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人似乎很有默契,略一整頓便一起向秦三迎面走來。
打頭的是一個面目忠厚,氣質(zhì)沉穩(wěn)的中年人。他樣子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讓人聯(lián)想到身邊的親戚,或是街坊鄰居。讓人覺得觀之可親,過后卻記不住具體長相的那種人。他的身側(cè)稍后緊跟著的,是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高個子男子。其他三個壯年男子踩著前面兩個踏出的小徑,不遠(yuǎn)不近的跟在后面。
秦三注意到那幾個人看見他,外表如常,步調(diào)不亂,但暗中卻右肩微沉,右肘微曲,右手五指稍稍張開,手指隱隱指向身體左側(cè)的佩刀刀柄。仿佛是全體瞬間進(jìn)入一種防御狀態(tài)。這變化有種不動聲色的微妙,如果不是秦三的感覺異常敏銳,換個普通人根本不會注意。
待到對方確認(rèn)了他應(yīng)該只是個單身行人,那種悄然繃緊的氣場才無聲無息地散去。雖然如此,這幾個人還是從一豎隊行走,變成了一種看似隨意不規(guī)則的前后左右中的排列。秦三心中更驚,這排列可攻可守,而且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截住自己的后路。如果這幾個人是沖自己來的,則情況危矣。
秦三內(nèi)緊外松,收斂精氣,既不示弱,也不逞強(qiáng),仿佛面對的是一群野獸,盡量不挑起對方的敏感,觸動攻擊性。
那一行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于雙方若無其事的交錯而過。打頭的中年人還面帶微笑地和秦三點了點頭,秦三則有些靦腆局促的回應(yīng)著,活像一個從未走出過方圓百里的山區(qū)農(nóng)夫。
秦三看清楚了中年人身后的那個高個子,居然是個面目英俊,身姿挺拔的少年人。雖然貌似弱冠,然氣勢很足,一身粗布短衫竟然被他穿出金盔銀甲的感覺。他的眼睛里隱約有精光閃動,眼神卻有些陰郁。兩人錯身之時,被他若無其事的抬頭盯了一眼,讓秦三心里咯噔一下,很不舒服。
另外幾個隨從模樣的人則干脆視他如無物,擦肩而過之時,連眼角都不曾給他一個。秦三可是暗暗地留神著這幾個人的一切,他發(fā)現(xiàn),除了身上的斗笠和包裹,最后兩個人背上還有兩個硬質(zhì)的四方背包,體積不大看起來卻很是沉重。
待到那五個人盡數(shù)安然無事的走過,秦三心中微微松了口氣,正想著要不動聲色的提速離開。誰知身后忽然響起一聲低喝:
“站住”!
秦三驟然停住腳步,脖頸微微一僵,心又懸了起來。待他轉(zhuǎn)過身去時,面上已是一臉的憨厚,用帶著詢問的眼神看著幾個陌生人。說話的是那個盯著他看的少年人,說話功夫正向他走過來,眼神陰郁,氣勢冷冽。
秦三不覺心中有些發(fā)寒。于此同時其他幾個人見少年有所行動,便看似無意地,實則是以這個年輕人為中心再次調(diào)整了各自的位置。效果還是和剛才一樣,有攻有守,目標(biāo)都是自己。
秦三腦中警鐘大震,心思急轉(zhuǎn)之下,他總算是想起來了。這幾個人訓(xùn)練有素、默契精確的位置變化,不就是邊軍中的殺豺陣嗎?雖然他也僅僅在十幾年前見識過一次,但是那種把敵人如困在蛛網(wǎng)之內(nèi)的絞殺能力,給了很深的震撼。只是邊軍的人跑到這內(nèi)地深山之中來做什么?單就這個說話的少年人外形氣度,就不像是個苦哈哈賣命的下層小軍官或士兵。而主要將領(lǐng)無旨擅離防地……
只是現(xiàn)在這當(dāng)口多思無益。好在不是黑蛟衛(wèi),應(yīng)該不是沖著自己來的。無論如何,想跑肯定是不行的,唯有見招拆招了。正當(dāng)秦三已做好了搏命一搏的準(zhǔn)備,卻見那中年人搶先幾步,越過年輕人對著他一抱拳,語氣親切:“這位兄弟,我等是北邊走鏢過來的,要去落鳳坡。本想抄個近路,不想反而在山里迷了路。敢請你幫忙,給指個路?!?p> 這漢子確實是燕趙一帶口音。他們這種精悍的氣質(zhì),還帶著兵刃,大概只有冒充是走鏢的,才不會有人生疑了。秦三猜那兩個漢子背上的四方型的重物怕就是他們保的“鏢”了。
“你們就編故事吧,可惜騙不了我秦三?!鼻厝睦锝z毫不敢放松,臉上還是那副憨厚的模樣,用本地的方言笑著答道:“好說好說。你們方向也沒大錯,只是離了山路才迷糊了。你們只要順著我身后這條小徑走,半個時辰就能找到路了。下山后向西就是徐村,穿過徐村再向南就是落鳳坡了。以你們的腳程,天黑前怕是也趕不到那兒了?!?p> 說著好像是怕他們聽不懂方言,還撿起跟樹枝找了塊土地,在地上大致畫了幾根歪歪扭扭的線條。其實是借機(jī)出了黑衣人的包圍圈。說實話,秦三的方言說得并不十分的地道,好在這幾個北方人也聽不出來。中年人似乎對他的幫助很是滿意,再三的道了謝。那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終于一轉(zhuǎn)身先走了。
秦三憨厚的點著頭,一邊口中胡亂寒暄了幾句,正待告辭,那少年人忽又站住,側(cè)身斜眼看著他,道:“兄臺可是從徐村或是落鳳坡過來?如果這樣,天色已經(jīng)不早,何不請兄臺與我等一路下山,路上也好有個伴兒?!彼捯粑绰?,秦三已經(jīng)感覺到那幾個人雖然腳下未動,身形皆微微前傾,已呈蓄勢待發(fā)之勢。
秦三面色不變,依舊憨憨的笑道:“那可有點難。我是北邊山口外劉村的,和你們?nèi)サ牡貎赫喾础P齑迥沁呂乙膊淮笕サ?。反正你們順著這條野鹿踩出來的小徑出去朝南走就是下山的路,應(yīng)該不會再迷路了?!?p> 那中年人過來道:“兄臺誤會了。此處山高林密,還有野獸出沒。這位兄臺既沒有弓箭,又沒背藥簍,不知在此有何貴干?待到天色漸晚,野獸開始出沒,我們也不免要為兄臺擔(dān)起心來。哈哈,哈哈哈……”
秦三全作沒有聽出話外之音,面露感激之色道:“你們這些客人特么的客氣?,F(xiàn)在不是打獵的季節(jié),新獸還太小太弱,離了老獸它們可就活不成了。我這只是在碼蹤啊。野獸都有它們自己的地盤。閑暇之時,常來到林間轉(zhuǎn)轉(zhuǎn),追蹤碼跡,才能做到心中有數(shù)。請幾位兄弟看這地上的鹿蹄印子,我追著它繞了一個大圈子了,哈哈,才能遇見幾位啊。我每次進(jìn)山都得呆幾天呢,北面那山坳里有我一處落腳點,過夜的東西也都在那兒。我今夜就宿在那的。莫擔(dān)心,莫擔(dān)心啊。”
那中年人聽了嘆道:“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兄臺真乃鄉(xiāng)野遺賢啊。請受我一拜。”說著當(dāng)真做了一揖。其他幾人也似乎松弛下來。
秦三好像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兩步,手足無措地道:“你說啥,我也沒太聽懂。只是這禮萬萬受不得,受不得啊?!?p> “受得,受得。天色不早了,我等就此別過。他日有緣再和兄臺把酒笑談這漁狩之道?!闭f罷,又是一揖,示意幾人,轉(zhuǎn)身沿著秦三指的方向去了。
那少年人早已不耐煩,意味深長地看了秦三一眼,揚(yáng)長而去,邊走邊道:“臺兄好身手,踏雪無痕啊。我等也算是練家子了,居然能讓你如此近身……此山中臥虎藏龍啊……”其他三個人則頗有章法的依次轉(zhuǎn)身也跟隨他去了。中年人倒退了兩步才轉(zhuǎn)身跟上。
“鷹顧狼視之相?!辈懿佼?dāng)年評價司馬懿的話驀然浮現(xiàn)。秦三只覺得額角滲出了冷汗。心道:“此人這么年輕,已是如此氣勢,這幾個人隱隱以他為首。自己離開太久了,竟不知北邊何時出了這么一號人物?!?p> 他邁開步子如無其事的繼續(xù)趕路,雖然沒有回頭,卻是五感全開,直到確認(rèn)這五個人確實走遠(yuǎn)了,心中的大石頭才落了地。他再次確認(rèn)四處無人,身形疾奔,閃入一塊巨大的巖石背后,方停了下來。他剛才精神高度緊張,此時身心一靜,又被林中陰風(fēng)一吹,方覺得背后都是濕透了,衣服貼在背上,汗津津冷颼颼的不舒服。他索性脫下上衣,拿著胡亂地前胸后背腋下一陣亂抹,方爽快了些。他早上特意換上的干凈衣服此時已如抹布一般。
秦三仔細(xì)回憶了一下剛才的情景,始終無法心安。心道自己真是安逸得太久了,失去了生死關(guān)頭必須的敏銳和狠厲。他站在大石后面,反復(fù)琢磨著剛才的對話和細(xì)節(jié),試圖找出一下線索來印證他的猜測。
他回想起那中年人雖然事事出頭,但他說話的時候至少有兩次看向那個氣質(zhì)陰冷的年輕人,其他幾個人的反應(yīng)似乎也都是隱隱以年輕人為首。可那人看起來只有弱冠之年啊。秦三實在想不出邊軍中誰的子弟可以有這般威信。
再有,最后那兩個人身上的四方形包裹也甚為可疑。包裹的綁帶是紡得非常密實的粗布,很結(jié)實能承重。包裹沉重又不似金屬。
他琢磨了半晌,始終沒有想通,只好暫時作罷。去落鳳坡一定要經(jīng)過徐村。秦三萬般不愿讓他們?nèi)バ齑?,哪怕只是穿村而過??墒怯植荒懿桓嬖V他們。憑他們的本事,早晚也能找到路的。倒不如讓他們不要耽擱,早點到他們的目的地為好。只是不知為何,他心中始終有些忐忑,難以安定。
這一耽擱,天色已是不早。他把衣服抖了一抖,徒勞地抻了抻衣服上的皺褶,復(fù)又穿在身上,轉(zhuǎn)過大石,朝著清凈庵方向幾個兔起鶻落,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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