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經(jīng)落到了臻兒家西面墻外，院子里陡然間暗了下去。姐弟兩個在廚房的灶臺邊上，并排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借著爐灶里的火光，既可取暖還能讀書。
書兒手里拿著的還是那本脫胎于“唐傳奇”的新編話本，正讀著“枕中記”。她邊看邊給臻兒講著：“那盧生娶了清河崔家的姑娘，那崔家姑娘不但長得如花似玉，而且嫁妝豐厚……”
正說著，只聽“咕嘟，咕嘟嘟”幾聲，原來是臻兒的肚子在叫了。臻兒撒嬌著說：“這個娶親的故事沒有意思，我的肚子都不愛聽了。”
書兒笑著拿指頭戳臻兒的腦門兒，“要飯還嫌餿。難道不是你吵著要聽的。再說這個故事可不是只說娶親的。娘親以前不是講過，那都是些啟發(fā)警示的意思嘛?！?p> 說著她放下書，看了看天色，對臻兒說：“這眼看著也到掌燈的時(shí)候了。臻兒，灶上還有昨天剩的半個紅薯，阿姊先熱一下，給你墊墊肚子?！?p> 臻兒看了看暗下來的窗戶，體貼的提議：“我給阿姊把油燈點(diǎn)上吧，別看壞了眼睛?！?p> 書兒把紅薯用一根尺來長的鐵簽子插上，探進(jìn)爐灶里，一邊轉(zhuǎn)著個烤著，一邊繼續(xù)和臻兒說話：“借著灶里的火星子就行了。再說這書我不但是我，連你都快背下來了。還用著多看。”
“那可不行。阿姊前一陣子就有些看不清楚遠(yuǎn)處的東西。后來還是秦三叔教了你一套護(hù)眼明目的法子，你練了才又好了?！闭閮汉茇?fù)責(zé)任地繼續(xù)勸著：“秦三叔可說了，讓我提醒著你點(diǎn)，不能因?yàn)楣?jié)省就在暗處看書，也不能看的時(shí)間太長了?！?p> “好，好。就你是秦三叔的好學(xué)生。”書兒說著，把紅薯拿了出來，手指尖迅速地在上面按了按，便取出來個粗瓷碗，借著碗沿兒把燙手的紅薯從鐵簽子上退下來，遞給了臻兒：“那阿姊要是不看書的話，哪來的故事給你講啊。”
臻兒就著碗使勁地吹了幾下那半個紅薯，就拿起來快速地從中間掰開，燙得他趕緊又扔回了碗里，然后把碗遞給書兒，意思是一人一半，口中繼續(xù)說道：“我雖然就喜歡聽阿姊講故事，可是阿姊的眼睛更重要啊。”
書兒看看那掰成四分之一后的小小紅薯，把他的小手推了回去，柔聲說“阿姊不餓呢。你吃著，阿姊接著給你這把這折講完，不用看書，大概講著故事好了。沒準(zhǔn)兒講著講著娘親就回來了。娘親回來了我們就下壽面，還有燒兔子和野雞呢。哦，我先去大門口把那的氣死風(fēng)點(diǎn)上，娘親回來就不用摸黑了?！?p> 臻兒看著碗里的紅薯，并沒有急著吃，反而有些心事重重的問阿姊道：“我知道大太太不喜歡我們。以前去那邊，大太太總是留下東西，不多說話就讓我們回來了。從來沒有讓我們先回來，讓娘親留這么久的時(shí)候?！?p> 臻兒其實(shí)也說出了書兒心中才擔(dān)心，自從大房那里回來，她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只是不想讓弟弟看出來更增其擔(dān)心而已。下午幾個親近的鄰居帶著自家做的壽面、荷包等禮物過來給慧娘慶生日，又因聽說徐謹(jǐn)高中了，要當(dāng)面道賀?？苫勰飬s是久等不歸。秦三叔說是要去那邊迎一迎。徐五嬸兒則是好不容易才被書兒勸了家去的，走時(shí)拉著書兒的手再三叮囑他們姊弟兩個，有事的話一定去她那兒找她，多晚都成。
此時(shí)聽到臻兒如此說，書兒輕輕地嘆了口氣，也不再過于掩飾了：“連你也看出來了?！?p> “父親不在家，我就是家中的男人。這都看不出來怎么行？”臻兒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
書兒知道弟弟平時(shí)最喜歡甘羅十二歲拜相，為秦國兵不血刃的賺來十六座城池；霍去病十七歲黃河平叛，勇冠三軍的故事。少年英雄的故事固然引人入勝，激勵人心，可那都是別人家的孩子，話本里的故事。她雖然從來相信臻兒將來定會有大出息，只是沒有想到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個小弟弟會成長得如此之快，如今已經(jīng)是躍躍欲試的要擋到自己身前，保護(hù)自己甚至這個家了。書兒看著臻兒挺著胸膛，滿臉的嚴(yán)肅和認(rèn)真，第一次感到除了長輩們之外，這個弟弟也是可以依賴的了。
書兒想到這里，便坦率地講道：“爹爹高中應(yīng)該是大喜事?？晌以趺纯傆X得心中不安……”
話音未落，聽到有人扣門，門環(huán)的聲音輕而脆，還帶著熟悉特有的節(jié)奏。“娘親回來了”兩個孩子異口同聲的叫道。臻兒人小跑得卻更快，早已趕在阿姊前面跑到大門前拉開了門栓。
“娘親?！闭閮阂活^扎到慧娘的懷里，“你怎么去了這么久？阿姊和臻兒都擔(dān)心了。”
書兒關(guān)上大門時(shí)，看到秦三遠(yuǎn)遠(yuǎn)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中。
慧娘緊緊地抱了抱臻兒，又默默地把書兒也拉到了懷里，一側(cè)的臉頰貼著女兒的頭，許久沒有放開。
“娘親，你怎么了？”娘親身上特有的氣味讓臻兒心安，可是娘親的樣子又讓他不安。這種矛盾的心情讓他有些莫名的焦燥。
比起臻兒本能的反應(yīng)，書兒理智多了。她心細(xì)，借著透過氣死風(fēng)上明瓦的昏暗燈光，注意到慧娘的眼圈兒是紅的，似乎哭過；發(fā)髻也重新挽過，不是出門時(shí)梳的墮馬髻，而是簡單的在頭頂挽了個道髻。她不想在弟弟面前問娘親，擠不下弟弟擔(dān)心，也不愿娘親為難。她只拉著慧娘道：“娘親，我們都餓了，先進(jìn)來吃飯吧。邊吃邊說。”
這時(shí)隔著墻傳來徐五嬸兒的大嗓門：“慧娘妹子回來了？都還好吧？”
慧娘連忙回道：“都好，都還好……讓嬸子惦記了?！?p> 徐五嬸兒熱心地道：“我過去幫你煮面吧?！?p> 慧娘心中感念，只是自己這個樣子如何見人。于是婉拒道：“謝謝五嬸兒了。我…太太留我吃過了。你也忙了一天了，早點(diǎn)歇了，明兒再聚吧?！?p> 徐五嬸兒聽了便道：“那行。天晚了，都早些歇著吧。明個再過來看你。”
慧娘和兩個孩子在墻這邊也忙道了晚安。
聽到徐五嬸兒進(jìn)屋關(guān)門的聲音，慧娘一手一個牽著兩個孩子也朝正屋走去。
此時(shí)正是月中，一輪明月當(dāng)空，院子里月光如水，慧娘看著天上那皎潔的嬋娟，卻已無人與共了。書兒臻兒也順著娘親的目光望去，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刻的故園明月和身邊親人的氣息已是如何的刻骨銘心。
外面月明星稀，屋子里卻是黑洞洞的。書兒摸黑讓娘親在堂屋里的八仙桌旁坐下，先找到火折子點(diǎn)著了桐油燈，才又借著昏暗的一點(diǎn)燈光，仔細(xì)地把慧娘好好打量了一回。
“娘親沒事兒。”慧娘知道女兒關(guān)心自己，勸道：“你們都餓道現(xiàn)在吧？你們應(yīng)該先吃點(diǎn)啊。真是些孩子啊?！?p> “娘親不回來我們就不吃?！闭閮簱屩鸬馈?p> “今天是娘親的生日，于情于理都要等娘親一起啊?！睍鴥阂桓毙旒议L女的口氣，看了看慧娘臉色，便做出了安排：“娘親您就坐在這兒，歇著就行，不許動啊！我這就去做飯炒菜。食材都是準(zhǔn)備好了的，下鍋就成了?！?p> 臻兒聽了也要跟去幫忙，書兒道：“你跟我過去給娘親端碗熱水喝吧。”
慧娘靜靜地看著孩子們?yōu)樗龔埩_著，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縷欣慰的笑容，心里也愈發(fā)的堅(jiān)定了自己的選擇。
“娘親，怎么只點(diǎn)了油燈。今天是娘親的生辰，又有爹爹的喜訊，要點(diǎn)紅蠟燭才行的?！闭閮憾酥粋€小托盤，小心翼翼的走了進(jìn)來，完全不同也他平時(shí)的連跑帶蹦的樣子。他盡量迅速而穩(wěn)當(dāng)?shù)匕淹斜P上滿盛著熱水的茶盅給慧娘放在了桌子上，茶杯燙得他趕忙拿手指把自己住兩個涼涼的耳垂。
慧娘剛要幫他吹吹手指，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角柜里拿出兩支寸來粗的紅蠟燭。紅蠟燭已經(jīng)燒了一小節(jié)，那還是過年的時(shí)候祭灶神的時(shí)用的。臻兒搬了把椅子爬上去，把蠟燭插上燭臺，紅燭點(diǎn)起，屋子立時(shí)亮堂紅火了起來。
書兒手快，臻兒腳快，不多時(shí)，酒菜壽桃擺起，也湊了滿滿一桌。徐家正屋充滿了飯菜的香氣，也多少添了些喜慶的氣氛。
書兒給慧娘斟滿了一小盅酒，又給自己和臻兒也淺淺的倒了一點(diǎn)兒，然后和臻兒互相遞了一個眼神，雙雙端著酒杯，跪在慧娘身前，祝福道：“祝娘親福壽雙全，仙齡永享。恭喜娘親，爹爹高中，娘親也可以不用那么日夜辛苦了?！?p> 聽罷一雙兒女稚嫩的聲音，貼心的話語，聽到他們提到徐謹(jǐn)，想到他們知道消息后將要受到的打擊和傷害，慧娘的嘴唇不由自由地顫抖起來，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決了堤一般的流了下來。
書兒和臻兒見狀慌忙站了起來，一左一右拉住慧娘，忙不迭地給慧娘搽眼淚：“娘親不哭，娘親怎么了？”姐弟倆一邊安慰一邊問道。
“娘親看到你們兩個長大了，懂事了，心有所感才流淚的啊?！被勰锟粗麄儍蓚€，知道唬住了孩子。她也是想慢慢地，盡量平和地告訴他們今天的事，可是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書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娘親，是大太太又說了什么對吧？爹爹這回功成名就，她不高興了，所以又拿娘親作伐？”
“是啊是啊，”臻兒附和道：“下午給秦三叔送飯回來，路上遇到大堂兄那一伙，他們就又說爹爹壞話來著。”
臻兒口中的大堂兄是徐家大房的嫡長孫，徐諫之子十四歲的徐致修，在徐村的半大孩子中以老大自居。以前經(jīng)常帶著一群族中兄弟和管家的孩子在村子里打雞罵狗的鬧騰，也沒少欺負(fù)臻兒。徐謹(jǐn)知道后，專門求見徐老太爺誠懇地談了談小輩們的學(xué)業(yè)。于是各房各自約束子弟，專心課業(yè)。
秦三也是從那時(shí)起，才開始把給臻兒授課的重點(diǎn)從強(qiáng)身健體轉(zhuǎn)移到搏斗技擊的。臻兒現(xiàn)在身手敏捷，見到他們?nèi)硕嗑团埽沁吋词箓€子比臻兒高的孩子也沒有臻兒腳程快。這還是因?yàn)檎閮河浿厝慕虒?dǎo)，不欲惹人注意罷了。
二房的幾個小的這兩年也懂事多了，很少再跟著徐致修淘氣。徐致修的跟班現(xiàn)在只剩下些一心巴結(jié)的仆從的孩子了。何況即使臻兒吃了小虧，那欺負(fù)人的孩子事后總會莫名的挨打遭罪。是以動手的情況是基本沒有了。只有徐致修每每遇見臻兒，還是忍不住言語間給幾句不中聽的，找找場子。
“怎么沒聽你說起？他說什么了？”書兒覺得意外。要知道平常姐弟兩個都自覺的對娘親屏蔽在外面受到的委屈，但是兩人之間卻是無話不談的。書兒是女孩子，外面的消息不如臻兒靈通；而臻兒把阿姊當(dāng)做智多星，兩人總是互通消息，有商有量的。所以書兒不由心中有些著急，想到：“臻兒究竟是聽到了多么壞“壞話”才不能和自己說呢。”
“還不就是那些話，沒什么新鮮的?！闭閮哼呎f，邊向阿姊擠了擠眼睛，意思是要她先不要多問。書兒接到臻兒的眼色，不再追問，只是拿出帕子給慧娘擦眼淚。
“孩子真是長大，懂事兒得讓為娘的心疼……”姊弟之間的小動作哪里瞞得過當(dāng)娘的。慧娘心中既欣慰又酸楚，尤其心疼臻兒小小年紀(jì)就懂得替娘親和阿姊遮風(fēng)擋雨了。
慧娘自己因?yàn)榧揖车呢毢透赣H的潦倒，不得不出頭露面，操心生計(jì)，沒少聽閑話受白眼。不論她外表如何堅(jiān)強(qiáng)，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絲不自信和不確定。這種感覺無論如何是不想孩子們再有的，不想他們因?yàn)樯弦惠叺臒o情而被影響心境。
想到此處，心中暗暗給自己鼓勁：“人說為母則強(qiáng)。為了這一雙兒女也不能后退一步。無論這些話如何難以啟口，我都要親口告訴他們。書兒眼瞧著就及笄了，臻兒也是個懂事的。我要相信他們。否則等他們從有惡意的外人那里聽到了什么，就更不好了。他們是徐謹(jǐn)?shù)牡臻L女，嫡長子；更是我趙慧娘的孩子，他們就該挺起胸膛做人的?！?p> 慧娘終于下了決心。她接過書兒的帕子，擦干了眼淚，長出了一口氣，平定了一下心緒，面色凝重地對著姐弟兩個說道：“書兒臻兒，你們坐好，我有話和你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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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娘是所有向往母愛的人都會喜愛的吧？這也是我所鐘愛的角色，想為她特別多花些筆墨的。喜歡快節(jié)奏的朋友可以把最近幾章一目十行的過去。以后的進(jìn)展會加快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