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方眉頭緊蹙，似是有無限怨結(jié)涌上心頭，“安吉拉，你太殘忍了……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次可以冠冕堂皇地死去的機會，擺脫那些痛苦的枷鎖與牢籠，沉浸在以英雄的方式犧牲的自我滿足中，獲得真正的自由。而你，卻連這一份解脫也要從我這里奪走嗎？”
“對不起，克拉麗絲……”安吉拉沒有著急說出自己的一系列觀點。她知道，在安慰飽嘗無助感的人時，訓(xùn)導(dǎo)、呵斥、爭辯等強加主觀意愿的行為，并沒有多大幫助?！拔艺媸翘运搅耍卑布载?zé)地低下頭，繼續(xù)講道，“一心只想著要把你拉回這個世界，卻忘了這個世界早已令你千瘡百孔，忽略了你自己的選擇。”
“不，安吉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請原諒我剛才的任性。”方也低下頭去，執(zhí)起安吉拉正發(fā)出光芒的右手，細細摩挲，體會上面的溫度?！靶撵`感應(yīng)能力者一向能敏銳地察覺每一絲思想的波動，經(jīng)常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所以，請跟我說說，我忽略了自己內(nèi)心中的哪些想法吧！”方又向前邁了一步，貼近安吉拉，仰起脖子，誠懇地注視她溫柔的雙眼，“我知道我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否則，我又怎么會向你發(fā)脾氣？”
“這就是你的‘發(fā)脾氣’？”安吉拉看到方的面容恢復(fù)如往日一般乖巧，又心生逗弄之情。她揚起嘴角，戲謔似的說道：“那你以后可要多向我發(fā)發(fā)脾氣，這種撒嬌最能戳中我的萌點了！”
而此刻的方卻對安吉拉討女孩子歡心的花言巧語絲毫不感冒。她不輕不重地戳了下安吉拉的腰肋，提醒她說正事。
被襲擊到弱點的安吉拉“哎呦”一聲，然后老老實實地開始講述：
“克拉麗絲，你還記得那部電影里原本的情節(jié)嗎？抽簽被選中留在隕石上的，并不是布魯斯·威利斯所扮演的那個角色，而是他女兒的男朋友。他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到地球，在所有人的崇拜中度過幸福的余生，甚至一輩子都不用再交稅。但他，卻主動放棄了那些，把幸福的機會讓給了他人。所以，真正的英雄，犧牲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自己所憧憬和熱愛的生活?！?p> “真正的英雄……”方的語氣充滿迷思，眼神也略帶迷離，“的確，我犧牲的不過是自己早已不在乎的未來，并不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峙拢椰F(xiàn)在獲得的，也不是真正的自由?！?p> “是啊，克拉麗絲，聰明如你，想必也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你為什么非要選擇以這種犧牲自我拯救他人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呢？”
“因為……”
“因為，如果你選擇自殺的話，會怕別人對你說三道四，把你評價為一個懦夫。而以這種方式犧牲性命，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起碼不會再有人對你多加指責(zé)。”
聽到這番話后，方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猛地緊緊抱住安吉拉，把臉埋到了她的胸口上，久久不能言語。安吉拉輕輕撫順方的發(fā)絲，拍打方的后背。她能感受到，雖然懷中的少女已竭力克制，但還是有一兩滴委屈，溫?zé)崃怂囊陆蟆?p> “是啊……”方終于再次抬起頭，擦拭著眼角，“連死都要顧慮別人的感受，到頭來死也死在了別人的想法中，哪里是什么自由，哪里是什么解脫……安吉拉，謝謝你幫我點明這一點，也許你認為我不值得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可是，也許我也不值得像你所期待的那樣活著……我無法像你們關(guān)心我那樣反過來關(guān)心你們，我無法像約翰喜歡我的那樣去喜歡他，我經(jīng)歷了太多的折磨與痛苦……終于，那天抱著約翰喜歡吃的食物、也抱著再次拾得的希冀走回他家時，卻被無緣無故地抓到了警察局里，那是我最后一次殺死對未來抱有幻想的自己。我當(dāng)時覺得，我簡直就像是《警察與贊美詩》里的主人公，沉淪后所燃起的斗志，最終還是無關(guān)緊要地消逝在這悲慘而悲慘的世界中。那種感受，你可以理解嗎？”
“是的，我能理解，克拉麗絲！我也和那種抑郁的心態(tài)做過斗爭，所以我才如此理解你，你的這些想法，我曾經(jīng)都有過。”安吉拉牢牢地合握住方的雙手，像是怕眼前的少女下一秒就會消散到周圍無窮的黑暗中，“那種感覺，起初就像是靈魂發(fā)炎了。脆弱而敏感，觸之則痛，好像所有人和事都會傷害到自己，甚至連自己也在傷害自己。但到后來，仿佛沒有那么痛了，因為靈魂已被啃食干凈，鈣化成了一灘死物。但感受不到疼痛，也意味著同樣感受不到歡樂。”
“沒錯，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方頻頻點頭，“每一天，我臉上的笑容，和發(fā)出的歡笑，都好像只是簡簡單單的神經(jīng)反射，就像膝腱被叩擊時，小腿會機械般的向前踢。取消刺激后，生成的快樂也會很快消失掉。我……我已經(jīng)壞掉了，像一臺機器一樣壞掉了，修復(fù)不好——等一下，安吉拉，你說你也經(jīng)歷過此番痛苦，可你的靈魂卻洋溢著如此溫暖的能量。你是如何修復(fù)好自己的，是你的異能嗎？”
“你說呢？”
“是噢……”方觀察到安吉拉的目光里又染上了一層黠慧，略有不滿地撅起嘴，“如果你的能力可以修復(fù)人的靈魂，就不用在這里跟我多費口舌了。我想，接下來你要告訴我，你是單單憑借自己修復(fù)靈魂的，而我也可以像你一樣?！?p> “絕不是單憑我自己，”安吉拉憐愛地捏了下方豐厚的嘴唇，“而且，就算沒有我?guī)湍悖氵t早也會找到修復(fù)的方法，因為你已經(jīng)摸索到了線索?！?p> “什么？”
“正如你剛才所形容的，自己對快樂的感受像是一臺機器，這代表著贅余的自我開始崩塌，對外在的執(zhí)取開始斷裂。而這也是抑郁癥對人類的積極意義，讓人能夠逐漸分辨——”
“停、停、停！”方的瞳孔因震驚而放大，翠綠的虹膜像是一塊成色上好的玉瑗鑲嵌在漢白玉里，“執(zhí)、?。磕阌糜⒄Z說這些佛教詞匯我聽不懂。還有，你竟然說抑郁癥有……積極意義？”
“好，那我說漢語。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你應(yīng)該明白了吧？”
“嗯，我讀過《道德經(jīng)》的。這些蘊含大智慧的道理不應(yīng)該在我們那么小的時候教給我們，因為這樣等我們需要真正理解它時，反倒會覺得它太過理所當(dāng)然，蒼白而無力……等一下！你！你怎么會說漢語？還、還這么標(biāo)準！”
“……先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卑布^去，繼續(xù)闡述，“人類現(xiàn)在熱衷于研究人工智能，什么深度學(xué)習(xí)，什么二分心智，好讓機器人變得和人類一樣具有自我意識?？墒牵晕乙庾R是一個非常復(fù)雜而有深度的概念，許多人類其實自己都還沒有獲得真正的自我意識。人類目前急需的，反而是要學(xué)會像機器一樣思考?！?p> “??？”
“從性格與愛好，到認知與情緒，這些東西，通常情況下我們都認為它們是自我的一部分。但其實，它們只是如電腦里的軟件、機器上的配件、算法里的模塊那樣，是可以被系統(tǒng)、程序、命令隨意調(diào)用的，是可以被真正的自我修改與支配的。佛陀所說的‘覺悟’，就是在內(nèi)心紛亂的迷宮中，區(qū)分出哪些心念實際上只是大腦中的‘可執(zhí)行程序’，并將它們剝離，找到至高的‘處理中樞’，至尊的‘我’，然后加以熟悉與練習(xí)，不被外在的程序引導(dǎo)，最終，可以像隨意地使用操作系統(tǒng)一樣地，掌控自己的生命。”
“太、太、太玄乎了吧……”方唇齒輕顫，“你的意思是——人類其實本就是一臺機器？”
“不——”安吉拉雙目輕闔，微微搖頭，“起碼是，一臺能夠自我編寫命令的機器，我不知道是否還應(yīng)該稱呼這種東西為機器?！?p> “自我……編程？”
“沒錯，一個人在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他的思想性情、行為習(xí)慣，并不是自主賦予自己的，而是成長環(huán)境中所遇到的人和事灌輸給他的。如果他幸運地從未遇到挫折，那他就會以這個被他人編寫的人格過完一生。而如果他遭遇了失敗，他的大腦就會明白，過往的習(xí)性已不再適應(yīng)當(dāng)下的生存狀態(tài)，必須主動做出適應(yīng)性的改變。首先，便是深刻的反省，剔除掉以往錯誤的觀念與習(xí)慣，并逐漸加以改正。但就像身體內(nèi)的炎癥反應(yīng)總是會過激一樣，這種大腦對自我的苛責(zé)與反省也會過度，那便是抑郁。它一下子給人格剔除掉了太多的基石，反而讓人對生存無所適從。
“但，這并不是自然或生命的錯誤。木葉飛舞之處，烈火必燃；火光影匿之后，新芽萌生。抑郁癥把你自我意識中贅余的部分都掰斷了，現(xiàn)在剩下的，就是你心中最終的內(nèi)核?？死惤z，你無需再尋找自我，你只需依靠當(dāng)下的心念，重新編寫并建立一個，你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格。這個過程中，會有很多痛苦，甚至比抑郁初發(fā)之時還要痛。但它也會給你帶來很多快樂，那種無需外在刺激的，由自己的心神和靈魂生發(fā)出的快樂。你，會使你自己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