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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天空一片湛藍,氣色宜人,本該是個踏青的好時候。街面上人頭攢動,無論在新街還是在舊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眾人皆是談笑風(fēng)生,面若桃花般微微泛紅,臉上掛著笑臉就沒耷拉下來過。
他們彼此問候,全然不介意是否相識,賣肉的、賣茶的販夫在那吆喝個不停,大家也一并圍上去,貨架很快一掃而空,茶杯也用完了,幾人共用一只茶杯實屬常見。雖說皇帝高歡之壽宴已經(jīng)結(jié)束,但城中百姓之熱情絲毫不減,只為成全這美好的一天。
父親去世的真相對于姚采薇而言或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是這大街上滿溢的快樂和幸福都顯得太過擁擠,簡直讓她無法呼吸。
她被笑容滿面的人們推搡著向前走,臉色慘白,冷汗直流。實際上,她并非沒有條件雇傭馬車,坐著馬車走,總不會比現(xiàn)在這般徒步行走于世人之間更加狼狽,可是她并沒有選擇坐馬車。
突如其來的變故,時常會讓人在短時間內(nèi)對過往經(jīng)歷的一切產(chǎn)生質(zhì)疑,如同鏡花水月,明明看見過,但在知曉一切后卻不敢再相信了。
為了再次感受“活著”這份真實,姚采薇磕磕碰碰地往前走著。
忽然,一輛載貨的人力獨輪車往她撞了過去,她閃避不及,和貨物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的腳崴了,看著傷口處的淤青,不禁淚眼婆娑。
“嗚嗚嗚……”
腳夫茫然失措地走過來問候道:“夫人,我一時眼拙,沒看清道,你……你大人有大量,我送你回去,你別怪罪小人可以嗎?”
姚采薇沒有答應(yīng),當(dāng)然她也沒有怪罪任何人,她此時心里想的,只有因肉體之痛而變得更加深刻的過去。
正值青春時,因為傳統(tǒng)的觀念和黨同伐異被迫放棄與青梅的感情,做一個斷袖之人的妻子。心中的不甘,和年幼怯懦時選擇妥協(xié)的悔意,這就是她的過去。然而就在今日,就在白鳳告訴她父親是怎樣遇害的時候,姚采薇的過去就不復(fù)存在了。
青梅竹馬的念想,曾經(jīng)辜負(fù)彼此的時間……她的青春,徹底結(jié)束了。
“讓一讓,各位讓一讓……”一位穿苗族服飾的姑娘過來對那個腳夫連連致歉,并隨手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條簪子遞了過去,說:“真是過意不去,奴家的妹妹最近身體不大好,給這位大哥添麻煩了。”
腳夫婉拒道:“不成不成,像這樣的貴婦人,我哪敢跟你們要東西啊,小姐和夫人不要責(zé)怪小人便好?!?p> “拿好!”那苗族姑娘把簪子塞在對方身上,旋即扶起姚采薇上了馬車,匆匆回到館驛。
自小貴為千金,本應(yīng)恪守禮儀禮法,二嫁趙括本是不義,現(xiàn)今更是屈膝殺父仇人之下,經(jīng)過輪番悲慘現(xiàn)實的沖擊,姚采薇的意志已然變得非常脆弱。
依照慣例,出行歸來后大小夫人都要沐浴更衣才能去面見趙括,就在她倆棲身在浴池里時,姚采薇卻突然發(fā)作,叫著喊著:“血,都是血!”
隨后,她開始瘋了似的擦拭自己的身體,用手掌去搓、用指甲去摳,直至滲出血絲、留下抓痕了也沒見停下。
阿鵑見狀自然趕緊制止,然則要為姚采薇換上衣物時,她又連連推辭說:“不要,不要,我不穿這些衣服……”
這些衣服都是趙括親自為她挑選的。
“好吧,我給你看看我從家里帶出來的衣裳?!卑ⅨN顯然是明白了其中之意,為對方換上一身苗裝,牽著她的手一起回到屋子里歇息,并沒有去趙括那里請安。
姚采薇蜷縮在那苗女的身畔,怯怯地問道:“你為什么還要在我身邊,你不是很討厭我嗎?”
“奴家本該是討厭你的……可是,奴家討厭不起來了?!卑ⅨN講罷,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姚采薇抬起憂郁的眼睛,看了看對方的側(cè)顏,她還是第一次仔細(xì)觀察這位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野丫頭”。
從小到大她都不喜歡野花的氣味,覺得它們太過爭奇斗艷,缺乏余韻,不能襯托千金大小姐的品格和氣質(zhì),現(xiàn)在,她終于知道誰才是井底之蛙。
她突然擺出一種近似搖尾乞憐的姿態(tài),但是又非常具備儀式感地端坐在阿鵑面前,頓首致意,乞求對方原諒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
“沒關(guān)系的?!卑ⅨN傻乎乎地笑著,她總是這樣毫無戒備:“今天就好好歇息,待思緒整理好再去找趙括問明白?!?p> 姚采薇自嘲道:“囊之,會跟我說這件事情嗎?”
少頃,一直默默守候在兩位夫人身邊的蘇青忽然在門外警戒道:“趙公子,二位夫人讓我代為轉(zhuǎn)告,出行過后頗感疲倦,請公子寬恕今日不能侍奉?!?p> “回來了也不知會我一聲?讓開,我要進去!”趙括話語至此,蘇青沒去阻攔,讓他走了進屋:“怎么今日如此特別,二位夫人居然愿意共處一室了?”
阿鵑道:“難道夫君歡喜我們一直明爭暗斗下去嗎?”
“怎么了?鵑妹今天有些奇怪。”趙括繞了半圈,又看看姚采薇,更是吃驚:“采薇今日居然穿上苗裝,難道是我為你訂做的衣裳不合身了?”
是時姚采薇終是按捺不住,突然撲到趙括身前連番質(zhì)問道:“我爹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什么?你再說一遍。”趙括有些措手不及。
“我爹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趙括狐疑半刻,倏地降下姿態(tài),曲折地解釋道:“可是白鳳那廝對你們說了什么,蠱惑了你們的心智?此事,我有苦衷,還望二位夫人能聽完我的一番話?!?p> “夫君既沒有否認(rèn),那便是承認(rèn)了?”姚采薇眼含熱淚,憤而轉(zhuǎn)身,無論如何都不欲面對趙括。
“如果我沒有下此決心,那么姚家滿門上下都要死!他們?yōu)榱舜髾?quán)在握,豈能放過你,采薇?”趙括輕輕地挽著姚采薇的手臂,想慢慢擁她入懷,卻被果斷推開。
“他們?他們是誰!”姚采薇道:“你殺了我爹,你就是我的殺父仇人!”
趙括回道:“他們是一直在暗中支持趙家的御夷鎮(zhèn)各路商賈、貴胄,若是我不去殺姚將軍,那么他們定會把你也殺了!我只想讓你過得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都這樣想,采薇,你是知道的……”
如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也不能改變事實。
“你別過來!”姚采薇道:“若是你還念及昔日竹馬之情,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吧,我暫時不想看見你……暫時?!?p> “采薇,采薇!你可別相信白鳳他妖言惑眾,那廝與我積怨已深,斷不會講我什么好話。”趙括過去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死死不放,就算有阿鵑在旁邊又打又罵,他也不想承認(rèn)自己做錯了什么。
“放手,我疼?!币Σ赊庇煮@又恐。
須臾,在門外守候已久的蘇青進門阻止了趙括下一步的所為,他說:“你不是成天說自己是君子嗎?哪來的君子會對女流之輩動粗!”
“你敢阻我?你不過就是趙家的門客。”趙括惡狠狠地瞪著蘇青,二人視線交織之處,恍若迸濺出火花來了。
蘇青不屑道:“我從來不是趙家的門客,我只是趙小妹的門客,她讓我保護好兩位夫人,不管是誰都不可以傷害她們?!?p> “哈哈哈,采花賊變成護花使者?”趙括譏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想與我妹妹交好,不得我這個大哥的同意,難道你覺得此事能成嗎?”
蘇青亦毫不示弱,反駁道:“大少爺你還真了解我??!可事實上我之所以愿意留在小妹身邊,乃是因為整個御夷鎮(zhèn)只有她還在為曾經(jīng)的‘書院子弟’著想,我為了守護好白兄弟留下的東西,必須這樣做!”
“你!”趙括逐漸惱羞成怒,不過作為家主的“風(fēng)度”讓他很快冷靜了下來:“好,不管接下來你們是去是留,我都不會阻止。你們就全信了那白鳳的話語,便將我與你們昔日的情誼通通拋開吧!”
話畢,趙括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