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故事就是過去了的事情
厚厚的云層黑壓壓地占據(jù)了半個天空,云層不斷在變幻著形狀,像龍、像虎、像一頭捕食的猛獅,像某一個人的臉,微笑著的臉。
云層下的若隱若現(xiàn)的城市,高樓隱進(jìn)了云霧里,視線可及的范圍內(nèi),斷壁殘垣充斥著視野,烏鴉凄厲地鳴叫聲中,孩子的尸體像蒙太奇鏡頭一般地從路旁冒出,跪在地上嚎哭的老人、剩下半個身軀的男子、纏著頭巾的女性頭顱……,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叼著半截斷手……
炮彈呼嘯著落在地面,彈片飛射,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坑,孩子的尸體不見了,老人不見了,半個身軀的男子不見了,女性的頭顱不見了……
大騰、蝌蚪……,他們的迷彩服上血液是暗紅色的,躺在彈坑邊毫無生氣,凱夫拉頭盔丟在一邊,手中的槍握得緊緊的……
隊長的臉色鐵青,手中拿著匕首……
大火在燃燒,戰(zhàn)火在燃燒……
……
景色突然變了。
一顆兩人合抱粗細(xì)的鐵堅杉,高聳入云,枝繁葉茂,峻峭挺拔,大騰從半米粗的樹枝上笑嘻嘻的跳下來。單手提著97式突擊步槍,另一只手里抓著一條已經(jīng)給捏得半死的蟒蛇……。
他招招手,莫磊想走過去,大騰轉(zhuǎn)入樹后,不見了。
夜色來臨得淬不及防,像是有一只手提著一只黑色的鍋蓋狠狠地罩在天空上,但仍然擋不住四射的陽光,陽光努力地在黑暗的邊緣鍍上了一圈金邊。
眼前的樹不見了。
映入視野的是空曠的山谷,天上的黑變成了一種火燒的紅,顏色慢慢的變幻,紅色成了血紅,天空越來越低從上而下籠罩,壓在了山谷兩旁的山脈上,天地之間似乎就是靠山脈在支撐著,四野一片寂靜,一片葉子在地上打著卷,滾到了自己的腳邊,葉子也像是有生命一般,在腳邊來回滾動,戀戀不舍……
山谷中傳來巨大的轟鳴聲,像萬馬奔騰,驚天動地,一條白色的水線從山谷另一頭滾滾而來,旗卷一切,摧枯拉朽,帶走了一切,包括他在自己。
他再次陷入無邊的黑暗。
“我志愿加入……”。
宣誓聲,像是自己的聲音。
他走過去,看見了年輕的自己,橄欖綠襯托著黝黑的臉膛,衣領(lǐng)上的星星閃閃發(fā)光,鼻尖上細(xì)微的汗珠,臉上激動的表情,瞳孔里映照著紅色的旗幟,四射的激情……
他竟然毫不奇怪自己能看見自己,他看見了打球的自己、看見了上學(xué)的自己、看見了深夜起來訓(xùn)練的自己、看見在污泥里摸爬滾打的自己、看見了哀傷垂淚的自己……。
武裝直升機(jī)的轟鳴聲響起,伴隨著激烈的機(jī)載機(jī)槍的槍聲,莫磊聽到,這是M249傘兵班用機(jī)槍的聲音,爆裂的槍聲持續(xù)了好久好久……
為什么自己是一個人?他們呢?其他的人呢?蝌蚪,大騰,大頭、金剛、烏鴉、土狼……為什么他們都不在?
“你他媽的傻???干嘛要脫軍裝????軍校也是部隊,后方一樣盡忠,有你這樣當(dāng)兵的嗎?國家花心思花成本教你技能,你的技能就該在學(xué)校好好教給你的學(xué)生,你他媽要轉(zhuǎn)業(yè)?過來,老子我揍死你……”。
這是爹的聲音。
莫磊淚流滿面。
前方的景色‘唰’地不見了,父親穿著褪色的軍裝,灰白的短發(fā)像刺猬一樣立在頭上,眼神冒火地看著自己,手中夾著的香煙已經(jīng)快燒到手指。
“爸爸……?!蹦谏斐鍪?,想去摟住父親。
再抱我一次吧爸爸。
爸,你來揍我吧。
你知道嗎?這么多年我多想你再揍我一次嗎?可是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呢?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
父親的身影瞬間變得高大,滿頭的白發(fā)變得烏黑,臉上的皺紋消失,可臉上的嚴(yán)肅未變,身上的襯衣顯得有些破舊,他的手正在摸向莫磊的腦袋,“今天又在學(xué)校打架了吧?”
我好累,爸。
烏云又來了,一朵小小的烏云,擋住了太陽,霞光刺過烏云,照在遠(yuǎn)方的山嶺上,光禿禿的山頂像是涂滿了鮮血,一只巨大的怪鳥呼嘯著翅膀從頭上飛過,發(fā)出刺耳尖厲的鳴叫,它有四只爪子,每一只爪子上似乎都抓著一個人……
看清了,怪鳥的的奇怪之處,是因為它有一張人臉,蒼白而死寂的人臉……
莫磊反手從背后拔出一支槍,他想打死這只鳥,這是只不吉祥的鳥。
烏云驟然散去,太陽光變得柔和溫暖,莫磊瞇著眼,抬頭直視著太陽,灼傷感從他的頭頂傳到四肢,好疼啊。
遠(yuǎn)處似乎有說話的聲音傳來,太陽上像是被蒙了一層輕紗,朦朦朧朧,光圈一個疊著一個朝四處散開,慢慢地充斥了視野,舉目望過去,四處的白色……。
“他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边@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的。”這是一個女人的回答。
“如果我要是找不到你了,你可以找任何一個醫(yī)生都可以幫他拆線,5天左右就可以拆線了,我想,我應(yīng)該是見不到你們了的對吧?!?p> “是的大夫,非常感謝你?!?p> “不用謝,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很大方,好了我要走了,希望有機(jī)會能聽到你們的消息,不過最好還是不要了,再見。”
“再見,大夫。”
一男一女結(jié)束了對話,關(guān)門聲很輕,腳步聲也很輕,離自己越來越近,一位女性的臉蛋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擋住了光線,光線灑在她金色的頭發(fā)上,在她光潔的皮膚上投下陰影,像是她身體上帶著光芒……。
“你好嗎?”那個女人低垂著頭,聲音很溫柔。
剛從昏迷中醒來,莫磊心中腦中都是空空蕩蕩地難受,過了一陣在回過神來。
“你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不過現(xiàn)在沒事了?!?p> “我昏迷了幾天了?你干嘛還不走?”莫磊的聲音微弱而嘶啞。
蒂娜抱緊了肩膀,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你傷得很重,昏迷兩天了,不過,你只要好好靜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沒事。醫(yī)生剛剛離開,我用的是你的身上的現(xiàn)金,你身上有很多錢,我給他的數(shù)目很嚇人,不過我聽說他很靠得住的,我在開車的時候,一直在聽你說要找一個醫(yī)生,你知道醫(yī)生住在哪里,你不斷地重復(fù),我才聽清楚了,然后我就去找了他,再來到這里……。”
蒂娜的話有些凌亂。
“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們在欽奇拉鎮(zhèn),靠近佩雷拉,離之前的地方有40公里。醫(yī)生是在羅門托鎮(zhèn)找來的,他應(yīng)該認(rèn)識你。不過,他現(xiàn)在大概是想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因為你的照片貼滿了羅門托的大街小巷?!?p> “你這是怎么回事……?!蹦谙虢吡ψ穑墒侨碥浘d綿的毫無力氣。蒂娜俯下身子在他頭下墊了一個枕頭。
“我會告訴你怎么回事,我想本來就明白。”蒂娜雙手抱胸,站在莫磊的床前,蔚藍(lán)色的眼睛變得堅定,“你知道,有一個畜生真要強(qiáng)奸我,之后就會按照他之前的安排殺掉我——把我丟進(jìn)滾滾江水,你在橋頭阻止過他們,曾經(jīng)叫我大叫救命,你盡力了,在被槍口指著的前提下,你無能為力了,我知道,可是,你還是回來了,我雖然不知道你怎么跑掉的,你受了重傷,你完全可以自己一個人走掉,可是你還是回來救了我?!?p> “之后我做了一個很困難的決定,這種決定,大概是只有那種受到強(qiáng)暴、然后又沒死,然后又被救了的人才能做出的決定,我決定也要救你,只要把你救回來,我在所不惜,然后我才可以離開?!?p> “你為什么不去找警察?為什么不去大使館?”莫磊微弱的笑了笑。
“一開始我很緊張,有時候心理承受能力超過極限的時候,你能自動忽略一些你親眼看到的東西。我聽說女人最可怕的就是被強(qiáng)暴了,現(xiàn)在我相信了,我是個律師。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學(xué)會了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理性思考,我聽到你那一聲吼叫里充滿了厭惡……那一刻我一輩子都忘不掉,感謝你?!?p> “大使館呢?”
“莫磊先生,我聽他們這么叫你,我不知道你真的是不是叫這個名字,我無法在這個地方呆得太久,也許幾天,也許幾個小時,安排好你之后,我就離開了,這種事情,找誰也沒用,我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p> “所以你開車帶我離開了那個城市?”
“一開始沒有,我全身破破爛爛,身上臟兮兮的,我先在河邊簡單的洗了一下,然后將車開到貧民區(qū),在外面晾衣服的地方隨便扯了幾件衣服換上,我在你包里找到了錢,之后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撥了你在昏迷中咕嚨的電話號碼,跟醫(yī)生說了這個地方,再開車跑到了這里來?!?p> “你很聰明,也很有條理。”
“我知道?!?p> “那臺車,你……?!?p> “在你做完手術(shù)之后,我把這臺車開到了離這里20公里之外的一個小鎮(zhèn)上,那里有一個垃圾處理站,之后,我坐大巴車轉(zhuǎn)了一圈再搭車回到這里?!?p> “你這樣做,恐怕會給你帶來麻煩,現(xiàn)在警察需要找的就不是我一個人了,還有你。”莫磊苦笑。
“沒關(guān)系,我們會有辦法的?!?p> 蒂娜的回答干脆而自信。
“我……我昏迷中還說什么胡話了嗎?”
“你……你在哭,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哭得很厲害……?!钡倌认肓讼氩呕卮稹?p> “不過,像你這樣的人,大概也只有在夢中才會流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