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或許一切都結(jié)束了。這個冬天亦不會有人在為她暖手了。
她身穿黑色風(fēng)衣走在兩旁生著早已光禿禿的樹的小道上,雙手插在風(fēng)衣的口袋里,以一種輕快卻又并不輕快的步伐走著。偶爾有一輛小汽車以一種飛馳的速度從她眼角劃過,抓不到一點影子。就像她在他的生命一樣,逝去,無影。
小道的旁邊有一個小的街心公園。她,苦澀的搖搖頭。她們相遇在這里,老套的情節(jié)。
那時,她剛剛讀完四年大學(xué),還沒有找到工作。于是,她常常會獨自一人拿著許多富有詩意的原文書坐在街心公園的石椅上,用那種標準英國式英語誦讀那些圓潤的單詞。她想,這種感覺就像是一陣清風(fēng)試圖在湖心吹開一道口子,可是帶動的卻也只是湖中的絲絲漣漪,輕盈的恰到好處。
她抱著兩本厚厚的《莎士比亞》,低著頭,似乎在尋找什么。眼角處掃到前方有一個黑影,似乎馬上就要相撞了。
“啊——”她輕聲驚叫。
“碰——”最終還是撞到對方了。書,順勢跌落。
“對不起!”聲音清朗。對方迅速蹲下,幫她撿起了兩本厚重的原文書。站起。抬頭。動作自然,毫不做作。
“哦——沒關(guān)系……”她抬頭看向?qū)Ψ?,呆立?p> 他長得并不是很帥,但是很清秀,很高大,有一種陽光的味道。
“小姐?小姐!”他輕聲叫醒她。
“???——哦,什么事?”她反映過來,又立刻意識到她的花癡,“哦——應(yīng)該是我說對不起,我在找東西,所以沒有注意到你在我前面?!?p> 就這樣,她認識了他。隔天,他把她遺失的手鏈安然的送到了她的手上。她還知道,他有一個溫暖的名字——安陽。
她若有若無的笑著,走在他們曾無數(shù)次的牽手的小公園。然而,往日的甜蜜已不復(fù)存在。
這個小公園風(fēng)景依舊,有略帶漣漪的小湖,嵌著鵝卵石的曲折小路,帶著兒子散步的母親……
真的,很溫馨呢,為什么以前沒有看到呢?她嘴角彎成優(yōu)美的弧線。
“姑娘?可以幫我們找一張相片?”一個滄桑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
轉(zhuǎn)身,看見一個八旬的老者。
微笑。
“好啊?!?p> “謝謝你啊,六十年了,我和她都不曾照過像了?!崩险邘еσ庹f道,隨后又看向另一處,像似在確定什么。
隨著老者的目光,她看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嘴角帶著幸?;《鹊奈⑿Α?p> “她就是我的老伴,50年前因為車禍失去了雙腿?!崩险呖聪蚶咸貍€她一個幸福的笑,“我們相伴了將近一個世紀。”
很快,她幫他們照好了一張照片。她轉(zhuǎn)身要走。
“謝謝你,小姑娘!”老太太笑著說。
“不用謝?!彼χ仡^。轉(zhuǎn)身。眼角的余暉看見了老太太握緊了老者的手,嘴角還動,像是在說話。碰巧,她看懂了,老太太是在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溫暖。
因為他知道她的奇怪嗜好,就是愛看《白蛇傳》,趙雅芝的那一版。她曾對他說,她愛死了趙雅芝為著愛郎深鎖雙眉時的情景。他笑她,有虐待傾向。她伸手打他。他輕輕地擋住,握緊,然后順勢擁住她。一只手在輕柔著她的發(fā),笑道,“看電視?!币驗槭菑谋澈髶碇模运麤]有看見她的眼眶盈滿了淚水。她的腦袋中閃著還沒說出的話,“因為趙雅芝在深鎖雙眉時顯示了她對許仙的愛?!?p> 那時屏幕正播放著許仙深情款款的叫著“娘子?!?p> 只是現(xiàn)在,西湖水漲,白蛇已離許仙而去,一座塔,阻隔了兩個人的愛情。
而他們的“塔”又是什么呢?
她癡笑,對著蒼白的房頂。
那日,老者與她妻子雙手相握的情景回放在她腦海。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么?多么輕卻又多么重的誓言呵。
“卿攸,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呵?”好友溫雯輕點著她的額頭。
“他說,我是冷血、無情、不明是非的女子,還愛耍無賴?!彼p聲說道。
“一時的氣話能當(dāng)真么?”溫雯搖搖頭,一幅無藥可救的樣子。
“可是,他亦是沒說錯,我的確冷血、無情、不明是非,我冷血的當(dāng)眾甩了他耳光,無情的和他說分手,不明是非到認不清他懷里的是他上司的女兒?!睕]有溫度的語調(diào),清冷聲音響在空蕩的房間里。
“卿攸,你要相信他啊,他不是那種為了名利就拋棄女友的‘陳世美’?!睖伥o奈的撫著額頭,“也許是誤會呢!卿攸,不要堅持你那無所謂的固執(zhí),你擁有的愛情一直是我所期盼的,所以,不要輕言放棄!”
這個冬天異常的冷,她赤著腳坐在客廳的軟墊上,看著屏幕上白素貞一手抱著許士林,一手拉著許仙,不忍的哭著。她也跟著淚流滿面。她知道,下一幕就是她被收去,壓在雷峰塔下??催^無數(shù)遍的情節(jié),她仍舊是這樣傷感。他曾邊為她擦拭眼淚,一邊哄著她,“電視劇都是這樣,賺人眼淚的,乖,不要去想它就行了,不哭了?!?p> 她頂著紅腫若櫻桃的眼一頭扎緊他的懷里,只有她知道,在扎緊他懷里的剎那她是幸福著的。
房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她去開門。是他。想要迅速的關(guān)門,他伸手夾在門與墻之間。
“啊——”他慘叫,她臉上微微辨色。
“怎么了?疼不疼?”她拉起他的手,看著因為她關(guān)門而夾著的壓痕。
他用受傷的手輕輕握緊她,拉近他們的距離,用她的手觸摸他心臟的位置。
“這里更疼?!?p> 然后,他摟緊已經(jīng)抽泣得不成人形的她。
“寶貝,不要哭了,我再也不做會讓你誤會的事了。”
原來,她也可以做白蛇,可以無條件的包容她的愛人。
曾今以為,只要是愛著的就會永遠的在一起。直到她天真的看著母親的離開,父親的再娶。她承認,她有著很強的獨占欲。
她始終記得那天母親抱著她,對她說的話——
“寶貝,媽媽是愛著你的,就像是《白蛇傳》里的白素貞愛著她的兒子許士林一樣?!?p> “媽媽,你是要走了了么?像白素貞一樣被法海抓取么?”
“是的,寶貝,媽媽要離開了?!蹦赣H邊說,邊為她帶上一串手鏈,“這是媽媽的幸運物,現(xiàn)在送給我最愛的寶貝。”
然后,母親走了,跟著一個男人走了,而那時電視機里正放著白素貞離開許家時的畫面。在她童年的記憶里她始終認為母親會回來,就像白素貞那般終是回到了許仙和許士林的身邊。
然而,父親的再婚打破她僅剩的期盼。母親一只手挽著那個帶走她的男子前來參加父親的再婚禮,另一只手里還抱著一個剛剛滿月的娃娃。
她的心碎了,在看著母親幸福地親著她懷里娃娃的臉蛋的時候,她強忍著淚。
然后,回家,繼續(xù)看著《白蛇傳》,不斷重復(fù)的播放著白素貞將要被法海抓取時的場面。像是,她就是許士林,母親就是白素貞,父親就是許仙。
她,沒有絕望,她仍舊期盼,她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她要做白蛇,她可以容忍愛人的一切缺點,她可以說話算話。
他們和好,像是再次陷入熱戀。幸好冬天還沒有過去,他握緊她的手,給她取暖,當(dāng)她的暖爐。
《白蛇傳》仍舊繼續(xù)播放著。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讓它倒帶,它順利的播著,許仙和許士林終于等到了白素貞的歸來,一家團圓。
“這樣多好……”他揉著她的發(fā),“何苦為難自己總是看那悲情的場面,我的卿攸就是適合在由她的王子,也就是我為她編制的夢幻里幸福的生活?!?p> “少臭美……”她笑道?,F(xiàn)在,是真的很幸福呵。
“鈴……鈴……”他的手機響了。
他拿起手機,不自然的起身接電話。他對她微笑,做口型說是公司打來的。
她對他微笑,然后若無其事的吃著剛才沒吃完的薯片。
他掛機,抱歉的對他說,“公司有事,我要先去一下,很快回來?!?p> 她對他點點頭,微笑道,“去吧,等你回來?!?p> 然后,他急忙離開。
心隱隱做痛。這次的等待不會落空吧?不行!她的心里充滿了不確定,就像是母親離開的那次帶給她的傷并未痊愈般的缺失了一塊。
“我就去看看,畢竟我并會不打擾他的……”
她尾隨他而去。
一路上,她的心不停的打顫,離目標越近,她越是抖得厲害。難道又是一場完美的欺騙?
“蘭笑”酒吧外。
溫雯爛醉如泥的摟著他,嘴上還大聲說著:“安陽,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愛你!老天爺——你知不知道,我——愛——安陽!——”
“好了,溫雯,我知道了,現(xiàn)在,我們先回家,你醉了?!彼麩o奈的抱起她,轉(zhuǎn)身就走。
頓足,四目相對。
溫雯的嘴里還在喃喃的低語,說些諸如“我愛安陽”、“安陽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愛上你了”這類話。
整顆心頓時跌落,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卿攸……”他輕聲叫道她的名字。
她轉(zhuǎn)身,在她還沒有在他面前完全潰敗之前。眼淚灑落,發(fā)誓,一定要堅強。
她希翼他會拋下爛醉的溫雯,追上她跟她解釋??墒?,失望。
她帶著傷離開了這座有他的城市。結(jié)局是白素貞離開人間和許仙過著神仙美眷的日子,只是,她的許仙依然失蹤。
她開始過著漂流的生活,白天游離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晚上打開電腦敲擊著一個又一個的關(guān)于“分離”的故事,只是,它們大都殘損著,它們沒有結(jié)局。她不知道怎么為它們安排結(jié)局,是如她一樣的游離,還是有一個溫暖的劇終微笑。她還是那么愛讀原文小說,只是她已不再用那種圓潤的語調(diào)讀他們,本身的正統(tǒng)英國英語是嚴肅的、謹慎的,她突然覺得用圓潤的語調(diào)是褻瀆了正統(tǒng)。
她母親打電話來的時候,她正是用這種嚴肅、謹慎的語調(diào)讀著《莎士比亞》。
“卿攸,回來吧,媽媽想你了?!蹦赣H的聲音充斥著無奈的。
“好?!彼龥]有像往常一樣拒絕。也許是因為長時間的游離很累,想找個溫暖的地方歇歇,即使這個地方并不永遠為她開放。
母親欣喜若狂,在看見她的剎那竟然哭了。她輕輕地抱著母親,輕聲說:“媽媽,我回來了?!?p> 母親希望她留下來陪她,她點點頭,答應(yīng)。
母親像是要把十多年來缺失的母愛一下子全部還給她似的,她受寵若驚。直到母親暈倒在廚房。她霎那間驚恐萬分。
那個男人告訴她,這些年母親也不好過,她總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到她那還在前夫家的女兒,他試圖安慰她,可是仍舊沒有用,直到他和她的兒子的出世,她才稍微好一點。
可是,當(dāng)她在參加前夫的再婚禮時看到一下子又瘦了許多的女兒時,她又忍不住了。她想哭,他就叫她再忍忍,前夫的婚禮上不可失了面子。她點頭忍下。待到婚禮結(jié)束時,她竟然看不到女兒的人影。她曾幾次想找女兒,可是都被女兒冰冷的言語擊退。
長時間的思念,近在身邊卻又遠如天涯的心,使得她積郁成疾。
“媽媽,你不能有事……”她蹲坐在急癥室的門口輕聲喃喃道。
“姑娘,是你么?”似曾相識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抬頭。
是他們。
小公園的老者和他的妻子。
“怎么了?姑娘?”老太太拍了拍老者示意他推進。
老太太輕輕的握住她的手,“堅強點,孩子,沒有過不去的坎?!?p> 急癥室的燈熄滅。醫(yī)生出來,宣布,母親平安。
頓時,她撲在老太太的雙腿上大聲的哭泣,像是要把以前強人著的淚水統(tǒng)統(tǒng)都流回來。
老太太則憐愛的輕撫著她的發(fā),她的動作和頻率像極了他,那個叫做安陽的男人。
她腫著眼,抬頭不真實地看著眼前的人,是他,安陽。是幻覺么?她伸手擰了他的臉,真實存在。她轉(zhuǎn)頭看著在她身邊的老太太,后者則對她微微點頭笑。
他不管她的拒決,擁著她,告訴她,他有多想她;告訴她,一切只是誤會;告訴她,他已和溫雯談清楚了;告訴她,他只愛她一個……
她嬌嗔似的問他怎么會在這時,他緊緊的摟著她,他說,上天不讓他們分開,今天他陪他的爺爺奶奶來醫(yī)院進行定期檢查,沒想到會遇見她,更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會認識他的爺爺奶奶。
上天的意思是要他們延續(xù)下一個世紀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么?
原來,她真的可以是白蛇,又不盡是白蛇。白蛇用了二十多年的等待才等到一個結(jié)果,而她只用了一瞬間就明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