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晉陽本應(yīng)該是個很恢弘的地方,這里車馬如龍,人潮人涌,到處都能看見才子佳人吟詩作賦,達官貴人趨炎附勢。無論是什么人,一旦來到此地,定能開闊眼界、長長見識。
然而對于白鳳來說,這一切都不值一提。
越是靠近皇城,他的視線便越狹窄,到最后已經(jīng)到了精神恍惚的地步。這不僅是因為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激斗,脖子套上了枷鎖,還因為他的身心都已不在自己這里,而是在竭力找尋著慕容嫣的蹤跡。
在嶄新的花壇旁,在宮殿的大門后,在布滿落葉的岔路口。他心里分明清楚太平道眾不可能放任鮮卑巫女的自由,卻依然心情難耐,不放過每一個可能的角落,祈禱對方會在下一刻回到自己眼前。
若是她過得不好,自己會如何自責(zé)?若是她果真沒有被為難,日后又該如何打算?
那位少年戴著一副重重的枷鎖,每踏出一步都要用盡全力。是的,為了能再見慕容嫣一面,白鳳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即便淪為階下囚,即便不知道未來在何方……
“只要能再見到她,發(fā)生什么事都無妨!”
白鳳暗下決心。實際上,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不理智,竟然可以想出送羊入虎口這種險招!
想當(dāng)初,他只是個不通人情、不懂事故的山野之人,如果說支撐他鼓起勇氣下山濟世的源頭是過往之執(zhí)念,那么現(xiàn)今在驅(qū)使他繼續(xù)前進的因果,則是像蛛網(wǎng)一樣糾纏著他的命運之紅線,他的命定之人正在不遠處靜靜等候。
“喂,傻子!”
“聽沒聽見,到地方了!”
“道長,人交給你們,我們就在外面守著,要是他敢惹事,你盡管喊我們。”
那太平道人拱手敬罷,將白鳳帶進道觀,數(shù)次呼喚白鳳之名諱,言之鑿鑿,白鳳卻不以為然。
突然,道觀內(nèi)出現(xiàn)一隊太平道眾攔住了去路,時人紛紛叫戰(zhàn),只道。
“就是此人殺了開陽師叔、天璣師叔!”
“我們要替師父報仇,師兄弟們,你們說對不對?”
“大師兄你讓開,為何要攔著我們?!?p> 將白鳳帶進道觀的太平道人輕輕揮了揮手,意欲驅(qū)散眾人,見成效不佳,便即拔劍出鞘,義正言辭道:“天師有令,不準(zhǔn)傷害他,今日誰敢碰他一根汗毛,就是與我李克用為敵。”
“開陽?天璣?他們是誰啊……”白鳳喃喃道。
太平道眾見狀自是憤慨不已,皆叫嚷著要斬妖除魔。
“大師兄,他可是當(dāng)著你的面把師父殺了!”
“天師為何要這樣做?我不明白……”
“這個瘋子到底殺過多少人?和那鮮卑巫女沆瀣一氣,果然都不是好東西?!?p> 李克用面對眾人再三詰難,自己也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所幸不過須臾,就有他人前來搭救。
“道門乃清凈之地,你們在此喧嘩,豈不犯了清規(guī)?”一個端莊嚴(yán)肅的女道人走了過來,眾人稱之為“搖光師叔”。在她身畔還有一位目盲的清秀小道,明明年紀(jì)尚小,卻被太平道眾冠以“玉衡師叔”之名。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鳳?”作為一個雙目失明的人,玉衡道人似乎很擅長洞察人心:“你方才問開陽、天璣是誰?他們皆是我等太平道眾可以仰仗的前輩,絕不是你口中那般輕蔑的存在。”
白鳳瞧了他們一眼,不為所動。
“閣下現(xiàn)在心亂如麻,小道可以原諒你的無禮?!庇窈獾廊寺冻隽四腿藢の兜男θ?,續(xù)道:“你想要的答案,繼續(xù)走下去便會知道了……姐姐,我們走。”
搖光道人頷首示意太平道眾退下,給白鳳讓開了一條路。
“繼續(xù)走?”白鳳喃喃道:“她……她在里面?”
李克用繃緊臉附和著:“去吧,我在外面守著。”雖然這是在關(guān)切對方,但是白鳳絲毫感受不到一分好意,使得這場重逢仿佛是太平道眾逼著他去見慕容嫣似的。
“越想越不明白了……”
白鳳走近一間云房,輕輕推著門,還未等大門完全打開,便有清脆的銅鈴聲響從面前傳來,那是久違的溫馨時刻。
“鳳哥哥?”
“嫣兒!”
“果然是你!”
面前的少女扮相不算精致,但是很干凈。她身上穿著寬松的深藍色道袍,頭發(fā)簡單梳起來捆到背后。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少女面帶笑臉,兩眼彎似月牙,鼻子修長挺拔,纖薄的小嘴微張著……他們就好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白鳳只顧看著她的笑臉,慕容嫣也不吝為他展現(xiàn)笑靨。
二人進屋坐下,喝一口茶潤潤嗓子,然后白鳳才冷靜下來,問道:“嫣兒,你為何要不辭而別?”講罷,他不負(fù)重枷,借力倚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這一路上我遇見了許多事,有機會一定要跟你說說?!?p> “鳳哥哥……我只是不想連累你?!蹦饺萱痰溃骸霸谟逆?zhèn)臨行的前一夜,沈瓊枝來找過我?!?p> “這事我知道,蘇兄弟也看見了,不過他以為你們只是敘舊。”
“她可不是來敘舊的!”慕容嫣稍顯郁悶地回道:“她是來告訴我御夷鎮(zhèn)已經(jīng)決定要把我交出去,以換取北鎮(zhèn)一年的和平。也就是說,無論怎么選,我們都得離開。”
白鳳道:“那為何,不與我一起走?”
“因為……”慕容嫣面向白鳳端正坐姿,揚起手臂,道:“你過來,摸摸我的肚子?”
“什么?”白鳳跪在地上,艱難地?fù)纹鸺湘i探過身去,輕輕撫摸著慕容嫣的小腹,“這……這是?”
“因為我在那夜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了身孕!”慕容嫣把雙手放在白鳳的臉頰上,心里說不出地激動:“鳳哥哥,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當(dāng)時心里覺得,司馬荼為了自己的長生不老或許會讓我安心養(yǎng)胎呢?畢竟如果我死了,司馬荼的美夢還能找誰實現(xiàn)?。 ?p> 白鳳越聽越迷糊,直覺告訴他這簡直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這么巧妙地發(fā)生了!
“嫣兒,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告訴我?害得我一路上都在擔(dān)心!”那少年連連搖頭表示不敢相信,同時笑得合不攏嘴。
慕容嫣穎指氣使道:“我要是告訴你了,你會急著來找我嗎?”
“什么?居然就因為這件事!”白鳳不得不甘拜下風(fēng),但是他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是擁有任何金銀珠寶、權(quán)勢地位都無法比擬——只有和所愛的人在一起,真摯的情感才會像清泉一樣涌現(xiàn)出來,源源不絕,不斷滋潤人的身心。
“什么這個那個!這可是你的孩子,你不想他好好的嗎?”慕容嫣故意耍小脾氣說:“還有啊,我不也一樣在想你,那些太平道人可害怕我相思成疾了!所以,他們才這么想讓你來見我……”
白鳳仰天長嘯一聲,睡倒在地,嘆道:“我真是,徹底敗給你了。”
“起來!”慕容嫣噘著嘴踢了白鳳一下,隨即問道:“你現(xiàn)在可是戴罪之身?”
“是啊。”白鳳道:“我沒有什么時候比現(xiàn)在更想跟你呆在一起,好好抱一下你……只可惜,這副枷鎖太重了?!?p> 慕容嫣答道:“答應(yīng)我,一定要活著!”
二人面面相覷,無語凝噎,就這樣靜靜地坐在一起,偶爾寒暄幾句,直至入夜后獄卒前來拿人,白鳳適才依依不舍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