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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襤褸的女人慢慢靠近眼前的參天大樹,迎面吹來一股暖流,樹梢上、葉片上掛著的雪迅速融化成許多小水滴,使得這暖流既溫暖又潮濕,根本不像塞北的苦寒。
這里是永恒的春日輪回。
可是,女人還在習慣性地讓身體發(fā)抖,不知是因為寒冷的記憶已經(jīng)深入骨髓,還是因為心情過于激動。
她觸碰這顆樹,用力在樹皮上按了一下,某種充盈而富有彈性的生命知覺,很快取代了她舊的認識。
“你一直在活著?”她輕聲問,然后肯定的自問自答道:“真的像在活著一樣,‘心’在跳動?!?p> 話音未落,樹皮間落下來汩汩紅色涓流,順著樹皮表面的溝壑一直流到樹根底部,染紅了一切。
“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把左耳靠在樹上,悲傷地啜泣著,說:“神樹是在為族人流淚,為世人流淚嗎?”
忽然,腳腕上的銅鈴開始隨風搖動。不,她能感覺到,僅僅依靠風的力量不足以發(fā)出如此有節(jié)奏的聲音。
——是銅鈴自己在動。
“它也活著?!?p> 那聲音回蕩在圣地,從只她一人聽見,到駐足附近的賀拔鈺兒、拓跋兄弟也能聽見,不過須臾之間。然后,銅鈴的回聲越來越模糊低沉,卻又在某個特定的時刻重又清晰起來,仿佛空中同時有一高、一低兩個聲音在自由馳騁。
神樹下的女人跟隨節(jié)奏輕聲哼唱,空中的兩個聲音霎時有了音色和旋律。
——是神樹無言的傾訴。
只有聲音和旋律,沒有語言。
觀望者被周圍環(huán)繞的悲戚之聲所震撼,本以為這是慕容嫣在唱歌,可他們仔細想:一個如此瘦弱的女人斷不可能發(fā)出讓整個圣地都能聽見的悲鳴,除非她是圣女,只有圣女才能與神樹共鳴,繼而唱出這仿佛能夠震撼寰宇的歌聲。
——鮮卑族的圣女。
然后,眾人在這圣詠的影響下,不由自主地下跪祈禱,其中也包括部分太平道眾,他們甚至有些人被這歌聲感動得痛哭流涕。
此時,一個自認為人間清醒的道人站了出來,怒斥諸位師兄弟,講道。
“各位,這是貨真價實鮮卑巫女,大家離飛升之日不遠了!”
“不要被她迷惑,醒醒!妖女,這歌聲能迷惑人心?!?p> “早知道就不該讓她靠近……”
話音未落,一個純黑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身邊,只看劍光一閃,頭身分離。黑袍劍客拿起首級,面向太平道眾,淡然說道:“再有擾亂儀式者,下場如同此人?!?p> 緊接著,一群流民打扮的人掏出兵器將太平道眾團團圍住,失去反抗勇氣與能力的太平道眾,就此沉湎于圣女的歌聲之中。
這歌聲不沉重,但是一直有一種復雜的情緒,特別適合讓聽者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所有事情,有時候你會開心、難過、憤怒、憂郁,你會變得不像自己,但實際上你知道,你始終如一。
所謂祈禱,從不是為了讓人意志變得消沉,迷失自我,而是讓人更加堅定意志,找到自己的過程。
歌聲停了。
以賀拔鈺兒為首的鮮卑族民仍未停止祈禱,他們的祈禱動作與太平道眾的道術(shù)結(jié)印大不相同,而是兩手握拳相對放在胸前然后雙膝下跪的形式。
神樹下的女人走到賀拔鈺兒面前,輕聲說道:“讓大家都站起來吧?!?p> 怎料道賀拔鈺兒早已是淚流滿面,她保持著祈禱的姿勢,抬頭望去,祈求道:“圣女大人,請寬恕我過往的罪孽!今后我將會永遠忠于你、忠于信仰。”
“沒有人怪罪你,無論是我、還是鳳哥哥?!迸藦澫卵鼣v扶對方,賀拔鈺兒卻說道:“我無法原諒自己!我是個渾身污垢的女人,從那時開始,我就讓這種污垢占領了身心,對待白鳳是這樣、對待其它漢人也是這樣。我恨他們!從前和現(xiàn)在,我都恨他們,可是以后,我想我再找不到憎恨他們的理由……所以,我只能恨自己?!?p> 圣女在賀拔鈺兒的額頭吻了一下,說:“我了解你的過去,很不幸,可是又很幸運。在你覺得自己渾身沾滿污垢的那晚,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寸潔白的希望不是嗎?現(xiàn)在,他就在你身邊,人不能總是依靠憎恨過活,仇恨是個漩渦,漩渦的中心只有更深的海底,永遠達不到盡頭?!?p> “圣女大人……”賀拔鈺兒明白了什么事情似的,抱起放在旁邊的頭盔站了起來,抹掉眼淚,轉(zhuǎn)身面對眾衛(wèi)士命令道:“把太平道眾全部收押,釋放圣地中的所有信徒!”
拓跋忡帶著賀拔獷隨之跟來問候了一下,說:“賀拔小姐如不嫌棄,太平道眾就讓我等帶回去吧?新上任的鎮(zhèn)將大人一直苦于沒有理由懲治太平道,現(xiàn)在我們找到了?!?p> 拓跋忡看了看圣女,然后尊敬地點了點頭。
“好吧?!辟R拔鈺兒答應了,隨后與拓跋獷約定道:“阿獷,你記得要來看我?!?p> “啊……額……嗯。”拓跋獷在遲鈍地東張西望,回道:“大哥說,不能看你?!?p> “什么不能看,我說能看就能看!”賀拔鈺兒直言罷,對拓跋忡“哼”了一聲,為慕容嫣披上白袍,隨即帶上親衛(wèi)前去解救被軟禁的圣地神職人員。
少頃寧靜,四個嘰嘰喳喳的黃毛丫頭從監(jiān)牢直奔向圣女,熱情簇擁著對方。
“彩綺?小琳子?如云如月?大家都還在……還有,圣姑婆婆?!笔ヅh處那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圣姑婆婆,我對不起大家,若不是為了我們,圣地不必遭此浩劫,信眾們也不會被趕走。”
“傻孩子,這是你的故鄉(xiāng),無論你做什么我們都會支持你,況且,大家最后也都沒事?!崩掀牌耪驹谝贿吷瞪档匦χ骸敖窈螅サ乜删徒挥赡泐I導了。”
在旁緘默許久的黑袍劍客此時走過去問道:“獨孤祈,你知道外面都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吧?趙家背叛了北鎮(zhèn),引柔然人入關(guān)圖謀中原。”
“圣主……”獨孤祈閉眼沉思半刻:“到最后,他們還是沒有放下執(zhí)念?!?p> “嫣兒,我有話要對你說。”黑袍劍客像個不祥之兆般來到純白的圣女面前。
“對了,瓊枝姐姐到哪里去了?”小琳子忽然問道,其余三個小丫頭也隨之跟著起哄,在慕容嫣身邊鬧個不停。
慕容嫣臉色一沉,不知如何回應,無助地看向黑袍劍客:“鳳哥哥,大家都還好嗎?”
“沈姑娘在做自己夢想的事情,她讓我轉(zhuǎn)告各位小妹妹,等各位長大之后記得要去找她,不然她害怕自己忘記該怎么回來了?!卑坐P打趣著回道:“怎么,不信嗎?”
小琳子首先發(fā)難道:“可惡,自己出去冒險卻不叫上我們!”
如云如月兩姐妹互相看看對方,委屈地努努嘴,說道。
“既然是鳳哥哥所言?!?p> “我們豈能不信?!?p> 彩綺則是謹慎得多,大眼睛溜溜地打轉(zhuǎn),一句話不敢問。
白鳳見四個丫頭安靜下來,帶著慕容嫣來到陰翳處,告訴她:“我們能把曾經(jīng)的敵人變成最忠誠的朋友,可是,我們擋得住賀拔濤、賀拔勝嗎?在這里,他們才是勢力最強大的人,我害怕,或許我們連唯一的歸處都要被毀掉。”
“圣地會重建,失去的信仰也會回來?!蹦饺萱痰溃骸跋嘈盼?,繼續(xù)為我揮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