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捧著盤子,心中只嘆工作不分貴賤,女官的活計有時比宮婢還要累人,托了半夜盤子,感覺腳都麻了。臺上的歌舞早已結束,大臣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退場,彼時,天已微亮,月亮和星子漸隱了面,只剩下淡紫色的夜幕,幾絲輕云如織女亂扯的絲絮懸停在天邊。
退場時,溫情看見,自家那個說話都不敢大聲的,總愛哭哭啼啼的妹子芝芝,被那個青衣男子隨手攙了一把,大方地向對方道了聲謝,一點也不臉紅羞澀。
她真的變了,雖然還背負了生父的冤情亟待昭雪,也知道了當年的緣由,但她一點也沒怪別人,只靠自己,慢慢地摸索著走出了一條路。
溫芝芝將托盤還給了掌庫的女官,扭了扭脖子,心情頗好地就要退下,卻不想被柳玉人叫住了。
“溫佳人,這次你做的不錯,算是宮中頭腦聰明的,我只盼你別做什么傻事?!绷袢丝粗凵窳髀冻鲆唤z欣賞。
“恕下官不明白?!睖厍榈土祟^,內(nèi)心卻覺得自己真是無辜,趕緊扒拉一下自己最近有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柳玉人轉過身去,望著天邊的云霞,一身墨綠點了數(shù)朵紅線梅花的衣裙颯颯有聲,高高的發(fā)髻已然半白,插了幾只玄色琉璃華勝,耳上垂了幾絲銀發(fā),落在優(yōu)美勻稱毫無一絲贅肉的脖頸上,光是一個背影,就能讓人在腦海中補充起一個遲暮美人的容顏來。
美人遲暮,絕色卻不會消退。
她輕聲說:“你身邊是有個叫蘭草的侍婢吧?看著她,別讓她在宮中亂跑。我言盡于此?!?p> 蘭草?溫情咀嚼了一下,近日確實沒怎么看見過她,還以為她陪了芝芝去教坊司練舞。
說起來,當初也是因為蘭草是有經(jīng)驗的女官,溫夫人才請了她出山來訓練芝芝。
她,又會有什么錯呢?
溫情稱是,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當年公主是怎么對你的,你記得倒是比我們深,可那又如何呢?該放下的就放下吧,記性太好只會弄得自己傷痕累累?!?p> 溫情的足音消失后,柳玉人迎風悠悠嘆息。
誰沒有過傷痛的過往呢?只能把那些痛全都用心牢牢裹了,再努力裝作一切都好,才能活著走出來。
為了早死的那人,一味地執(zhí)迷不悟,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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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先退下吧,朕與嘉善郡主單獨相處一會。”
皇帝看了一眼身后浩浩蕩蕩的一眾太監(jiān)宮婢們,擺了擺手,眾人福了福,自退下了。如珠是一直跟著嘉善的,此時也不得不遞給郡主一個擔憂的眼神,跟著大部隊一起撤退。
嘉善打了個哈欠,抬頭望了眼漸亮的天,再看看身旁故作冷淡的李純,說道:“好啦,禮物對吧?如果我真的送了你不滿意的,不許退貨!我是說不許還回來!”
“你怎會如此想朕”,李純蹙了眉:“這是你第一次用心為朕準備生辰禮,朕定會好好珍惜。”
嘉善松了口氣,不好意思地從袖子里掏出個軟趴趴的玩意,遞給李純:“時間有點緊,我為了做這個一晚上沒睡,你…你要不戴上試試?”
聽到嘉善為了給自己準備生辰禮,通宵達旦未曾合眼的時候,李純心中很是歡喜。
可這生辰禮長得實在有些古怪,似乎是用純黑的綢布裁成兩只雞子并排放著的形狀,再縫了個密不透風的香囊,里面不知填了什么,摸上去有一顆顆的感覺,里面還有沙沙聲。說是香囊,可又是密封好的,左右兩側還各垂了一條長長的帶子。這個布囊形狀雖有些古怪,但觸感柔滑清涼,料子輕薄透氣,令人愛不釋手。
不過,這是做什么用的呢?
李純左翻右看,也沒猜出這物事的用途,看它上面有兩根帶子,想來是系在腰上的紳帶?正當他躍躍欲試,將它系在腰間的時候,嘉善手忙腳亂地按住他的雙手:“哎,別別,我的好皇上,這不是這么用的啦!來,我給你帶上?!?p> 她拿過東西,抬頭對他說道:“那個,你,稍微彎點腰,彎一彎膝蓋我夠不著你?!?p> 李純瞇起了眼睛,夏甜并不知道,在風鳴朝,沒有人敢讓皇上彎腰,即便是權勢滔天的首輔和左相也不行。
他看著她,這么一個嬌嬌小小,笑容爽朗的女孩子,正嘟著嘴催促他快點。他慢慢地,將腰彎了一點下來,膝蓋卻像是僵直了一樣,無論如何都彎不下去。
“你沒事長這么高干嘛啦!”他沒有聽見嘉善在嘟囔什么,但他可以肯定,依著她的脾性,肯定不是好聽的話。
豈料,嘉善還嫌他彎腰彎的不夠,索性用兩只手抓住了李純的衣襟,將他拽了下來,李純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進嘉善滿含笑意的眼睛中,來了個親切會面。
嘉善的眼睛圓鼓鼓地,像是湖里剛吃飽翻著肚皮曬太陽的小金魚,李純模模糊糊地想著。如果被夏甜知道了,定要打死他這個直男,金魚翻著肚皮不是死了嗎?竟然說我的眼睛像死魚眼?
嘉善沒想這么多,她認真地把這東西敷在他的雙眼上,手臂環(huán)過他的腦袋,牽著兩條細帶子在李純的腦后打了個好看的蝴蝶結。
“這…這是何物?”
方才還看著心上人認真的眼神,引得李純心臟砰砰亂跳,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一下子心就慌了。他慌忙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卻一不小心踩到了嘉善的腳,只聽一聲痛呼,兩個人齊齊倒地。
嘉善這個墊背的,有些冤。
等到李純好容易摘下眼罩,過來扶她的時候,嘉善的腳背已經(jīng)腫的老高了。
李純本欲把她拉起來,她搖了搖頭,指了指腳:“抱歉,好像拉傷了哪里,實在爬不起來,還是叫個人來扶我回去吧?!眱?nèi)心淚流滿面:屁股都被摔得沒感覺了,我到底做了哪門子孽噢,老天還是把我收了吧!
她忽然看向方才兩人忙亂的時候被丟在地上無人理睬的眼罩,有些心疼自己的好意,別了頭去,不愿說話。
李純也看見了,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將它撿起:“我…我不知道它是給眼睛用的,一時半會沒適應過來,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別生氣了?!?p> 嘉善看著他拿著眼罩磕磕巴巴解釋的樣子,連朕都忘記說了,他的腳剛剛也扭到了吧,但他一直咬牙忍著。
她的心一下子軟了,沒好氣地拍了拍地上不存在的塵土:“好了,你和我一起坐下吧,等人來救我們?!?p> 李純松了口氣,看了一眼地上,撿了個離她近的位置席地而坐。
四周靜謐無人,風吹過樹葉,發(fā)出簌簌的響聲,不知道哪里傳來水流的聲音,叮叮咚咚,比不上柳司卿擊罄悅耳,但只覺得心安無比。偌大的皇宮,此刻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坐在丁香色的天幕下,一同仰著頭,猜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太陽會在什么時候升起來。
第一次,李純希望天如果能遲些亮就好了。
像他這樣盤腿坐在自己皇宮園子里的風鳴朝皇帝,他應該是第一個吧,想到這里,李純笑了起來。
“我送你眼罩,是因為宮人們都說上書房的燈火晝夜不息,想著如果你每天都忙到這么晚的話,白天如果不補個覺,很難熬下去,所以就做了這個眼罩。戴上它睡覺,就不用怕被太陽曬醒了。眼罩里塞了決明子和清芷,能助眠安神…很有用的…”嘉善瞄了瞄已經(jīng)被捏得皺巴巴的眼罩,越說聲音就越低。
“原來是這樣”,李純恍然大悟:“沒人告訴過你,我睡覺的宸光殿里布滿了翳紋云緞做的帳子,就寢的時候,一絲光都透不進來,哪會擾了我睡覺。”他笑了笑。
“不過,你的這份禮物,我很喜歡。”他正了色,看著嘉善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什么時候上朝不想聽那些老臣說話的時候,就可以戴上它隔了簾子睡個覺,是比偷偷回宸光殿方便?!?p> 他哈哈大笑,這是嘉善聽到過的,他笑得最開懷的一次。
不像個皇帝,像個愛捉弄人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