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禁錮后,勾玉先是化作一團(tuán)黑氣,隨后慢慢變化成一個骷髏頭。而原本被魔爪禁錮的軀體也在此刻徹底化作煙氣,從魔爪下脫離出來,又慢慢融入骷髏頭之中。
“多么完美的軀體,我感受到你的魔氣正在涌動,難以置信這居然只是魔王的近侍。”
半人半蛇的女人拭去嘴角的血跡,全身的鱗片在此刻紛紛豎起,無形的氣壓慢慢擴(kuò)散出去,在古井邊上引起細(xì)小的龍卷。
“你以為你可以勝過我?”她的聲音冰冷蝕骨。
勾玉咯咯地笑了起來,絲毫不在意對方的威脅。
而在他的笑聲之中,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海螺浮現(xiàn)在骷髏頭身前的一團(tuán)黑氣之中。
這個海螺在女人的記憶當(dāng)中,準(zhǔn)確來說是清目盲的記憶當(dāng)中,它的名字是回夢螺。
剎那間,回夢螺飄出段段古玄的樂音,向四處飄蕩,很快將古井周圍都籠罩在內(nèi)。
“你還記得這個回夢螺吧。在你很小的時候,我曾讓它幫助你掌握幻象之術(shù),但也在無形中將你與它聯(lián)系起來。”勾玉淡淡地說。
在樂音之下,她白色的細(xì)鱗在樂聲中不斷地顫動,隱藏在這些鱗片下的氣血更是不斷地翻滾著,她急促地呼吸著,有種無形撕裂的痛楚。
“記憶……記憶!”在樂音配合勾玉的話語之下,屬于清目盲的記憶正在不斷地從她識海里翻起,像畫卷一樣不斷地擴(kuò)展。
她厭惡這些記憶卻又無能為力,最后更是以她長長的利爪扣著疼痛的腦袋,拉出兩行鮮血,形態(tài)幾近暴怒。
她仍然留著清目盲的記憶,自然也清楚勾玉算是清目盲的師父,而從一開始勾玉就已經(jīng)謀算到這一天如何控制住她了。只是她沒想到即便是新生的她,依然難以擺脫其影響。
她終于暴怒了。
她將蛇尾回收,蛇軀上長出兩對手臂,身后則是長出一對膜翼,原本倩麗的面容此刻獠牙凸起,臉上布滿黑線,變得格外地猙獰。
白色的長發(fā)也在此刻回收,隨后向四周張揚發(fā)散,以彰顯自己的力量。
對面的勾玉仍是不慌不忙,他在骷髏頭下變化出一只黑色的鬼手,托住了回夢螺。
作為一件法器,回夢螺原本需要依托施法者的演奏來發(fā)出樂音。但在心畫事件中,回夢螺竟自主發(fā)出聲音,令勾玉意識到其中可能已孕育出器靈。
此后,勾玉多次施法溝通,終于得到了回夢螺的回應(yīng)。雖不至于得心應(yīng)手,但至少已可以簡單駕馭。
清目盲曾在回夢螺的幫助下練習(xí),哪怕新生成魔,過去的記憶扔會存在。所以她并未料到回夢螺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算是意料之外。
此時回夢螺落到勾玉手中,所發(fā)出的樂音頓時變得有些刺耳。
很快,來自四面八方的腳步聲驟然響起,無數(shù)的尸鬼洶涌而至,圍上了他們。
回夢螺的樂聲在此間回旋,正是它引來了這無邊無際的尸鬼。
而在女人的感官之下,這些沖過來的尸鬼卻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寒單城的居民。每一張臉,都是她記憶中的面孔,也一如她記憶中的刻薄、殘暴。
她似乎想起了在清河上的那個夜晚,那些拿著火把站在岸邊的人,等待著把她殺死的神態(tài)與現(xiàn)在圍攻過來的一模一樣。
他們不是尸鬼,而是變回了寒單城的居民,但相同的是,他們依然是來殺她的。
“好,你們敢來,我就把你們徹底屠戮殆盡!”女人暴怒地呼嚎,甩動長尾主動沖了上去。
她像殺死那些尸鬼一樣,利用長發(fā)將來襲的“人群”悉數(shù)穿起,然后將他們的靈魂抽出,在蛇毒之下灰飛煙滅。
這場屠殺讓她忘乎所以,雖然目盲的她沒法親眼看著這些人在面前灰飛煙滅,但這場屠殺卻讓她有著大仇得報的快感,令她的情緒愈發(fā)高漲。
可是,在這場無邊無際的殺戮之中,她卻聽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哭聲。那個哭聲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急,甚至開始要占據(jù)她身體的主動權(quán)。
“這不是我,這不是我……”重復(fù)的聲音在她的識海里不斷出現(xiàn),悲傷的情緒不斷地涌進(jìn)來,令她一直維持的冷漠不斷瓦解。
那個本該因為融合而死去的女孩在此刻不斷地出現(xiàn)在她的識海里。她不斷地想起她的一切,“自己”則變得越來越淡漠。
周圍的樂聲更大了。
“這不是我!”
她的身體向四周爆發(fā)出一陣狂風(fēng),將來襲的尸鬼,或者說是寒單人推出百步開外。而她,轟然墜落。
她艱難地抬起腦袋,感到身體力量正在不斷地逝去,關(guān)于魔的印象不斷地流失。
這不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當(dāng)初化魔進(jìn)入丞相府時,也有過這樣的時期。原因就在于那只海螺。
黑色的骷髏頭慢慢重新變化為勾玉的軀體,魔刀月齒也在此時變作一輪弧月,游蕩在他身邊。
“我說過,你和清女沒有什么區(qū)別?!?p> “你到底……”地上的蛇身女人感覺自己似乎變回了清目盲,身上的力量正在一點點遠(yuǎn)離,連抬頭都有些吃力。
勾玉慢慢地落回到地上,“回夢螺有一項特別的能力,叫做‘鏡’,能夠創(chuàng)造幻相。你在學(xué)藝時,我經(jīng)常利用它將你分出幻相,令你們對戰(zhàn)。我在這里用到的其實是‘鏡’的二層境界,名為鏡中我?!?p> “鏡中我……你給自己制造的幻相,也是基于此吧。”清目盲掙扎著想要起身,然而沒有成功。
勾玉肯定地點了點頭,“而鏡的一層,是我曾教與你的,是為‘鏡非我’。雖然同樣可以創(chuàng)造幻相,但幻相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為假,而一旦認(rèn)識到真實,便會消散。你在谷神的心畫之中所施展的便是此術(shù)。只不過,心畫之中畢竟只是精神進(jìn)入,故而當(dāng)鏡非我的幻相消失,反而會顯露真相。”
不止如此,清目盲不久前也基于此制造了自己的幻相,并且讓她帶著百寶離開,一直到快要出去時,那個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真實,從而最終消散。
不過,她制造那個幻相的時候并沒有借助回夢螺,而是通過甯婳控制尚未消散的魂界來達(dá)成的。
在魂界的加持下,她奇跡地施展了鏡中我一術(shù),同時因為沒有回夢螺的參與而騙過了勾玉。
“而鏡還有第三層,是為我中鏡?!惫从窨聪蛩难凵裢蝗蛔兊藐幧?。“所謂我中鏡,是將幼小的靈魂直接變作鏡子,它不再向外投射出幻相,反而是向內(nèi)倒影虛假。虛假的經(jīng)歷,虛假的過客,會帶來虛假的成長,最終會制造出一個完全虛假的人。這個人不是幻相,但她同樣也早已不是真實。”
清目盲猛然抬頭。
“作為一面鏡子,我當(dāng)然有辦法讓你倒影出不同的樣子。就算你已經(jīng)完成魔化,一個虛假的你也是不可能被殺死在靈魂里的。”勾玉嘴角一彎,含笑說道:“應(yīng)當(dāng)說,真正的你其實還停留在十年前,或者說是‘死’在了那里?!?p> 話音一落,天地剎那變色。地面上的血水向周圍漫開,覆蓋在他們腳下的每一處角落,漫過了旁邊的古井,也漫過了地面上的尸鬼殘肢,將一切蠶食,徹底消失。
最后,在他們身下形成了一面寬廣驚人的血色鏡子。
周圍隱約出現(xiàn)了火光,照耀了血色的鏡子?;鸸飧舻煤苓h(yuǎn),遠(yuǎn)遠(yuǎn)地列了一排又一排。可清目盲卻覺得它們仿佛下一秒就要朝她撲來。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快看,魔女現(xiàn)形了!”
“她已經(jīng)成為了真正的魔鬼,必須要將她處以極刑!”
“快殺了她!”
……
熟悉的咒罵聲從火光之中傳來,嘈雜、瘋狂,以及兇惡。
這一次,她似乎聽到了那些瘋狂的咒罵聲背后的竊竊私語。
“傳聞魔族的血肉能夠減弱寒單人身上的詛咒,就這樣殺了會不會太可惜了……”
“怎么,你也想吃了她?”
“魔不是人,為什么不能吃……”
“那至少得再養(yǎng)養(yǎng),現(xiàn)在可沒多少血肉……”
討論吃人的聲音愈發(fā)變得熾熱,變得熱烈,也變得毛骨悚然。
清目盲知道為何魔化后的自己不肯放過那些人,是因為這些話,她都知道。
原來,這些人就是她父親一直守護(hù)的。為了這份守護(hù),他放棄了自己的原則,像個傀儡一般活著,直到最后仍是執(zhí)迷不悟。
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的努力。
她是一只魔鬼,這些人又何嘗不是?
“正義?這就是你所守護(hù)的正義?他們到底只是一群吃人的怪物,一點都不值得?!彼哉Z。
她強撐著起身,輕輕地喘息,兩行鮮血從她禁閉的雙目滑落,濺落成花。
“當(dāng)他們吃過了人,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們,都不配活著。”
禁閉的雙目猛然睜開,露出了血色的蛇瞳,屬于魔的氣息迅速復(fù)蘇。
她閃動蛇尾,游蛇一般的長發(fā)突然向前迸發(fā)而出,將面前的海螺直接穿刺。
突然爆發(fā)的一擊出乎意料,以至于那上一刻還在飄蕩著樂音的回夢螺轉(zhuǎn)瞬間就被刺穿,所有的樂音也在這一剎那剎住了。
但清目盲還沒來得及繼續(xù)出手,在她睜開蛇瞳后,前面的勾玉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周圍數(shù)列數(shù)不清的鏡子。
這些鏡子里什么都沒有,倒影的也都是如她身下以鮮血凝成的鏡面一般,呈現(xiàn)出一片暗色。但在她的身下的鏡面之中,卻能清晰地看到周圍站滿了像是蜥蜴,又像是狗的怪物,它們握著火把,正在朝著她咒罵。
古玄的樂音重新開始在周圍飄蕩著,在她周圍的鏡子慢慢碎裂。這些樂音就像是從破碎的海螺里逃出來似的,并未停止,反而越演越烈,聲音越來越大,宛如在她的耳朵里歌唱。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感到自己像是要和身下的鏡面之下倒轉(zhuǎn)過來一樣。而在一陣倒轉(zhuǎn)之后,她所看到的是她周圍的鏡子息數(shù)碎裂了,原本在她身下鏡面下的怪物也全都出現(xiàn)在了她周圍。
她身下的血水重新開始緩慢流動,就像是一面平靜的河水正在淌往遠(yuǎn)方。
“殺了他們!”
驚雷一般的聲音在她腦海中炸響。
周圍的怪物舉著火把朝她沖了過來,每個人的嘴里都在嚷著要殺了她這個魔鬼,但她所聽到的都變成了——“吃了她!”
“吃了她!”
“殺了他們!”這個聲音再度在她腦海中響起。
她鼓起身后的膜翼,迎著舉著火把的怪物沖了上去。
“殺!”
這一刻,她似乎覺得自己真的回到了那個夜晚。所有人站在岸邊等著對她施以極刑。
沒有突然出現(xiàn)的大蛇,也沒有施以援手的大主教。她自己化身了魔鬼,與想要殺死她的人群廝殺到一起。
她殺了一個人,那個人的傷口就會回到她的身上,但她不在意。她殺的人越多,她身上的傷口就變得越來越多。
當(dāng)痛楚變得麻木,她逐漸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只剩下了對待敵人的仇恨。
她沉淀在殺戮場之中,徹底迷失。
……
很多年后,她在一位化名惑無心的天神教大主教的教導(dǎo)下,踏上修煉旅途。但真正的她,早已“死”在了那場名為殺戮的極刑之中。
名為清目盲的她,就這樣走過了一段虛假的人生。人雖然活著,但意識卻早已不在了。
古井周圍的鏡子不斷地翻轉(zhuǎn)著,慢慢地縮小,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凝聚成了一個水晶球,不時有鮮血從縫隙里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