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一下子從背后襲來，迅速，她來不及思索。
腿上的肌肉撕裂，接著是腰部，太陽穴。她只看見一片血紅，極度的撞擊，她倒在濕地上，撕心的疼痛遍布身體。
她的手與其是慌亂的抓著什么，不如說是因疼痛而產(chǎn)生的痙攣。舊的恐懼還沒消散，死神又加快了腳步，她被車子拖出了好遠好遠，。
眼淚，血液，泥土，雨水，雷聲，她被丟入到一片混沌的空間，來不及分辨，她張開松弛的嘴，睜開布滿血的雙眼，那雙眼曾經(jīng)飽含多少善良深情，她沒看見她想要看到的，只看見一片血紅。
血紅，她驚恐，平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大災難，卻唯獨沒有這一次害怕。
寒冷代替了疼痛，雨水沖刷了鮮紅，寂靜代替了驚恐，她不再掙扎，頭沉沉的靠在地面上。
她最后一絲氣息，消失。
最后一秒鐘，她還在抗爭，她的肢體語言告訴了他們一切，她的眼睛看著蒼穹，顯然她看不到，嘴角張著，雙手沾滿混雜血液的泥土。
那天是敏君接到中考成績單后的一個星期天，她以為一切痛苦學業(yè)都結束了，可以開始瘋玩了。在她被撞的同一時刻，敏君正在和同學在一起閑逛，并沒有意識到她即將面臨的危險。當她試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時，她并不知道，她最愛的人正在一次又一次尋找往哪兒走的路。
夕陽西下，老人拄著和她一樣風燭殘年的拐杖，一步一步像未知的方向緩緩移動。沒有行人，沒有風，有的只是腳下泥濘的土地，路沒有盡頭。
走過了無數(shù)個蜿蜒的小路，饒過無數(shù)個彎道，她的雙腳漸漸無力了，她開始期待，先前胸中的怒火也漸漸平淡下來，她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了，她只希望，有一輛車，可以帶她走一段路程，她實在走不動了。
路旁有一塊石頭，她走過去，坐在上面等著車的出現(xiàn)，等啊等，車不多，但是對于她已經(jīng)夠了，看見車就等于看見了希望，她抬著拐杖招呼，可沒有一輛車為她停下。因為她沒有錢。
她掏出懷里最后兩個值錢的東西，可還是沒人愿意相信一個老人。她失望地坐下，剛要去吃那個梨，這時，一個好心人過來問她。
“你要去什么地方？”老人說了一個地名。
然后好心人把老人帶上了車，她終于平靜下來，不再慌張了。
“老人家，下車了，在前面就是了。”一直走啊走，不大一會兒，那個人對她說
她雖然不情愿地下車，因為怕又一次迷路。可最后她還是繼續(xù)回到了她行走的路上，她頓時失去了希望。
母親打電話告訴她：“你外婆又走丟了?！?p> 敏君說了一句讓她內疚一生的話：“別管她。”，她不是第一次走丟了，每次都是敏君主動找到，這次她真的想好好玩一下，于是，便丟了這一句話。
說完，她就后悔了，除了她之外，又有幾個人真正用行動和愛去關心她的憂愁，她的悲傷，她的絕望，她的看不見，她的恐懼。連敏君也丟給老人這樣一句話，老天終于忍不住哭泣了起來，大雨傾盆，似乎想要沖刷掉大地上最悲傷的一暮。
次日，敏君沿著路途去找她，鄉(xiāng)間泥濘的銷路上。除了一連串腳印，除了一路上尋找她蒼老的容顏，她一直無暇顧忌周圍的一切。
“外婆”，敏君千萬遍呼喚這個詞。
除了回聲，她什么也沒聽到。
越走越擔心，越擔心越害怕，拐了無數(shù)個彎，路過無數(shù)條路，最后站在一個路口：“向左，向右？”。心里踟躇。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只能沒有方向卻有目的的尋找著。
昨夜的夢境還歷歷在目，“不會這樣的？”敏君對自己這樣說，眼淚卻啪啪的落下。
“小姑娘，去哪兒？”停在路邊的司機在車里對她喊到。
敏君看著天色已晚，路途不知還有多遠，“也許姥姥在前面的小鎮(zhèn)上等著一個人來找她。也許她沒有分文，只有一根破舊的拐杖?！?p> 一想到這里，她又慌了起來。想要聯(lián)系，那時手里卻沒有通訊工具。
匆匆上了車，向一個未知的方向駛去。
不知過了多漫長的路途，敏君下了車，匆忙地在人群里尋找著她的身影。
那年，她十六歲。
當她看著姥姥躺在褥子里，臉上蓋上了白布，她就再也不會跳了，跳累了也沒有個懷抱了，疲倦了也沒有懷抱睡覺了，餓了口饞了也沒有水果糖吃了，最可怕的事，沒人哭訴了，沒人庇護了。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再也摸不到她臉上的皺紋了。她想起最后一次幫她梳頭發(fā)的時候，她記得她慈愛的笑容，臉上蕩漾著快樂，她想不到，一個星期后，這笑容將成永遠。
她是健康的老人，卻無情的被奪走了生命。
她呆坐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哭了，就她一個人沒有哭。表姐說：“外婆生前最疼你了，你盡一滴淚也沒有?！?p> 她多想申辯啊，可沒有力氣了，她看到她被眾人放在木板上，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不會動，只有紙錢被燒得飛舞起來。
她說：“外婆啊，那是你在說話嗎？為何連紙錢都這般匆匆慌張，你生前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啊？你怎么忍受那痛苦，你疼吧？現(xiàn)在你終于不疼了，也終于不孤獨了，你看啊，他們都來了，這個冷清了好久的房子終于充滿人味了，可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啊?！?p> 她來到她的遺體前，那已是變了的樣子，她的手指縮到袖子里去了，流了太多的血，她的身體收縮得越來越小了，她抓住外婆的手，是那么的僵硬，連她的懷抱也是那么僵硬，她痛得受不了了，以前多柔軟多溫暖的懷抱如今直戳進她的心臟，她也快死了，可又死不了，她多想一直抱著這個身體，可就要入棺了，這生平最后一次擁抱，再也不會有了，她沒有驚叫，也沒有大哭，她疼在心里，無力的看著她被抬入了里面。
她多想吻吻那最后的容顏，可是死相太殘忍了，她無法正視那長補滿血絲的眼睛，臉龐，嘴巴，她不敢細看，她害怕會痛苦一生，所以她沒看她最后痛苦的臉，只是在遠處看了那長模糊的臉，卻刺清楚了她整個人生。
她看到這張臉，突然就想起了九年前外婆揭開外公的那張臉，那張臉是那么平靜的閉上眼睛，這張臉卻是那么的慘不忍睹。
可她永遠記得，外婆慈祥的臉上衰老的皺紋依然在她的記憶中是那么的美麗，她手指的傷疤，她右眼睛上邊的那一小條痕跡，她記得，她小小的腳，她佇立在風中孤單的拐杖，她的白發(fā)，她死后垂在胸口的臉，她已無力支撐，雖然她支撐起一個大家族八十六年。
風風雨雨的生活中，她哭泣過，她歡笑過，她絕望過，她經(jīng)歷了她的那個時代，她躲過了那場中國戰(zhàn)亂的時期，她經(jīng)過饑荒窘迫的年代，她見證過子女的過早夭折，惟獨沒有料到她最后的人生景象卻是這般的蕭瑟悲涼，她已踏入了人生之秋，她即將走到人生的盡頭，可她還是沒能如愿：安靜的走完這一生。一場無比荒唐的車禍奪走了一個完美的人生，使她那樣悲痛和絕望。
她仿佛看到了她最后的時光，她在腦海中想了千萬遍，她是怎樣的感到背后一陣恐懼與巨痛襲來，還是從眼前襲來，沒有人知曉，沒有人感覺得到，她是孤獨的生，最后孤獨的死。但人生的過程，卻給多少人刻下了一輩子的愛戴與回憶。每個談起她的人會為她哭。
那天，她看到一個年已古稀的老人流下了最讓人難受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