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⑩童謠里的女人
千峰鎮(zhèn)顧名思義，其四周奇峰成林，道路阻塞，若非必要，時人皆不愿往，因為稍不經(jīng)心便會在千峰嶺中迷失道路，一旦如此，非本地苗人不可解救。
怎么樣的人才會選擇在這種地方定居呢？鎮(zhèn)子內(nèi)隨處可見著漢服、說漢語的人，他們或是北朝雅士，或是南朝富商，或貶或謫故、又或是為了逃避戰(zhàn)亂故而來到此地；與此相比，身著粗麻布衣裳的腳夫、販夫，一襲苗裝的本土居民卻非常稀少，總而言之，他們一起促成了鎮(zhèn)子的繁榮一隅。
雖說千峰嶺里有漢人城鎮(zhèn)，但還是有保守的苗人擇山而居，盡量不與漢人接觸，一是畏懼漢人將紛爭帶到他們身邊，二來也是為了保護(hù)大多數(shù)山民——能涉險選在千峰嶺定居的外鄉(xiāng)客，有哪人不是窮途末路呢？久而久之，此地便形成山下住漢人山上住苗人的局面。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鎮(zhèn)上孩童就開始傳唱這么一首歌謠：“我的阿姐，長發(fā)垂肩，倚在水邊，映紅了臉；看著樹葉，飄到水面，月望南邊，帶走思念?！?p> 初聞歌謠，不覺驚奇?？芍笤絹碓蕉嗟拿缛藦纳缴舷聛?，鎮(zhèn)上的有識之士這才發(fā)覺，苗人與漢人的地盤之間有一個山澗，山澗里流淌了一條河，河邊的山頭上種滿了杜鵑花，而河水之南方，正好就是千鋒鎮(zhèn)之所在。
時有儒生評論道：“此乃苗漢合流之兆。”
苗女杜鵑則是其中一個熱衷于奔赴山下生活的苗人。她的故事，說來也是清奇。
千峰嶺的苗王是一位有為之君，平日熱衷于與外界交流、通商，力排眾議同意把部分耕地讓予漢人，促進(jìn)大家和諧共處……諸如種種，皆是他的所為。為此，他也在族內(nèi)結(jié)下不少仇怨。
外結(jié)友邦，內(nèi)理政務(wù)，此誠有識之君，不得不在平日疏于家事，所幸老來得女，名喚杜鵑。
小杜鵑從出生那一刻起便受到百般呵護(hù)，她與母親寸步不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時常與母親一起來到杜鵑花海前享受午后祥和的陽光，除了家人外，所接觸的人無非就是婢女、奴隸，以及有為的苗族青年。
苗王待小杜鵑感情極厚，不僅不讓她修習(xí)苗疆巫蠱之術(shù)，還不讓任何人輕慢她、責(zé)備她，所有生活智識的傳授和教育，皆由他親自指導(dǎo)。
果不其然，山民皆把小杜鵑奉為明珠，而她也確實足夠閃耀——她的歌喉是整個苗鄉(xiāng)里最動聽的。
老人們說這是鳳凰降世于人間，青年們仰慕這樣的姑娘，女人孩子也樂于與其作伴。
與朋友嬉戲時，沒有人膽敢忤逆小杜鵑的心意，只管哄她高興便可；遇見不喜歡的食物、衣裳，下人小廝立刻就會扔掉；被哪個討厭的家伙弄得不高興了，肯定有人會幫小杜鵑去懲罰對方……
直到有一日，苗王病危，山民自亂，對于小杜鵑而言，曾經(jīng)如同眾星拱月般的日子就此一去不復(fù)返了。
杜鵑站在往昔常常停駐的花海前，腦海里竟浮現(xiàn)不出半分印象深刻的美好記憶，望著夕陽西下，眼中盡是苗王病危后慘遭叔父、下人、山民冷遇的圖景。
“奴家不明白，為何他們?nèi)纪蝗蛔兂蛇@樣了？果然，全都是假的……”她沒有喊出聲音，可是這句話卻震耳發(fā)聵，她對自己、對上天叩問道：“奴家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很想知道，特別想知道。
此時小杜鵑的心性趨近成熟時，她開始反叛記憶中熟悉的一切，總覺得周圍的所有人，以前的所有記憶都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在母親悉心照料苗王的時候，杜鵑開始頻頻偷溜下山與鎮(zhèn)子上的漢人接觸。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內(nèi)，小杜鵑都只能孤零零一個人，她本應(yīng)該為此感到失落，然而事實卻恰恰與此相反：她從來沒有這樣自在過。
鎮(zhèn)子太大了，勝過苗寨數(shù)十倍，更重要的是，這里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他們并不相熟，是以不必忍受過往回憶的煎熬。
不過，小杜鵑很快就碰壁了。
她想要那個發(fā)簪，卻發(fā)現(xiàn)身上并無銀錢；她想要嘗嘗漢人的茶，老板看見她是苗女，二話不說就轟了出去；有下山交換貨物的苗鄉(xiāng)人看見她猶如碰見了惡鬼，轉(zhuǎn)身就走。
她蹲伏在街角，佝僂著身體，盡管她未曾說過一句話，但那失望又疲憊的神情，無不在向路過的人們傾訴道：“快來安慰我吧。”
從小到大，十多年驕橫慣縱的生活一時難以擺脫，她自己也明白，可是她無能為力。
“若是有人能跟我說一句話，我一定會回以最溫柔的微笑?！彼闹心畹溃上М愖逯g的隔閡并不是如此容易消除的。
不久，東窗事發(fā)，小杜鵑的詭計被苗王識破，苗王讓下人連夜捉她來問罪，小杜鵑百口莫辯，只道：“被族里人這樣厭惡，奴家緣何不能離開？”
“他們厭你惡你，并非你之過。他們欺你品性質(zhì)樸，沒有心計，不懂報復(fù)，全是為父之過?！泵缤跬现≈氐纳碜樱羁畲饛?fù)：“此事，只因我年邁體弱不能擔(dān)當(dāng)大任，又無后繼之人……若是你執(zhí)意要走，須前去拜訪姥姥習(xí)練三年苗蠱之術(shù)，而后才能離開?！?p> 小杜鵑不從，問道：“爹爹向來不讓奴家碰那稀罕玩意，怎的今日又讓奴家去學(xué)？”
“我希望鵑兒永遠(yuǎn)用不上，可是有蠱不用和無蠱可用，那可是完全不同的境地……”苗王道：“日后，你定會理解為父的良苦用心?！?p> 杜鵑首肯，便即離去。
苗王見她遠(yuǎn)走，便與妻子耳語道：“即日起，令人將這歌謠秘密傳唱予千峰鎮(zhèn)上的孩童，待孩童學(xué)得，廣散消息。漢人向來信奉天道，我死后，苗漢之事即無憂矣?！?p> 小杜鵑不知什么家國大義，她只想與更多人真心相待，讓別人喜歡真正的自己，從而她也能在別人口中得知真正的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姥姥是整個苗鄉(xiāng)名望最高的人，司苗蠱、祭鬼神，她對這位孫輩亦是疼愛有加，在得知她想下山去跟漢人交好時，特意吩咐一位在山下開設(shè)書院講學(xué)的相識，把小孫女也送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