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dāng)她匆匆地向前走的時候,十字路口遠遠的那頭,竟然出現(xiàn)了一輛黃包車。
車燈懶洋洋地搖晃著,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對石季婉來講,這一切簡直不像是真的。
“黃包車!”她大聲地叫道。
黃包車輕飄飄地過了街。
等到黃包車走近了,她壓低了聲音道:“大西路?!?p> “五毛錢?!避嚪蝾^一歪,伸出了五根手指頭。
“三毛?!?p> “四毛,就四毛好了,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p> “三毛?!彼龍詻Q不肯讓步。
“四毛可以吧?”
“三毛?!彼豢谝Фú贿€價。
“小姐,這種天氣掙個錢不容易,三毛太少了。”
“那好,我不坐了?!?p> 說完,她便急步往電車站走去。
黃包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四毛好吧?”車夫用商量的口氣跟她說。
“三毛?!彼琅f不愿意放棄原則。
路上,除了凜冽的寒風(fēng)之外,只有這個黃包車夫陪伴著她了。
跟了有十幾步之后,車夫嘟嘟囔囔地說:“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吧。”
她坐上了車,車夫飛快地跑了起來。
她這才感到有些后怕,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討價還價,家里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沖出來,把她給重新抓回去。
不過現(xiàn)在好了,坐上車之后,她就安全了。
寒冷的冬夜里,北風(fēng)呼嘯。
她豎起了大衣領(lǐng)子,任喜悅像失控的西班牙斗牛一樣,在身體里橫沖直撞。
“原來是你!我還奇怪這么晚了,誰還會來敲門呢。”石文珊穿著睡衣來開門。
關(guān)上了門之后,石文珊領(lǐng)著侄女便往里走,沖著里面喊了一句:“季婉來了?!?p> 丁緋瓊正在浴室里照鏡子,聽到后便轉(zhuǎn)過頭來,笑著說:
“哎喲,你是怎么出來的?不是說你病了嗎?”
“我現(xiàn)在好多了,就溜了出來。我病了之后,他們也不鎖大門了。”石季婉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和激動。
“我們?nèi)フ已膊?,可是因為打仗,他們什么也不管。”石文珊向她解釋道?p> 哦,原來是這樣,她就覺得姑姑不可能不管她的。
“你姑姑有件藍棉袍,你可以先穿一下。年青的女孩子穿藍棉布,不化妝也有輕靈靈的感覺?!倍【p瓊對女兒說。
一個星期后,吳媽把一個首飾盒送了過來,里面全是石季婉小時候的玩具,拿給她留作紀念。
丁緋瓊問吳媽:“大姐走后,他們說了些什么?”
吳媽眨了眨眼睛,小聲說:“沒說什么。”
“他們沒有生氣?肯定說過什么的。”石文珊追問道。
“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太太把大姐的衣服都拿去送人了?!?p> “反正我也沒有什么衣服?!笔就裨谝贿叢遄斓馈?p> “倒不是心疼衣服,重要的是背后的含意?!笔纳赫f。
“就當(dāng)你死了!”丁緋瓊氣憤地嘟囔道。
大家都沒有說話。
石季婉倒覺得無所謂。
反正那個家她也不準備回去了,衣服也大都是后母的舊衣服,管它什么含意不含意的。
“他們知道你來這兒嗎?”石文珊問吳媽。
“不知道?!?p> “他們怪沒怪你,有沒有懷疑是你故意放她走的?”
“沒有?!彼龘u了搖頭。
石季婉覺得吳媽沒有說真話。
她離開那個家之后,吳媽肯定在石家是待不下去了,他們一定會把她逃走這件事兒怪罪到吳媽頭上的。
想到這里,她心里突然有些難受起來。
“給吳媽倒茶?!倍【p瓊對石季婉說。
“不用了,我得走了,太太。我只是偷偷從家里出來,看看大姐好了沒有?!?p> 丁緋瓊往她手里塞了張鈔票,她推讓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收下了。
吳媽走后,丁緋瓊說:“我給了她五塊錢。畢竟她照顧了你那么多年?,F(xiàn)在知道新太太的厲害了吧,一比才知道兩樣。哎喲,從前對我那樣子!”
“她們不是一直都對你都挺好的么?!笔就裼行┟H坏卣f。
“嗐!從前我和你姑姑剛準備出國的時候,你沒看見這些老媽子一個個的那樣子呵——臨上船,挑夫把行李都挑走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說:‘行李我扣下了!’這些人在旁邊那神氣啊——真是氣死人?!?p> 吳媽一向是不贊成出國的。石季婉在心里說。
有天下午,門鈴響了。
石文珊打開門一看,原來是石本涵。
他帶著一包東西,用報紙裹著。
進門之后,就把它放到了角落里的桌子上。
“你怎么來了,他們知不知道?”丁緋瓊問兒子。
石季涵悶聲悶氣地說:“不知道?!?p> “姐姐走了之后,他們說了些什么?”
“沒說什么?!彼幕卮鸷蛥菋屢荒R粯?。
“那一包是什么?”石文珊端茶給他。
“是帶東西給姐姐嗎?”丁緋瓊問道。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回去了。”他嘟囔了一句。
“你說什么?不回去了?”丁緋瓊急了,“出什么事了嗎,他們打你了?”
他搖了搖頭。
“我看也不會,你姐姐走了,他們只有你這么一個孩子了?!?p> “我也不回去了。”
屋子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石文珊在書桌前站著,一聲不吭。
石季婉也一動不動。
丁緋瓊顯然有些措手不及,她緩了口氣,柔聲地對兒子說:
“小涵,你知道我一向待你跟姐姐沒什么分別。如果你覺得我關(guān)注姐姐多些,那也是為了讓她受教育,因為女孩子在我們這樣的家里,都得不到多少教育。你是男孩子,所以我比較放心。
再說,我現(xiàn)在的力量只負擔(dān)起你姐姐一個人,負擔(dān)不起你們兩個,你還是得跟著你父親。再過幾年你就可以自立了,你要維護你自己的權(quán)利,該要的就要,好的學(xué)校,充分的營養(yǎng),長大長高……”
石本涵扭過頭去,不愿意再聽下去了。
“你拿的是什么?”丁緋瓊問他。
“沒什么?!彼€氣地說。
“報紙里到底是什么?”
他無奈地走過去,解開了繩子,里面是他的一雙籃球鞋和石文珊幾年前送他的網(wǎng)球拍。
石季婉的眼淚馬上就掉了下來,她急忙走到廚房里去。
石文珊已經(jīng)在那里了。
“我覺得好難受?!彼煅手鴮霉谜f。
“我也是,所以才進來?!笔纳赫f,“他那兩只眼睛吧達吧達地望著我,我受不了?!?p> 丁緋瓊對兒子說:“小涵,你該回去了,時間長了,別讓他們懷疑你上這兒來。”
石本涵站起來,擦去了眼淚:“沒關(guān)系?!?p> 他把鞋子和球拍重新包好,然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