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孟叔那嗚咽似悲風(fēng)的哭泣聲哭出了他的傷心處,此番冒險帶杏娘和小緗到墨家,并不是他拋不下自己這身臭皮囊,也不是稀罕她倆那筆豐厚的好處費,此中柔腸盡付淚,一言難盡意難收。
只可惜眼下這個地方不是個該傷心的地方。其實,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哭聲要是驚擾了墨家會是什么成果,可就是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渾濁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淋浪的淚水就像是預(yù)見了他那悲慘的結(jié)局一樣,發(fā)自真心地急涌而出,猶似那決堤的洪水一般,絕望地在他那張樸實的勞動人民的臉上匯成了河流。河水漫流,在深藏不露的溝壑之間輾轉(zhuǎn)流逝。
眼下他雙手合十,心中默禱,企盼著萬一之幸。盡管小緗一再警告他不許發(fā)出半點聲響來,但他的喉嚨里鼻腔里仍時不時地回抽搐一下。每抽搐一下,那兩顆被淚水浸泡得有些麻木的眼睛也跟著轉(zhuǎn)動一下,整個人顯得呆滯而頹喪。
他心不甘情不愿卻又無可奈何的為二人在前面引路,有時也會失魂落魄地尾隨在二人后面,然后趁著二人不注意時伺機溜走,但這個臨陣脫逃的計劃總是會在他起意之初就會被無情扼殺。
籠中之鳥,無法掙脫牢籠束縛的命運,也無法擺脫弱肉強食的食物鏈關(guān)系。
而實際上,杏娘和小緗也不甚愿意帶著孟叔這個笨手笨腳、木頭木腦的包袱累贅,但恐其通風(fēng)報信又或打草驚蛇,故而不得不提著他同行,只不過,每次老鷹捉小雞的鬧劇著實鬧心也讓人疲憊。
好幾次,小緗都想一掌打暈了他,將他棄于深草之中,然后自己和杏娘摸索前行。但她了解自己的功夫,左右兩手的功夫還沒有達(dá)到收放自如的程度,如若把握不好分寸,極有可能會要了人性命,故而一番思量后,她還是忍住沒有出手。
“兩位小娘子,這墨家我也只認(rèn)得后門到廚房的路,你們要去的地方,我也不認(rèn)識?!弊哌^廚房之后,孟叔再次提出了退場的請求。
“既然你也不認(rèn)識,那今天我倆就帶你去認(rèn)識認(rèn)識啊?!毙【|果斷地拒絕了孟叔的請求。孟叔畏怖地瞥了小緗一眼,敢怒不敢言的臉上嘴巴緊緊地抿到了一起,似乎在醞釀某個惡毒的詛咒。
三人沿著迂回曲折的游廊盤旋游走,這后院雖則多為下人走動居停之所,但花木扶疏、松竹掩映、曲水繞亭、假山交砌,別有一番幽麗。三個人為避人耳目,他們時而隱身樹后、時而藏于假山之間、時而躲于背陰之墻隅,或貼墻而行,或貓腰疾走,東躲西藏,疲于匿避。
可憐這孟叔一個魁梧大漢,尾隨其后,有時不旋踵間,又被小緗拖到陰暗處躲避了起來,一路躡手躡腳,心驚膽戰(zhàn),竟在這數(shù)九寒天里,額間汗水涔涔而下,甚為狼狽。
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七彎八拐之間竟也難覓來時之路了。
驀地,杏娘頓足道:“不好!我們又走回來了!”
小緗訝然四望,心頭陡地一凜。
時烏云慘慘,黑霧漫漫,云霄隱隱,但見這墨家大院,樓臺高聳,院宇深沉。遠(yuǎn)處,螭頭高拱,檐牙高啄,鴟吻分張,廊腰縵回;近處,蒼松虬結(jié),古柏龍蟠,梅標(biāo)清骨,蘭挺幽芳?;靥燎鷻懀瑢訉颖汤搜鹆?;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紫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岐,紅艷叢中喬木聳。山疊岷峨怪石,花栽閬苑奇葩。水閣遙通行塢,風(fēng)軒斜透松寮。
這次第,恍若云中紫闕,洞中仙府,看得人目迷五色眼花繚亂,自是高低冥迷,不知西東。
杏娘雖步步留心、寸寸留意,卻也是目不暇接。又因著臨近黃昏,樹影幢幢,濃蔭蔽日,東西難分,南北難辨。一行人在其中轉(zhuǎn)了許久,還是沒有摸清方向。
杏娘有一種感覺,自己好像又走進了某個山重水復(fù)霧鎖云迷的幻境之中,只是這次和以前不同的是,這次的幻景太過真實,真實得連呼吸都能感覺到日暮途窮的絕望與無助。
百般無計之時,杏娘偶然抬頭瞥見了廊檐下的一個燕巢,此刻銜泥雙燕已經(jīng)南去,曩昔乳燕呢喃的溫情已經(jīng)不在,徒留下一個已經(jīng)冷掉的空巢。方才入門時,杏娘曾一眼瞥過,只是巢冷無留燕乃是尋常,所以她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此刻復(fù)見此巢,她不由得想到曾經(jīng)她的家里也有過這樣一個燕巢,她的父親惱乳燕啾啾擾醉眠而欲撲去,而她的母親卻憐愛雛燕新語而執(zhí)意不肯,最后父親還是拗不過母親,將那個燕巢保留了下來。每每想到那一幕,杏娘都會忍俊不禁。
兒時的記憶,杏娘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盡管她如珍寶一樣小心地保護著它們,收藏著它們,但那個遙遠(yuǎn)的家終究還是越來越遠(yuǎn)了,有時她會夢到舊燕歸巢的景象,但醒來時卻總只記得巢傾卵覆的那一幕,以致有很長時間里她都不想再夢到那個家。
刻下,杏娘怔怔地對著那個燕巢,耳邊不意響起了母親溫柔的聲音。
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
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饑。
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
舉翅不回顧,隨風(fēng)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
燕燕爾勿悲,爾當(dāng)返自思。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當(dāng)時父母念,今日爾應(yīng)知。
這是她的母親教她的,白居易的《燕詩示劉叟》。杏娘當(dāng)時聽一遍就會念了,可她卻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它記住。
久違的聲音如春風(fēng)一般徐徐地送入她的耳蝸中,在這個冰冷的季節(jié)里,為她帶來了一絲暖意。心暖意活,恍然間,杏娘從自己那僵化而局限的視線中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兜了半天圈子,逛了半天花園,卻原來還在原點。
小緗眨巴著雙眼,向身邊的孟叔半是遲疑半是試探地問道:“是不是啊?我們又回來了?”孟叔也朝她眨了眨眼睛,遲疑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拼命地?fù)u了搖頭,小緗本就有些迷糊,見孟叔又搖頭又點頭的,更是大惑不解,低聲怒道:“你這是點頭還是搖頭呢?”
“哈哈哈,這都看不明白!孟叔這點頭,就是告訴你們,是,你們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點啦!”聲音從游廊盡頭遙遙傳來,無需細(xì)辨,那就是月魄的聲音。
杏娘三人聞聲,俱是心頭一凜,雖說此刻暮色蒼茫,可墨家大院內(nèi)早就燈燭輝煌,耀如白晝。然四下望去,卻不見人影。孟叔早就嚇得魂不附體,登時委頓在地,癱軟難支。杏娘和小緗也被這一陡然冒出的哈哈大笑之聲所驚到,二人默契地倚背而立,兩手警覺地按在腰間,伺機而動。
游廊一側(cè)乃是一澄凈小湖,湖面寬廣,一覽無遺;另一側(cè)則通向后院花園;游廊蜿蜒曲折,綿延不絕,依著地宜又旁逸斜出了數(shù)條小徑,山環(huán)水繞,百轉(zhuǎn)千回,數(shù)不盡的山頭,數(shù)不盡的水流,杏娘和小緗兩雙妙目左右顧盼,一時間也難以顧全這數(shù)道曲徑幽歧。
為了聽辨月魄的藏身位置,小緗壯著膽子高聲回道:“那孟叔搖頭又是為什么?”
“哈哈哈,自然是讓你們速速滾蛋!”這次的聲音是從游廊的另一側(cè)盡頭傳來,不是月魄,是日魂。只是彼此還未正式見面,所以杏娘和小緗對他的聲音略有些陌生,但聽得是個孩童的聲音,二人便猜著那是日魂無疑了。
“有本事就出來,藏頭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漢!”小緗心下惶栗,卻又耐不住性子,見二人故弄玄虛,她馬上高喊了一聲。這一來是其怯心不怯口、輸人不輸陣的本性使然;二來也是想憑此高喊,給二人壯壯膽。
“呵呵,我何時成了英雄好漢,我在娘子眼中,不是一條看門小狗么?”
“月魄,這倒不能怪小娘子了。我看你就是那專門夜盜狐裘的狗盜之徒!”
“日魂,你莫要得意。我要是狗盜之徒,你就是那夜亂函谷的雞鳴之徒!”
“哈哈,咱倆一個雞鳴一個狗盜,倒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嘍?那墨五爺豈不成了孟嘗君!”
“我們墨五爺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自然擔(dān)得起姑蘇君子之名。不過我倆這名頭可難聽的很吶?!?p> 月魄和日魂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揶揄打趣,漫天胡扯、嬉笑怒罵,竟你來我往的意猶未盡,倒將杏娘和小緗晾在了一邊。杏娘和小緗也不做理會,直管凝神辨聽,可聽了許久,絲毫不能斂息駐聽,反而還愈加心緒不寧了。
倏然間,清風(fēng)過耳,只聽得一個老漢干咳一聲,四周頓時鴉雀無聲,肅殺一片,靜得連落葉墜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杏娘和小緗俱凝神注視著游廊兩端和后院花園的動靜,卻聽得一個蒼老喑啞的聲音陰惻惻地在耳畔漂浮而過:
“兩位娘子在墨家后花園逛了三個圈子了,該回了!”
“鬼啊!”小緗驀地里一聲驚喊,把自己的魂嚇得飛到了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