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梅心凍

第二十五章 雷雨夜

梅心凍 秦非樓 3026 2020-01-19 07:00:00

  此后很久,崔洵都未與王柳二人見過面。三個人心事重重卻又若無其事地行走在他們?nèi)嗽?jīng)走過的那條道路上,卻再也沒走到一起。

  可是突然有一天,柳彥卿怒不可遏地沖到崔家,大聲叱罵崔洵卑鄙無恥為虎作倀,言辭激厲而不留余地。

  原來當朝權相蔡京見王希孟圣眷優(yōu)隆,有意拉攏,故以重金相許,意欲為他一處即將落成的別院向王希孟索要一幅字畫,沒想到卻被王希孟斷然拒絕。蔡京為此勃然大怒。

  崔洵知曉此事后,恐蔡京加害王希孟,苦思一良策,或可解王希孟犯顏之禍,亦可彌補其前番誤傷之舊愆。

  是而,他偷偷仿了王希孟的筆跡作了一幅字畫送到了蔡京府上。蔡京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那幅畫一眼,然后用一種極其輕蔑的眼神斜睨了崔洵一眼,沒說一個字便拂袖而去,而其身邊那些依附于他的城狐社鼠們卻在充分體察上意之后,極盡無中生有之能事,用吹毛求疵的眼神和戳心灌髓的措辭將那幅畫痛貶得體無完膚一文不值。

  不過,自那以后,蔡京倒也不再為難王希孟,“不識抬舉的人就不宜抬舉”。

  而后,此事為王柳二人所知,王希孟雖不恥其行徑,但他知曉崔洵是為了保全自己而曲意為之,乃是好意,但柳彥卿卻不以為然,直斥其人弄虛作假趨炎附勢,徑自奔至崔家。

  時崔母身染風寒,在房中臥病。聽聞此事后,她痛心疾首,當即昏死過去,在病榻上掙扎了幾日后,竟氣絕身亡,撒手而去。

  這位心懷孟母高義的婦人到死也未有原諒自己兒子的所作所為,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還用自己的硬骨頭給了她這個軟骨頭的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這個耳光的痛,遠勝喪母之痛。它成為了崔洵一生的痛,也成了崔洵一生的恨!

  柳彥卿聞知崔母溘然身故,悔疚不已,故而對崔洵偽作一事也不再提及。

  在王希孟的幫助下,崔洵料理完了母親的身后事。崔母的喪禮雖然簡單但并不簡陋。崔洵知曉,王希孟在前面出力,柳彥卿在后面出錢,只是柳愧對其母,未敢露面吊問。

  這個家財萬貫的富家子,總喜歡用這種粗鄙而傲慢的方式來收買人心,更為過分的是,他這次收買的價格,竟還不如銅雀臺那個妓女的身價。這種廉價,對崔洵來說,無疑就是一種變相的屈辱。

  在喪禮結束后不久,崔洵找來王希孟,表示要款謝柳彥卿背后資助之恩,想請王出面邀請柳彥卿到家中來坐坐以略奉杯水之敬。

  王希孟以為崔洵是想冰釋前嫌,故不暇多想,一口答允,日子定在崔母頭七之夜。不過當天,柳彥卿沒有赴宴,因為出門前,他收到一封家書——他的結發(fā)妻子在前一晚因病過世了。

  所以,這次赴約的依然還是王希孟。

  那一天,天氣出奇的悶熱,灼熱的陽光炙烤著大地,午后的汴京城就像個大蒸籠一樣散發(fā)著令人暈眩的暑氣,巷口的老人在無精打采的老槐樹下聽著煩躁的蟬聲悠然地搖晃著手里的大蒲扇,還說今日必降暴雨。

  果不其然,到傍晚時分,西邊的天空堆起了一團濃密的烏云,不多時,狂風驟起,蜚瓦拔木,十分厲害。王希孟在銅雀臺送別柳彥卿之后,就匆匆往崔宅這邊趕來報訊。

  下雨天,天黑得早,王希孟一路過來,街上稀稀落落的已經(jīng)沒什么人。他在路邊的酒樓里沽了一壺酒,又買了幾道佐酒的小菜和幾份齋食,一手提著食物,一手撐著柳彥卿送給他的紅紙傘——這是銅雀臺給貴賓特制的雨傘,懷里還揣著一樣用油紙包著的物事兒,一腳深一腳淺地獨自行走在崔宅后面那條坑坑洼洼的巷子里。

  他原可以走路面較為平坦行人也比較多的正街,但他還是按著他和柳彥卿素來的習慣走了后巷。

  因為那條巷子里有一家賣歙墨的鋪子,那鋪子雖小,但偶爾也能覓得幾笏堪比潘谷墨的好墨,崔洵素日之用墨皆由此鋪所供,所以王柳二人也時常光顧,淘得好墨便分崔洵一半。

  不過,今天王希孟的運氣不太好,因為下雨,這鋪子早就關張了。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縮起脖子,又鉆進了雨簾中。

  風大雨大,他已經(jīng)看不清前路,只能憑著記憶摸索著往巷子深處走去。他身上的衣衫鞋襪早已濕透,可他卻依舊緊緊地保護著身前那一裹用油紙包著的東西。

  經(jīng)過崔宅后門的時候,他好像聽到了“吱呀”的一聲開門聲,他還回頭望了一眼,夜色太深,滂沱的雨水又模糊了他的雙眼,他沒看到任何人影,更沒有看到那把隱藏在黑暗中的兇器。

  轉(zhuǎn)身之時,他還在心里暗暗地笑道:“我若是與大哥心有靈犀該多好,我從他后門過,他在后門迎我,我便可少走些路少淋些雨了?!?p>  他嘴角的笑容還未完全消退,崔洵的那把尖刀卻已沒入他的身軀。

  崔洵驚惶無措地癱坐在泥水之中,許久,都沒有動彈一下。直到又一聲雷響,他才猛然驚醒。

  他環(huán)顧四周,確定無人經(jīng)過之后,慌忙將王希孟的尸體從后門拖進自己家中。按照預先的計劃,他將王希孟埋進了他家的枯筆冢中,連著王希孟帶來的酒菜和自己的那一身血衣一同填埋了進去,最后用自家累世積攢的枯筆掩埋于上,分毫看不出有翻動挖掘過的痕跡。

  枯筆冢位于他書房之側,敗墻之下,甚少有人從那經(jīng)過。當晚,家中的仆人都以為這位少主人在書房中為其亡母抄寫經(jīng)書,通宵達旦,徹夜未眠,而無一人知曉他曾經(jīng)犯下的罪行。

  直至后來柳彥卿登門叱問,那些下人還挺身為他們這位披著仁孝外衣的少主人出言辯護,不曾有過絲毫的懷疑。

  然而,當晚漆黑的夜里并非只有他一人隱身其中,還有一雙眼睛一直尾隨在王希孟的身后。那個人原本是想趁著天黑干一回攔路打劫的勾當,可沒想到,卻讓他看到殺人的這一幕。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現(xiàn)在的“主人”張俊。

  那時的張俊不過是一名低級的武官。在那個重文輕武的朝代,崔洵根本瞧不上這樣的一名武夫,甚至還恥于與他為伍??僧攺埧∧弥莻€用油紙包裹著的東西來敲詐崔洵時,崔洵無骨的靈魂再一次背棄了自己的尊嚴,然后在一次次出賣自己的良知之后,徹底淪為一具空有其表的皮囊。

  一直到南渡之后,張俊才將那包東西完整地還給了崔洵。

  破舊的重重油紙里是一個扇囊,扇囊里頭是那把他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折扇。與記憶中那把扇子不同的地方是,扇骨上多了一個“崔”字。

  當年崔柳二人都屬意這把折扇,王希孟就道誰能為他抄寫一本李太白全集,他便將此扇贈送此人。

  而事實上,當柳彥卿知道崔洵心儀此扇時,便已不打算與之爭奪,他與王希孟約定,等崔洵抄完李太白全集,就將此扇贈與崔洵,為表兄弟之情,柳彥卿還親自操刀為之雕花刻字。

  撫摸著扇骨上那個充滿諷刺意味的“崔”字,他覺得自己可笑而可悲。他半生受制于人,竟是因為這把破扇。他哭笑不得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不就是他曾經(jīng)所鄙夷所憎惡的那種人的模樣么?

  在定居臨安之后,崔洵在自己的宅院之中保留了一面與汴京老家相同的敗墻,還將那折扇偷偷埋進了那墻根底下。他無法解釋自己這么做的理由,也無意去深思自己這么做的意義。每當案牘勞形之時,他便抬頭望一望那面墻,仿佛那墻根之下有個身滅而神不滅的靈魂還在那里孜孜不倦地延續(xù)著他的生花妙筆。

  年過半百,驀然回首,竟然還是那面曾經(jīng)被柳彥卿譏笑為老婦面孔的外墻,最讓他記憶深刻。或許,也只有那白紙黑墨構成的世界,才是真正屬于他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濃與淡、深與淺、枯與榮、黑與白,都由他自己來掌控,都由他自己來決定,隨心走筆,率意潑墨。

  可惜,他的世界是那樣的狹隘、那樣的封閉,就算是與他相濡以沫數(shù)十年的妻子,他也不容許她窺探一眼。不過,他終究是小覷了自己這位枕邊人。

  與之同床共枕多年的何瓊芝早已在他不安的睡夢中察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并于無數(shù)個無眠的長夜中發(fā)掘了恐懼的源頭。這個不善表達的婦人遠比她丈夫想象的還要愛她的丈夫。她小心地呵護著他,照顧著他,不忍心觸及他內(nèi)心的瘡疤,更不忍心他內(nèi)心的舊傷就這么無休無止地折磨他。

  月前,她從外間得了一幅蘇仙的畫作,本想替下他書房中那幅《山北燕云圖》,可不想沒過多久家里就發(fā)生了竊賊事件。

  而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這場竊賊事件的主導者就是她的丈夫崔洵。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