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的輪滑比賽,我們都去看了。那天跟三笙一起的還有家族其他的人,三個人,一個老太太是似水的奶奶,另一個年輕女人是似水的親姑姑,最后一個看起來歲數(shù)跟我的差不多的男生,是似水姑姑的兒子,叫似風。
大家族的輩分一般都很迷,上了歲數(shù)的跟黃毛丫頭叫姑奶奶的比比皆是,如果算起來,三笙都已經(jīng)五十多了,依然算是這一輪三字輩的長輩,所以似水還是跟她叫姑姑。
三笙跟我說,她的父輩都結(jié)婚很早,生子也很早,因為他們家的人一般都很早夭,但是沒想到出了她這么一個常青樹。有時候她也會想,是不是他們的血統(tǒng)就是這樣,多少代人的生命積攢下來,都留給了一個年輕的后輩人,讓她能夠感受更多人世間的快樂。
別人聽起來有點殘忍,她年輕的時候想到這里的時候,也覺得有些不忍,但是后來,慢慢感受到,這是一種多么偉大的血統(tǒng),她有一些多么偉大的先輩們,于是便更加心存感激地活下去,并且將這份感激回報給其他人。
似水還沒上場,本來我就不是很在行輪滑這種東西,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三笙聊天,就問她:“那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生子?”
三笙告訴我說:“我今年五十四歲,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我就是這個樣子,三十年了都沒有變過,按照家族里的推測,我估計到了七十歲之后才會開始顯出老態(tài),這就是說,我的七十歲才相當于其他女人的三十歲,那我著急結(jié)婚干什么?!?p> 我想了想,有點明白了,這么多年,想來她也曾經(jīng)糾結(jié)過,到底是去勇敢地愛一個人,還是不讓她所愛的男人面對獨自一人老去的落寞,她選擇了一個人的生活。
看著她恬淡寧靜的臉,突然,我問她:“你心里,還有沒有去愛的激情?”
三笙倒是沒什么反應,估計她也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就像我一樣,她只是笑著告訴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或者這一天也不會遠?!?p> “哦?!蔽也恢每煞瘛?p> 然后就是問了一些對于他們家族比較好奇的事情,比如說長明燈到底是不是人的靈魂做成的燈,比如說凄風嶺上到底有沒有山神,比如為什么她們家族要用一二三四來做字輩。
長明燈的事情,除了五頜老人一清二楚,沒人知道到底怎么做成了那個樣子,凄風嶺上的山神,或者存在,也只是一種類似煙蘿的執(zhí)念,因為日/本當時的那些山神之類,大多本質(zhì)都是妖精得道,本性純良與人為善的就成了神明,這么多年過去,有些執(zhí)念在山里徘徊很正常。
至于家族為什么用數(shù)字做字輩,三笙說,剛開始只是因為很簡單而已,當年改名換姓的那個時候,因為世事太亂,家族匆忙想對策之后,很快就改了名字,于是取原來名字的一部分,加上一二三四區(qū)分輩分。
其實當代的這兩輩人都已經(jīng)很少用數(shù)字做自己的名字抬頭了,似水似風還算好的,雖然不是那個四,至少讀音也還一樣,不去管家族的習慣,自己加了名字,或者因為本來沒有姓氏,覺得很帥的姓給自己安的也有不少。
因為受了現(xiàn)在小說的影響,搞得家族里現(xiàn)在什么東方、南宮、北冥之類的復姓遍地都是,老一輩在背地里都罵他們反了天了,但是世道變了,他們能有什么樣的辦法,家族注定要在這樣的時代慢慢消失,這是無法改變的方向。
我才知道如今的大家族雖然還都健在著,但是也都已經(jīng)岌岌可危了,像三笙的家族,和水家,不是開始因為后輩的變化開始分解,就是開始企業(yè)化,慢慢也就失去了血緣的支撐。
雖然是一個時代的轉(zhuǎn)優(yōu)變化,但是想想免不了也有些可惜了。
聊到這里的時候,似水進了場。
和其他學院的隊伍相比,法學院一個人的隊伍,實在是有些寒酸,而且開始表演之后,也可以看到似水的動作依然不是那么自如,顯得有些生澀和笨拙,看了開頭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結(jié)尾,我有些喪氣了。
偷偷看三笙和似水的家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眼神里居然都沒有一絲的遺憾和失落,他們帶著堅定和欣慰看著場中那個表演者撇腳技術(shù)的女生,甚至嘴角都有著平淡的笑容。
他們這種反應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一旦我出了什么差錯,搞砸了什么樣的事情,家里的人無非就是兩種,一種連埋怨帶謾罵,挑著我的各種問題,另一種告訴我說,沒事的,下次你一定可以。
他們現(xiàn)在這種反應,實在是狠狠地敲了我的心臟一下。
所以我們不懂,什么叫做家族的意志,什么叫做家族的精神,這就是家族的意志和精神,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會面不改色,因為在這樣的家族里,一個人的問題,從來都不只是一個人的問題,一個人的努力,也從來不會只是一個人的努力。
比賽結(jié)束之后,我們沒有找打似水,倔強的人選擇在遭受挫折的時候,一個人靜靜,我很理解,但是越是這個時候,就越需要一個人去排解一些,我也很清楚,其他人當然也清楚。
可是這個時候親近的人去安慰她,反而會起到反效果,所以我被他們推了出去。
我指著領路人的鼻子問:“咋不讓他去,他是專業(yè)的?!?p> 三笙笑了:“他歲數(shù)太大了,有代溝?!?p> “靠!”
好在學校并不大,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很快我就在一個旮旯里找到了垂頭喪氣的似水,連輪滑鞋都沒脫,低著頭坐在假山后邊的水池沿兒上,不知道是準備偷偷抹淚兒,還是已經(jīng)抹完了。
我坐在她旁邊,笑著說:“妹子,沒病起來走兩步啊。”
她伸手就把旁邊的礦泉水瓶扔到我腦門上:“你來笑話我啦?”
“不敢不敢?!?p> 她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搞得我很尷尬。
我不是很擅長安慰女生,一直以來,我這種人就是作為一種情緒的垃圾桶存在的,或者有人過來找我,就是為了找罵一頓然后心情就舒暢了,真要說怎么好言好語去開解她,我真是無從下手。
所以我只能嘗試把她的心思沖淡,于是我問她:“我聽說,你沒見過你媽媽?”
她沉沉地應了一聲。
“我不是很懂啊,既然你都沒見過,為什么非要對那件遺物這么執(zhí)著?”
她翻了個白眼給我:“你死了媽試試?”
得,這條路不通,看來她更郁悶了。
等了一會兒,我突然想到我的老本行,跟她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她看了我一眼,想了片刻,點點頭:“好啊?!?p> “我們學校,有個跟我關系挺好的男生,他前些日子吧,喜歡上了一個女鬼?!?p> 似水笑出聲了:“哪有人會喜歡上女鬼的?”
我狠狠道:“別打岔!”
“好好好,不打岔。”
“他喜歡上那個女鬼的時候,當然不知道她是鬼,只知道是個很不錯的同學,在偶然的機會下,他們認識了,然后很巧合地,他們互相喜歡了?!?p> “但是這個男生并沒有自信,大概是因為之前曾經(jīng)有很多次,初中、高中、大學也曾經(jīng)喜歡過女生,也曾經(jīng)放手去追過。他就發(fā)現(xiàn)一種很奇怪的現(xiàn)象,為什么去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對方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會在自己腦子里變成她也喜歡自己的訊號呢?”
“這種現(xiàn)象讓他很苦惱,又沒有辦法去改變,于是他開始不再相信自己對女生的感覺,但是又忍不住覺得這個女鬼也很喜歡他,每天都在糾結(jié)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他覺得這個女鬼不喜歡他了?!?p> “為什么他覺得這個女鬼不喜歡他了?”似水來了興趣。
“因為他們約好的事情,她不聲不響地爽約了。”
“哦?!?p> “其實女鬼是因為真的有事,突然就不能去了,結(jié)果回來再找這個男生的時候,男生因為覺得她本來就沒有對他有什么意思,所以態(tài)度就很冷淡,不希望再見到她,讓自己心里的單相思死灰復燃?!?p> “后來,在他朋友的幫助下,把他們同時約到了同一個地方,然后女鬼很敏感地察覺了問題,比較明白地透露了自己的心思,兩個人重新開始和好,雖然都沒有提起要在一起,但是關系就跟情侶一樣?!?p> “直到這個時候,男生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的女生,其實是一個女鬼,她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解脫自己生前情殤的執(zhí)念,找到一個愛她的人,找到一段溫馨的愛情,然后她就可以擺脫長存世間的痛苦,就此輪回?!?p> “女鬼沒有跟男生說,男生也一直都不知道,然后他們卷進了一個很多年的局里面,這個局,其實是當初女鬼生前的家人,為了讓她能夠正常輪回而請高人擺出來的局。”
“男生在冥冥中的引領下,一步一步地踏入了這場多年的局中,破壞了當年的局勢,本來應該和平收場的一對夫妻,也因為他的介入變成了雙雙自殺的結(jié)局?!?p> “然后他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一步一步走進了這場局的最后一環(huán),見到了他深愛的女鬼,陪伴她度過了這段戀情的最后一段時間,也是她這一生的最后一段時間?!?p> “后來男生知道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表面上很平靜,但是兩條人命,雖然不是他親自動的手,心里就沒有一點的罪惡了嗎?顯然是不可能的,他就帶著樣的罪惡,坐在女鬼消散的地方,苦苦思索?!?p> “他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么樣的結(jié)局?我得到了嗎?我如愿了嗎?沒有的話,別人又如愿了嗎?他想是沒有的,那為什么剛開始還要義無反顧地去做呢?”
“他想,那么我的這份愛情,到底算是一個什么?是被人利用了,還是被人深愛了,還是像過去一樣,苦苦追求而未得呢?”
“他想,我到底應不應該,去愛一個人?”
“他帶著這樣的迷茫踏上了旅途,結(jié)果,在旅途中,他聽到了你們家族的風鈴聲,帶著這樣的風鈴聲,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他認識了很多人,看見了很多事,懂得了很多的道理,卻依然沒有解脫?!?p> “到現(xiàn)在也沒有嗎?”似水問。
我點點頭。
“或者他很迷茫,或者他不知道他存在的意義,或者他的前方不知道從何去落腳,或者他這輩子都不敢再去愛上一個美好的女生,或者風鈴聲這一輩子他都要聽著,但是他依然還有一個他堅持追逐的夢想,還有一個他想尋找的歸宿,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p> “就和你們分家的長明燈一個樣,當年你的祖先,不知道凄風嶺里面有些什么山神野怪,不知道將來可能會面對什么樣的災難,不知道那些傳說,到底對自己的世界和生活帶來什么樣的影響,但是五頜老人很聰明,他知道迷茫的人需要一些指引。”
“于是長明燈出現(xiàn)了,它在迷茫里一直閃爍著明亮著,于是迷茫依然是迷茫,但是只是腳下的路,已經(jīng)清楚很多了,家族才能就此存活了下來,并且越來越好。”
“你有天賦,有能力,我聽你們家的人說,你很自大,你覺得你的未來一片坦途。”
似水一聽炸了毛,跳起來差點踩著輪滑鞋摔倒,跟我說:“他們瞎說的,我根本沒這么想?!?p> 我笑了:“我也知道,別人說的總不是你自己心里想的,但是我經(jīng)常說,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說的是一回事,你去做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你沒有這么想,沒這么說,不代表你不是這么做的。”
她思索了一下,沉默了。
“就好像你爸用這種方式打擊你,你確實是被打擊到了,其實你心里都清楚,至少不像那個男生那樣迷茫,他都這么過來了,去找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的一個歸宿?!?p> “你不過是輸了一個比賽,早晚你賺錢了,還能把你媽的遺物從今天那個冠軍手里買回來?!?p> 我說完聳了聳肩,覺得講了一大套道理,實在是很不好意思,想要快點離開,沒想到剛站起來,就被她攔住了,問我:“你說的那個男生,是不是你?”
我腦門開始冒汗了,佯裝鎮(zhèn)定問:“你猜?”
似水聽了,笑起來,哈哈大笑著,踩著輪滑鞋,很快就離開了。
我抹了一把汗。
神他媽,他們家的人,都這么妖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