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③紅塵巫女
這是件多年前的趣事,雖然講的都是些奇人奇事,但是其中卻不乏確鑿之處。
話說那日也是深春入夏,萬物皆正值生氣勃勃。干家府內(nèi)的池塘邊上,一位頭冠紗帽,身著深色金絲便服的長髯男子正面對著水面,提手灑下給金魚食用的飼料。五顏六色的魚兒紛紛聚在他的腳下,接連把食物送入嘴中;鳥兒停佇在身后的矮樹上,邊啄著翅膀邊哼著聲;蝴蝶在吮吸著花蕊,風(fēng)一吹過,同那黃綠的小花一起左右搖擺。
一切都是如此美妙和諧,唯獨那男人看上去滿面愁容。他扶著木欄桿,對著水中的自己,吟唱道:“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p> “令昇!今日如此有興致嗎?”一個手執(zhí)白紙扇,皮膚白凈,衣著素雅的高挑公子走來說道:“《詩三百》里的詩我讀得不算多,可唯獨這一首,我已不止一次聽兄長你吟誦,到底有何可煩惱的呢?”
“令充,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長髯公為停下手中投放飼料的動作,望著池面,道:“你能同互相傾慕的女子喜結(jié)連理,現(xiàn)如今孩子也快出世了。而兄長我為了盡那點孝道,實在擺脫不去那爹給訂下的‘娃娃親’?!?p> “令昇,嫂嫂她還不愿意讓你納妾嗎?”
長髯公仰天長吁,道:“怎樣,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公子打開扇子,扇面上寫有“珠聯(lián)璧合”四字,他望了半刻,恍然道:“既然我們兄弟二人的名字中都有‘玉’,我希望我的孩子也是個似玉之人。兄長你喚作‘璧’,小弟我喚作‘瑩’,那這個孩子便喚作‘璽’!兄長覺得如何?”
干璧與干瑩兩兄弟閑聊不久,一個下人從石門處疾奔而來,喘息道:“大……大事不好了,干大人!夫人她……她又鬧到府衙去了!”
“什么!”干璧大驚,急忙走回屋中更換衣物,穿回那身烏帽藍(lán)衫,以備升堂審案。而干瑩是個游手好閑之人,成天飲酒作詩玩樂,憑著出眾的文采在江州內(nèi)頗有名望。今日的干瑩實在無事可做,便隨著哥哥去了一趟。
江州府衙內(nèi),大堂兩旁站滿威嚴(yán)抖擻的官差,數(shù)十只眼睛盯著庭中央的一女一男。那女子身姿曼妙,身著黃衣,頭上銀簪金飾應(yīng)有盡有。另一旁的蒼發(fā)老翁被令罰跪于地,衣著襤褸不堪,面上皆是懼色。
干璧從后堂出來,徑直走向他的夫人,道:“夫人,你又有何事要如此勞師動眾?”
“這個男人在那集市上搬東西,把我撞了一下,害得我新買的‘七彩琉璃簪’都碎了!不僅如此,還濺了我一身泥!”干夫人怒喝道。
干璧見那老翁窮苦至極,心生憐憫:只因為自己夫人的任性之舉,可能害得他失了一日的飯錢。他因此沒有搭理自己的夫人,先將那男子扶起,道:“這位老伯,快快請起!”
“大人,我真是不小心的,求大人從輕發(fā)落?。 崩衔滩辉钙鹕?,反而將身子躬得更低了。
“相公!”干夫人依偎到干璧跟前,道:“這次我可是有人證的,您瞧!”說罷,她向身后揮了揮手,三個同干夫人一樣衣裝華貴的婦人竄了出來,逐個說了事件的始末。此三位都是干夫人熟識的人,所言所論當(dāng)然全都向著她。
干璧聽到半晌,怒吼道:“夠了!夫人,你三番四次這般胡鬧,到底想作甚?”
“我……你整天借著公事逃我避我,有沒有想過我是你的夫人?”干夫人悲戚道:“你就是嫌我不能給你生孩子是吧?非要找個別的女子,好讓她取代我的位置!”
“來人,把這位老伯帶回去,順便從庫房中拿幾錢銀子,用作補(bǔ)償。”干璧背身回到座上,怒拍案前“驚堂木”,道了聲退堂。堂下跪著的老翁連忙忙道謝,迎著干夫人的怨聲怒氣,離開了這是非之處。
“好你個干令昇,既然你讓我符家掛不住面,那就休怪我不客氣!”干夫人乃是名門符家之后,自然非常重視家族的聲望,而被丈夫拋棄,還是因為不能生子嗣這種緣由,作為名門千金來說,自是件極其屈辱之事。
“你到底要作甚!你,給我站?。 备设涤戎闺x去的夫人,沒有得到回應(yīng)。
沉默了須臾,一個下屬欺身來到干璧旁邊,通報道:“大人,最近您要徹查的邪道——‘太平道’已經(jīng)有些眉目了,只是……”他湊到干璧耳邊,掩嘴輕聲道:“‘太平道’大肆宣揚‘房中術(shù)’能延年益壽、美容駐顏以吸引教眾,造成城中淫亂之事頻發(fā)。屬下還睹見,尊夫人……也在其中!”
干璧難以置信,想不到這樣的名門之后也逃不過邪道的魔掌。為了干家的顏面,他千叮萬囑這位下屬萬萬不能聲張。一旁的干瑩目睹了程,知曉事情后,忙安慰自己的兄長,畢竟他的夫人做了這些有辱丈夫尊嚴(yán)之事。
怎知那干璧回道:“令充,我更關(guān)心的是干家的名聲。至于夫人……我能做的只有給她個名分。如果夫人去符家參了一狀,符叔叔那邊,就交給你來應(yīng)付了。最近的事情就夠我喝一壺的了……”
這樣冷淡的回應(yīng),出乎了干瑩的意料。常聽人言:“一日夫妻百日恩?!边@句話自是不適用在只為維持世家關(guān)系的婚姻上,至少自己的哥哥就是模板。
二人解決完事端,步行回干府。見兄長悶悶不樂,干瑩靈機(jī)一動,想同兄長去內(nèi)城新開的酒館,逍遙快活片刻。
“令昇,聽說內(nèi)城新開的酒樓里有一位金發(fā)的鮮卑女子,奏得一手好琵琶。今日閑來無事,不如去瞻仰瞻仰?”
干璧默然答應(yīng),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個非常有情趣的人。在“找樂子”這件事上,他說第一,沒人敢說第二。于是回府換了身常服,與干瑩同行。
傍晚,在燭光和人群的簇?fù)碇?,兩位公子大步走進(jìn)“芙蓉樓”。樓內(nèi)中間地方搭了一個高臺,以讓臺下的所有人都能一飽異族之風(fēng)情。地處東南面的江州,對“鮮卑人”還不甚了解。這來自塞北的游牧民族,一直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而今夜,在那異域的曲調(diào)中,酒客們皆能近距離觀賞到。這使得在座大多數(shù)人異常興奮,更有甚者借著酒興,放肆大聲喊叫,烘托那躁動的氣氛。
俄頃,一個金發(fā)女子,手抱梨型的琵琶,被人引到了臺上。那女子身著一身紅紗,裙裾只及膝,一條緞帶環(huán)繞腰身,這是風(fēng)月女子的裝扮??稍谒е呐帽澈螅刂氖且粡堉蓺馕疵?、未經(jīng)世事的臉。旁邊的酒客見到這樣的孱弱姑娘,禁不住欺負(fù)了起來??诔鑫鄯x之言,試圖在臺上女子的臉中看見更多的褶皺與痛苦。
為了能正常演奏,金發(fā)女子緊閉雙眼,忍受著他人言語上的輕薄,撥下第一次弦。一連串的樂音接踵而至,試圖把在場眾人都帶離這煙火之地。漸漸的,人們都逐漸沉醉于那描繪大漠風(fēng)沙地的曲調(diào)中。
對于從未到過大漠的干璧來說,僅在書中或人言里得知的蒼茫印象雖是不夠深刻,但見眼前的女子一捻一攏皆是思情,一念一想皆融入曲調(diào)之中,這足以讓干璧如癡如醉、心曠神怡。
“這樣一位少女,怎會淪落了紅塵?”
忽然,一個頭戴玉冠,身著白袍的中年男子提著酒壺,晃悠悠地走到臺前,竟伸出手去拉扯鮮卑女子的裙裾,不敬道:“美人,讓爺看看你其它地方的毛發(fā)是否也是金黃的?哈哈哈……”
鮮卑女子止了彈奏,抱緊胸前的琵琶,與那流氓開始了角力,意圖掙開他的手。四周不但無一人挺身而出,反而皆在助威吶喊。少頃,少女的裙裾被扯下了一半。那青花布鞋之上,直至大腿根部的雪白皆裸露了出來。她羞怯地流出了苦澀之淚,拿琵琶遮住了羞處。
一長髯披褂的男子從人堆后竄出,將那無恥流氓一把推開。隨后上了臺,將那女子扶了下去。只是不知怎的,在觸到她的那一瞬,金發(fā)女子的身體即刻酥軟了起來,無力地丟下了她視若珍寶的琵琶,倒在了干璧的懷里。
干璧叫喊了幾遍,不見其回應(yīng),只能先將她抱下高臺。此時一旁已有酒客認(rèn)出這是江州的太守,陸續(xù)出現(xiàn)了大聲的質(zhì)問:“誒,這不是太守大人嗎?怎么,今夜也來這風(fēng)流快活?”
眾人聽后,紛紛議論了起來。不久,一個看似酒樓老板的男人走了過來,拱手對干璧說道:“大人,就算官再大,也不難砸了小店的生意??!這鮮卑女子可是我從北方費了很大力氣得來的……”
干璧輕蔑一笑,從身上掏出一袋銀子,遞了過去,道:“這錢,足夠贖身了罷!”
酒樓老板打開袋子,見銀光閃閃,微笑納下,請人送了二位出去。與此同時,懷中的金發(fā)女子業(yè)已醒來。她瞧了瞧自己的雙手,忙喚道:“我的琵琶!我的琵琶在哪?”
干瑩從酒樓內(nèi)走出,手里正拿著那把琵琶。女子見狀立馬喜笑顏開,輕盈地躍下干璧之懷中,一把抱回她心愛的琵琶,其間,她的腳腕還斷續(xù)發(fā)出了清脆的銅鈴聲。
“真是個奇妙的女子,竟在腳踝處系了串小銅鈴。”干璧心里說著,那女子轉(zhuǎn)過身,睜著那金色淺眉下的深黑眼眸,一副遇上許久不見的老友似的神情。
“你……怎么長胡子了?”金發(fā)少女問道。
“這……”干璧怔了半刻,回道:“在做官蓄胡,只為看起來更威嚴(yán)罷了?!?p> 干瑩在一旁疑惑道:“姑娘怎知大哥他從前不蓄胡子?”
金發(fā)女子答道:“我……看到了。”
兩名男子默然。少頃,干璧自我介紹道:“在下干璧,字令昇,請問姑娘芳名?”
“慕容燕?!?p> “在下干瑩,字令充,是他的弟弟?!备涩撔ξ?fù)е设?,說道:“慕容姑娘可有容身之所?這可不是你這樣年紀(jì)的女子該呆的地方!”
“我是被擄來的……在遷徙的途中讓馬賊劫了道,家人……都被殺光了。這琵琶是娘親留給我的東西……”金發(fā)女子眸中盈著淚,抱緊琵琶,微微頷首。頃刻后,她像是回憶起甚么事情,猛然昂首,眼中之淚順勢灑下,跪倒在干璧面前,懇求道:“干先生,你收留我吧!我會伺候你一輩子的!”
兄弟二人無語凝咽,只好決定先讓慕容燕留在府中。自打那晚開始,干璧身邊便多了一位如影隨形的異族少女。她雖體態(tài)嬌小,身高只剛及干璧的胸脯,但為人聰明伶俐,吃苦耐來,還彈得一手好琵琶,這讓她很得干大公子的喜愛。同時,這也引得符家夫人的極度不滿,也為之后的事情,埋下了“導(dǎo)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