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庚申。
隆冬之夜,銀鉤掛柳,一縷凄冷的月光漂浮在澄凈的西湖湖面上。微風低拂,倏然間吹皺了這安詳平和的湖面,將那本就纖弱如柳的月影瞬間被吹得支離破碎,隨著漣漣波紋蕩漾開去。此時江煙微籠,西湖沿岸,燈火寥落,萬籟俱寂,一片蕭索。
忽然,一聲清越嘹亮的歌喉在這碧波輕煙之中倏然躍出,猶如空谷之中一聲黃鶯鳴囀,瞬間啼破了這一方幽寂,此聲來自西湖西北角,“十三間樓”上。
蘇軾有云: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菰黍連昌歜,瓊彝倒玉舟。誰家水調唱歌頭。聲繞碧山飛去、晚云留。
這十三間樓相嚴院,舊名十三間樓石佛院。蘇東坡治杭州時,多治事于此。“高樓插湖腳,紺碧十三部”正是對此樓的描摹寫照。憑樓觀湖,攬四時之勝;釃酒分韻,寄須臾之魂;賞月聽風,拾古今之遺夢;烹雪品茗,含天地之英華,如此集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為一體的好地方,自然也少不了那些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風流雅事。
時人甚至稱那小溪清流、映花浸竹、曾占盡二十四橋風月的揚州竹西亭也不及此處,當然,如今的竹西亭確實已經風光不再,建炎三年的一把火早已將它化成了恥辱的灰燼,所以時人也就不愿承認它曾經的輝煌了。
循聲覓跡,十三樓上,畫檐之下,氍毹鋪地,繡幄徐展,一名窈窕舞女腳踩一雙紅色云錦翹頭弓鞋,于當中背身而立,云髻峨峨,碧岑高聳,一襲織錦石榴百褶裙如云霞一般浮光散彩,嫣然奪目。只見舞女足尖一點,流霞為之舒卷,香云為之傾飐,似垂楊窣地的揖月長袂落地生風,腰間的衣帶隨風輕擺,藕荷色繡花披帛如虹貫日,于臂肘之間縈縈裊裊,搖曳生姿。
舞者玉纖婉轉,皓腕攘袂,柔握玉指倏而輕舉把月掬,倏而危墮如星墜,翩翩然若鴻雁之驚,婉婉然如游龍之升。玉蝶翩躚,百花低伏;孔雀佇盼,千羽具瞻;驚鴻一瞥,傾國傾城。忽而,見其右足足尖在舞臺中間緩緩伸展,著地時空畫一圓,繼而信步向右騰出,柔婉的身姿也順勢向右傾側,其勢若跌,其情似醉,疏影橫斜,魚沉雁落,座中賓客無不為之咨嗟嘆惋。
然,就在此時,舞者“蘇醒”了過來。潛鱗縱躍,逸翮沖霄,俯仰之間,沉浮逆轉,翻覆之間,塵埃已定。女子左側的臂彎間還猶抱琵琶似地露出舞者半面玉臉,眼波微轉,媚態(tài)橫生,似乎是在感謝人們適才對她的贊嘆之聲,又似乎是在嘲笑人們適才對她的憐惜之情。
她衣袖慢斂,蓮步輕移。低徊再顧時,她那一點朱唇微微一動,脈脈地引出了一串空山碎玉之聲。
比起女子輕盈自如的舞步,她清越婉轉的歌喉更讓人如癡如醉,仿佛從這櫻桃小口中吐出來的不是麗句清詞,而是如沐春風的馥郁花香,是沁人心脾的沉醉甜酒,繞于杏梁,暖在心間。值此良辰美景,輕歌曼舞,云淡花香,實令人意緒飛馳,遐思漫卷。
今日正是新晉中書舍人崔洵的五十大壽,特意選在莊靜林幽的大佛寺畔,以遠離臨安城中那喧囂紛擾的勾欄瓦舍,以隔絕那市井小民的粗鄙之氣。
不過由于前方兵戈未歇,未免物議,盡管人之常情,但壽宴也未敢鋪張。然則,因為前番這位崔舍人在朝堂之上說了幾句他人不敢言之言,讓許多同僚另眼相看,欲與之結交,所以今日壽筵之場面倒也十分熱鬧。
是年五月,金人毀約背盟,揮師南下,一時間狼煙再起,朝廷上下無不人心惶惶,縱然之后亳州、海州、郾城、順昌皆有捷報傳來,但官家的龍顏一直未曾舒展過,尤其是郾城之戰(zhàn)后,更下令岳飛措置班師,其中深意,耐人尋味。
月前,于他曾有提攜之恩的“張鐵山”張俊秘密書信于他,授意他上書議戰(zhàn),以揣上意。雖然他知道自己刀筆之流,屈身事人,一貫只是代人捉刀,作他人口舌而已,所以他明知“龍有逆鱗,觸之必怒”,也不得不犯言直諫。當日,他斗膽陳言,辭色凜然,朝中諸臣莫不欽服。
迨及退班下朝,沐浴在眾人又敬又愧的目光之中的他方知龍顏不悅甚矣。由是,他生了一場大病,棲棲遑遑地過了半月,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直到數日前,官家突降恩旨,擢他為中書舍人。他的那場病才不藥而愈。意外之喜,意外之得,著實叫他喜出望外,一時老淚縱橫,竟不能自已。
君威如雷霆,君恩似雨露,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是“天威不可測”!
他抬頭仰望星空,倏而覺得自己和那滿天星斗一樣,都是仙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不過,他還是慶幸自己這枚棋子還活著,若當日他收到張俊的書信未有行動或稍有遲怠之意,那今日謫降嶺南的那個人就是他了!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今日過壽,他飲了十幾盞酒下肚,刻下面色紅潤,倒也瞧不出內里的汗顏與心虛。他的妻子何瓊芝在一旁陪坐,細心地留意著丈夫的神色。自己的丈夫不勝杯酌,她生怕他一時高興,飲過了頭,回去又得鬧頭疼。不過,這位婦人今日也確實歡喜。
自己的丈夫一向謹言慎行,在兵事上從不過多置喙,蓋因他和她都是從刀山火海中逃出來的,深知這兵燹之害,這許多年,二人都只求安身為樂,不曾過問,或者說是假裝不過問不關心北方的戰(zhàn)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身在臨安,就算你閉上嘴巴絕口不提,也無法閉上兩耳充耳不聞,更何況,崔洵每日都要列位朝班。
何瓊芝心疼自己的丈夫既不能掩耳不聞窗外事,也心疼自己丈夫不能言宣內心之苦,但她除了默默地陪著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沒想到,那日他在朝堂上竟將郁積多年的話傾腸而出。這讓何瓊芝又驚又怕。
建炎年間,陳東與歐陽澈伏闕上書,力詆議和,雖然最后“六賊”盡除,但二人也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年初梁溪先生病逝的時候,那些個“無官御史”還曾提起過這樁舊事,奮攘布衣,慷慨激昂。
何瓊芝回去將他們那些激烈的言論告知了崔洵,崔洵聽了起初沒有作聲,只一味低頭看著手里的《晉書》,后來放下書本喝茶時,嘆了句“伯道無兒,嵇紹不孤”。何瓊芝見他恍若未聞,故而也沒再繼續(xù)說什么,看著他滿頭花白的頭發(fā),她知道他早已過了沖動的年紀。
不過,她知道他并非沒聽見自己說什么。他不僅聽見了,還記在了心里。前日,他在朝堂上的那篇鯁論不就是證明么?有些東西看著好像因為時間的沖刷而褪了色,實則它已經洇進了骨子里。
所以,從內心講,何瓊芝還是十分欣喜的——她的丈夫是個大丈夫!
何瓊芝與崔洵的相處模式與尋常的老夫妻并無差別。老夫老妻久了,老妻對老夫說話,早已沒了年輕時的含蓄與耐心,而老夫對老妻說過的話,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專注與熱心,所以時常會發(fā)生“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的情況。
這并非是她們“對牛彈琴”,也不是他們當“東風吹馬耳”,而是在她們開口之前他們就已經領會她們說話的主旨,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對她們冗長而重疊的語言再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不過,他們確實很佩服她們這種“不暇思索就立馬千言”的語言功底和她們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執(zhí)著追求。
而何瓊芝與其他那些婦人相比,她還懂得在寫實與寫意兼具的濃淡筆墨之外“留白”,這一方面是由于崔洵的書畫鑒賞品味對她產生了影響,另一方面也是這十多年的生活錘煉成就了她這種智慧。
這是非常難得的智慧,但對何瓊芝來說,這也是一個非常扭曲的病。
何瓊芝的父親和祖父可都是上過陣殺過敵的,其祖父何慶彥更是靖康元年戰(zhàn)死于汴京萬勝門下的萬千英魂之一,所以骨子里的鋼骨和血性讓她看上去要比一般婦人更為精悍而富有烈性,只多年前的家破人亡和近些年的身心交病,讓她憔悴了不少。
但聽聞丈夫在朝上意氣風發(fā)慷慨陳詞的消息時,她霍地從病榻上坐起,竟喜極而泣,不僅病容全消,還精神煥發(fā),親自操辦了崔洵這五十大壽的筵席。
雖說“十三間樓”不比臨安城中和樂樓、和豐樓、中和樓、春風樓那般奢華侈麗,但今日酒席布置也還算是體面的。那管事的周管家為博主人歡心,還著意錦上添花,為之增色不少。
何瓊芝看在眼里,也覺十分稱心,賞了他十片金葉子。倒是那崔洵見了這排場,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訓斥了管家一頓,就沒再說什么,畢竟這是他的妻子為他親自操辦的。
看著自己的娘子高興,崔洵也覺高興,不過,他內心的苦楚卻并未因此消減分毫。
髭鬢半霜,苞桑維艱。
抬頭見日,不見長安。
黃龍劫灰,塵障西風。
鳳閣蹭蹬,心許東還。
奈??蓾M,唯壑難填。
知命知非,命也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