與陳霸先講條件,如何說服對方搶那一張人間的龍椅。
反觀張季痕則比先前冷靜了,坦然面對,就算紀雍不敵又如何,但作為已經(jīng)達到通玄的他來說,順應(yīng)天命這類的事他已經(jīng)做夠了,還不如這一位,明知天命不授,卻依然義無反顧地逆勢而為。
以人道逆天道,或許都會說愚蠢,但大多心里還是佩服的,不管他們的心里是不是承認。
“我有一劍,自西而來三千里?!苯甘希o雍解下后背的浣溪拿在手中,左手持劍鞘,右手搭在劍柄之上。
“只求身死異鄉(xiāng),魂歸故里。”
李釋暄沉下了臉色,感受到對方那高于凡俗的意氣,終是凝重了起來。
遠處的張季痕等人眼中也露出了驚訝,他們通玄當然能感受到紀雍身上那蓄而不發(fā)的意氣,這等玄奧不應(yīng)該是第三境以下應(yīng)該有的。
就像是西乘老鬼的那一劍余暉,是一股超脫凡俗劍招、劍氣的劍勢、劍意。術(shù)與道不同等,雖說術(shù)到極盡幾于道,但沒人懷疑道才是超脫。就像謫仙蘇幕遮由術(shù)進意,那是質(zhì)的飛躍,如果說術(shù)劍為殺人,那意劍就是為了問道。
“不可否認,他是天才?!饼埿≌娓袊@道。一旁的龍子乾再怎么不服,卻也不得不承認。通玄的神通他也會,只是正因為他會,才知道通玄的意境有多么難。
但他們也不知道,紀雍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刻骨銘心的事,才能悟到不輸于通玄的一劍。
十年化蝶長生轉(zhuǎn)太清,他見過當世最為驚艷的幾劍,背著星空下的那位女子走下梨花坡,他的三年修行,三千里路程,自西而來就在蘊養(yǎng)這一劍,所包含的實在太多。
山上清虛觀中,夏唯潔坐在樓閣最高處,望著那遠方的東海之畔,那一劍的意氣中,她感受到的是牽掛,因為他許諾過,一定會回家、回梨花坡,同時也有滿腔決絕。
身死異鄉(xiāng),但求魂歸故里。
波濤洶涌,深藍色海水轟然擊打在礁石之上,顏色由深藍轉(zhuǎn)慘白。
也就在此時,紀雍動了。
紀雍右手拔劍刺出,劍氣之長,長達三千。
無聲無息之間,那白色海浪飛落的空中,每一滴海水再由白化金,一朵朵金蓮種于虛空,朵朵搖曳。
不平之處,金蓮生香。
佛經(jīng)有云:一花一世界,三千佛陀,千萬佛國。
那一朵朵金蓮之中,皆有一位金色小佛像,圣光普照,三千里長的劍氣所過之處,人間佛國崩塌,佛陀流淚。
每一滴金色淚水落下,紀雍身體便震動一次,臉色蒼白一分。最后,一式劍氣消失,紀雍腳下的礁石碎裂,腳下已經(jīng)踏在了海面之上。
此時兩人站地一高一低,自有高下之分。
李釋暄依然云淡風輕,道:“意氣之爭,你不如我??蛇€要試試劍法?”
紀雍依然保持著出劍的姿勢,嘴角溢血,慘笑道:“誰知道呢,什么事都由你說了算?也該我試試了吧。”
說罷,浣溪歸鞘,但卻無比的緩慢,仿佛出劍是隨手,歸鞘才是竭盡。紀雍面色微白,額頭冒著冷汗,浣溪劍身擦著劍鞘,聲聲刺耳。
李釋暄皺眉,但卻第一次將手放在了腰間的七星龍淵劍之上。
此刻天際一流白,晨曦破曉。在李釋暄身后極遠海天相接之處,日出東方,那第一絲光亮刺破眼簾。
金黃的陽光灑在紀雍的青銅面具之上,這個少年呢喃了一句:“魂歸故里……”
浣溪最后一寸劍身歸鞘,李釋暄身后滄浪無波,海面金蓮碎裂,一劍壓下不平。
整片海域這一刻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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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蘆洲有整個九州最神秘的天機樓,世人皆知天機樓的地址是在九州最高山不周山,但卻很少人知道天機樓不是在山巔,而是山腳竹林中的一座看似不起眼的竹屋之中。
竹屋建在一面從來不起波浪的湖面之上,奇怪的是即使此刻已經(jīng)是白天,可那湖面上依然倒影著一片星空。
在竹屋中,有一位老的不像話的老頭子打著瞌睡,竹屋外有一個幼稚孩童正用竹條無聊的搞著不泛波浪的湖水,突然看到湖面的星空中,有一顆冷幽幽的光亮閃過。
孩童嘟囔一聲,扒著胖嘟嘟的小手指頭,數(shù)著湖面中最亮的幾顆星星。
而后無由的面色一喜,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進了竹屋,將老頭子藏在床底的一卷竹簡拿出來,皺著眉頭在上面加了一個字。
虎頭虎腦地看了一眼依然打瞌睡的老頭,微微一笑,將竹簡放好,蹦蹦跳跳地去了屋外玩耍。
那個字是:“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