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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昏黑且少見日月的洞穴里,只剩下一撮火光在影影綽綽。角落時而迸出的火花隨著聲聲震響鐵器的聲音而來,像廟宇的晨鐘暮鳴一樣有規(guī)律。
“鐺、鐺、鐺……”
老鐵匠把龍鳴劍扔進(jìn)爐子里燒至通紅,隨后擺在同是鐵塊壘起的鑄造臺上連連敲打。此舉意在重塑劍的外形,進(jìn)而修復(fù)龍鳴劍破損的劍刃。面對此等非凡之物,元封子選擇直接重鑄利劍,而不是隨意補上缺損的部位了事。
龍鳴劍身上的傷痕隨著鐵錘的陣陣敲擊而更加“刻骨銘心”,化作為劍芯上一道道全新的奇特花紋。
“所謂的好劍,即使生銹鈍蝕了,它的‘芯’里也絕不會受到相同的損傷。”元封子面對著鑄造臺上的龍鳴劍,一邊使鐵錘敲出火花,一邊向身后的兩位后輩說道:“即使外表遍布龜裂,它的‘芯’也絕不會因此折斷崩塌……所謂君子、大俠,亦如同絕世好劍一般而已?!?p> “無論遇上何樣的阻礙、受過怎樣的打擊,只消他再次投身‘烈焰’之中,便可重獲新生!”老鐵匠不顧旁人作何感想,只是情到深處,不經(jīng)意間便將心中感慨抒發(fā)。
龍鳴劍身上綻放的火花,頃刻間竟像活出了生命一樣美麗,吸引著旁人矚目——那是它的重生,也使它的旁觀者們受益匪淺。
“龍鳴劍本是由天外隕鐵所鑄,乃世外之物也,老朽自是不會隨意贈予他人?!崩翔F匠看上去就像一個歷盡磨難探路者,正在將舊時的樂趣分享予他人,那深嵌在白發(fā)與皮膚褶皺之上的滄桑便是最好的證明:“只是白少俠的師父與我情同手足,雖然老朽年長了他二十多年,哈哈哈……”
元封子看上去即將完成重鑄的工序,旋即把鐵器置于水中冷卻,又放到磨鐵石上精修,接著道:“那時候,他還只是初出茅廬,一身邋遢的道人打扮,與人介紹時卻不說自己的道號,而是豪爽地自稱為‘高贅’,是往北面尋親的旅人?!?p> 坐在茅草堆上歇息的白鳳聽罷,再也掩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與驚奇,說道:“原來老前輩竟與家?guī)熡羞^這樣的交集!”
一旁的符文濤雖然不知高贅為何許人,但是適才元封子的一番諄諄教導(dǎo),很顯然是要訓(xùn)斥自己,也讓他稍稍褪去了些哀愁,即使左臂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
“說實話,在遇見你師父以前,我是幾乎每日每夜都在熔爐旁務(wù)事,除卻外出飲酒時能與外人有些交集,實際上,根本不了解甚些人情世故,更不必說這世間其他的樂趣了!”老鐵匠戲謔著調(diào)侃年輕時的自己,講道:“在我眼中,劍器上綻出的火花業(yè)已足夠動人心弦。這樣的想法,直至高兄那日帶著一個嬰兒來到,方才發(fā)生改變?!?p> 元封子突然斷了手中務(wù)事,饒有趣味地轉(zhuǎn)頭看向身后的二位公子,笑道:“高兄自稱命犯天煞,無力撫養(yǎng)那個嬰兒,便執(zhí)意讓老朽去撫養(yǎng)。一開始老朽自然是嚴(yán)詞拒絕,只是后來禁不住對方嘲弄,他道我年近四旬,身邊竟無一人作伴,怪不得為人這樣刻薄……后來相談日久,老朽便發(fā)現(xiàn)此人深諳道法,是個明理明智的豪邁人物,于是便撫養(yǎng)了那個嬰兒,并用隕鐵鑄造了一柄寶劍回贈予他。”
“那是,阿郁?”符文濤如此驚訝道。
“這個孩子,是高兄在一個石堆下面發(fā)現(xiàn)的,該是讓父母藏了起來,免了一場災(zāi)禍。途經(jīng)那個村子時,除了這個孩子的哭聲和一片狼藉,也便不剩下些什么了……”
“原來,阿郁是前輩的養(yǎng)女?”白鳳相繼和道:“只是不知,師父他后來怎的如此消沉懈怠,全然不像是前輩口中的狂妄小輩?!?p> “這其中確有緣由……”元封子道:“只是實際上,我與高兄也只是有過兩次的相會。第一次我們因阿郁結(jié)緣,回贈予龍鳴劍當(dāng)作信物。卻不料第二次相遇之后,便是天人永隔……那是在開始撫養(yǎng)阿郁的半年之后,高兄便極其消沉地來到此地尋我,口中喃喃自語、不知為何?!?p> “他說我是這世上他唯一的摯友,即使只面見過兩次,玩耍過幾日的時間。”老鐵匠將打磨好的龍鳴劍放到那熔爐旁唯一有月光照亮的地方垂掛著,隨后便走到白鳳跟前,說道:“他還笑稱像我元封這樣過一輩子,才是最最痛快的。然而實際上,在遇到他以后,我才愈發(fā)覺得自己活得像一個人……”
“是因為阿郁嗎?”符文濤和道。
“阿郁那時候只是剛出世不久,她需要奶水充饑,我便請了一個奶娘過來。不過滄州很快便被七鎮(zhèn)叛亂的余火侵襲,元家的天下被傾覆。家道中落之后,便只能向鎮(zhèn)上的孕婦借‘百家奶’來撫育她生長?!崩翔F匠話到半晌,便被淚水盈滿眼眶,幾欲落淚,“那段日子,可著實是難熬。不過能看見阿郁那漂亮的小臉能開心地笑上一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p> “撫育一個活靈靈的生命,這是鑄就多少殺人利器都換不來的!”元封子坐在草堆上晃著蒲扇歇腳,道出了這樣一番話。
“老前輩?”白鳳感同身受地關(guān)懷道:“所以說,師父他從此以后便再沒有回來過?”
老鐵匠看著遠(yuǎn)處仍在燃著余燼的鍛造爐子,在那一隅月光的襯托下,形成了一陰一陽的鮮明分隔,然后回道:“大概是吧。自那以后便與常世相隔,直至遇上你這么個渾頭小子,哈哈哈……這可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緣分吶!”
那兩位年輕公子聽罷,也相覷著笑了笑,以順從元封子的情致。
“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yuǎn)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元封子輕輕吟唱著這古詩,心中感慨萬千:“葛藟、葛藟,這是你師父的道號,若是有機(jī)會,便上昆侖山一趟吧,那是你師父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p> 老鐵匠談笑間,便因方才的勞務(wù)疲乏而躺在那隨意鋪放在洞穴里的干草上面休息了片刻。直到阿郁叫著“爺爺、爺爺”的聲音到來,他們適才離了鑄劍廬。
委身前朝皇陵的第一夜,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度過。盡管此地絕非長久之所,僅憑著與那位傳說中的鑄劍師之片刻清談,也稱得上是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