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烏云散去,朝霞初生,林中的空氣濕潤而又清新。
水珠在草葉上輕輕的滾動著,映著朝陽的影子,變得玲瓏剔透。
唐夜麟負手站在林中,安靜的望著眼前的一切。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站著,任憑露水沾濕了他的發(fā)梢,染寒了他的衣裳。
林中升騰起了霧氣,很快的消匿了遠方的景色,將眼前的一切染成了乳白色。
這豈非就像現(xiàn)在的他,看不清過去,也看不見未來。
他抬起手來,手掌一翻,掌心出現(xiàn)了一把金刀。
就是這把小小的金刀,給了他他所想要的一切。
但這把小刀卻不是他的,是他在昨晚的那場火后,回到房間里發(fā)現(xiàn)的。
有人將這把金刀放在了他的床頭,一起放在那里的還有一張字條。
于是他來到了這里,來到了深林里的這座破廟前。
半朽的山神像用僅存的一只眸子盯著他,面上無悲無喜。
霧深處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唐夜麟精神一振,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
很好,來吧,是時候終結(jié)這一切了!
很早之前他就有了這種預(yù)感,預(yù)感到這一切將會以怎樣的方式收場。
他開始有這種預(yù)感,是峨眉派帶人來興師問罪的時候,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被人背叛了。
但他不愿意相信,那個他最信任的人,那個一直在幫助他的人,怎么可能會背叛他呢?
直到昨夜的那場大雨,澆醒了他長久以來自欺欺人的幻覺,那道霹靂閃過天空的時候,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張臉。
那張他曾經(jīng)最信任的臉,卻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他站在雨里,渾身發(fā)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
因為這個世上,只有那個人最清楚他的弱點。
于是他拋下了他身邊的弟子,飛奔回到房間,只看到了那把金刀,和那張字條。
僅此而已。
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霧氣里走了出來。
唐夜麟道:“你來了。”
那人說:“我來了。”
唐夜麟聽到那個聲音,渾身一震,他忽然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而是一個他怎么都想不到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是你???”他失聲道。
“是我?!蹦侨苏f,“看來是時候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了?!?p> 濃霧散去了,陽光又照進了幽谷。
唐夜麟只覺得自己心中的霧也在逐漸的散去。
他們的談話很快就結(jié)束了,他們的聲音從破廟里飄出,飄入了幽谷,散落無影,無跡可尋。
那人臨走前,唐夜麟忍不住問道:“你可有把握?”
那人沉吟了一會兒,輕聲笑道:“我若說有把握,那一定是騙你的?!?p> 唐夜麟點點頭,說,“多謝?!?p> “不必了?!蹦侨俗吡藥撞?,又停下身來。
“還有什么事嗎?”唐夜麟問。
那人猶豫了一下,道:“無論如何,活下去!”
唐夜麟笑了,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是死,最難的事,就是活下去。
他順著山路往回走去,山路悠長,他走的很慢。
但山路再長,走得再慢,也終有走到盡頭的時候。
唐夜云就在盡頭等著他。
唐夜云的身形還是一樣的欣長,但他的樣貌卻已變的丑陋不堪。他身上裸露出來的肌膚變得坑坑洼洼,布滿了蟲子一般的疤痕。
他雖然活了下來,還養(yǎng)好了傷,但他還是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了代價。
但讓唐夜麟欣慰的是,自己的這個弟弟經(jīng)過那次的教訓(xùn)之后收斂了很多,不再是當初那個猖狂的小公子了。
“哥哥?!笨吹叫珠L回來,唐夜云趕緊湊了上來,“法覺大師和蒼松真人到了,一起來的還有青城,點蒼,華山等諸多大派的掌門人,他們都在前門處等著你呢?!?p> 唐夜麟點點頭,“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p> “哥哥?!碧埔乖平凶×怂?。
“什么事?”唐夜麟停下了腳步。
唐夜云走過來,盯著他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是峨眉,然后是少林和武當,全天下有一半的門派都跑到咱們門口了。”
唐夜麟避開了他的目光,默然無語。
“門主!”唐夜云大聲道,“這到底怎么了?我唐門到底怎么了?”
“該你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的?!碧埔棍氲恼f。
唐夜云低下了頭,他不愿讓兄長看到他眼睛里的失望。
唐夜麟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道:“夜云,如果我死了,就由你來繼任唐門的門主之位?!?p> 唐夜云不知所措的抬起頭來,他不知道哥哥為什么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來。
唐夜麟沒有在意他表露出來的疑惑,繼續(xù)沉聲說道:“記住,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唐門,永遠是我唐家的唐門,也只能是我唐家的唐門!”
唐夜云看出了兄長眼中的懇求,他把所有的疑問咽回了肚子里,用力的點了點頭。
“很好?!碧埔棍肱呐乃募绨?,“現(xiàn)在,讓我們?nèi)粫切┪淞置迋儼?!?p> 唐家堡正門。
這里原來本是最能顯耀唐門威嚴的地方,無論是暗藏玄機的門樓,還是那六七丈高的圍墻,都彰顯著不容侵犯的威嚴。
但此刻,這里卻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衣鮮甲明的錦衣衛(wèi)在右側(cè)列好了隊伍,手里端著神機弩,腰間懸著繡春刀。一個個神情肅穆,殺氣凜然。
左邊卻是諸多武林人士,各門各派的掌門和門中的好手都在其中,雖然殺氣不遜錦衣衛(wèi),但在氣勢上比整齊劃一的錦衣衛(wèi)明顯弱了幾分。
法覺大師,蒼松真人和指揮使散人,并肩站在最前面,靜靜的看著正門的門口。
與他們對峙的,則是唐家堡內(nèi)的諸多弟子,他們還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所以臉上除了憤怒之外,更多的則是茫然。
唐七站在人群之中,手心里已沁滿了冷汗,雖然整件事里出現(xiàn)了很多預(yù)料之外的情況,但他今天站在這里,就已經(jīng)成功了九成。
他環(huán)顧四周,薛情,風離龍,陸巧兒都在,偏偏少了一個玉逍遙。
這么重要的時刻,玉逍遙跑到哪里去了?
他問風離龍,風離龍卻說:“我又不是他老子,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兒了?!?p> 他未及細想,就聽到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
唐夜麟出來了。
唐夜麟站在門口,掃視著眼前的這群人。
要覆滅我的,就是他們么?
他這樣想著,還是抱起了拳,“諸位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干?”
法覺往前一步,道:“阿彌陀佛。唐門主,我等前來,是為了兩件事情?!?p> 唐夜麟道:“大師請講?!?p> 法覺道:“第一,希望唐門主能放了被圍困的武林人士,并解了他們身上的毒?!?p> “這個好說,”唐夜麟道,“只要他們答應(yīng)不再找我唐門的麻煩,我自然就放了他們。”
“如此甚好?!狈ㄓX點點頭,道:“第二件事,就是希望唐門能交出金刀老六來?!?p> 聽到這個名字,無論是門外的武林人士,還是門內(nèi)的唐門弟子,全都騷動起來。
唐夜麟笑道:“我也想成全大師,只可惜我門內(nèi)并沒有這個人?!?p> 蒼松真人上前一步,沉聲道:“唐夜麟,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么!”
唐夜麟道:“在下不明白。諸位要找金刀老六,就應(yīng)當去六合刀找,來我唐門耀武揚威,是想做什么?”
指揮使也站了出來,拿手一指唐夜麟,道:“因為你唐夜麟,就是金刀老六!”
唐夜麟放聲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來了,終于還是來了。
唐夜云從兄長身后站了出來,道:“諸位,我唐門立門數(shù)百年,雖然不是名門大派,但也不容這樣的污蔑?!?p> 指揮使笑道:“是不是污蔑,一問便知。”說著,他往人群中看去。
唐七默默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站到了門前。
唐夜麟靜靜的看著他,如同破廟里的那座神像一般,無悲無喜。
“果然是你?!彼卣f。
“師兄?!碧破呷杂眠^去的稱呼來叫他,“別再錯下去了,承認吧。”
“錯?”唐夜麟苦笑著搖搖頭,道:“我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相信你。”
唐七指著身后的眾人道,“如今事情已經(jīng)敗露了,再撐下去也沒什么用了,難道你還想連累你身后的唐門弟子嗎?”
唐夜麟的表情微微一僵,他不敢回頭去看身后那些人的目光。
他怕他看了,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唐七道:“只要你肯承認自己的身份,肯解散六合刀,就不會有人再流血了?!?p> 唐夜麟看著他,眼神變得很奇怪,“流血?”他問道,“流誰的血?是你的血,還是我的血?”
“師兄!”唐七哀求道,“你這又是何苦呢?只要你愿意解散六合刀,我愿以性命擔保,保你無恙!”
“不要再說了!”唐夜麟?yún)柭暤?,“今天站在這里的,只有唐夜麟,唐門門主唐夜麟,沒有什么金刀老六!”
他掃視著對面那一道道冷冽的目光,道:“你們要動手,那就動手吧!”
指揮使笑了起來,“你不承認自己的身份,那我們怎么動手?”
唐夜麟凜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必搞得那么冠冕堂皇!”
指揮使道:“冠冕堂皇?那倒不見得。卑鄙無恥,卻是有的?!?p> 他拍了拍手,錦衣衛(wèi)的隊伍兩邊分開,兩名錦衣衛(wèi)押著一個人走了出來。
唐夜麟的眼神變了,似是溫柔,似是哀傷。
顧蝶語抬起頭來,兩只美麗的眸子里噙滿了淚水。
唐夜麟看向指揮使,眼睛了充滿了憤怒,他說:“你想對她做什么?!”
指揮使不再是那副儒雅的樣子,一張臉冷若寒霜,他壓制著自己的怒火,淡淡地道:“你對我孫女做了什么,我就要對她做什么,這么說,你懂了么?”
法覺嘆了一口氣,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指揮使大人,這又是何必呢?”
指揮使擺了擺手,道:“大師不必多言,老夫心中有數(shù)。唐夜麟,你看著她!”
唐夜麟身子一震,緊緊的盯著他們。
旁邊有人遞上了一把刀,指揮使伸出手去,緩緩的把刀拔了出來。
唐七哀聲道:“師兄!”
指揮使平舉起了刀,指向顧蝶語,刀刃映著陽光,反射出的光芒深深地刺痛了唐夜麟的眼睛。
唐夜麟輕輕閉上了眼睛,在這一剎那,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與勇氣。
“沒錯,我是金刀老六?!碧埔棍氲吐暤?。
指揮使眼中閃過一道寒芒,“你說什么?”
唐夜麟睜開眼睛,一字一頓的道:“我說,我就是金刀老六!”
唐七的嘴角掠過一抹微笑。
結(jié)束了,終于結(jié)束了。
所有的野心與柔情,所有的信任與謀劃,都在這一刻,徹底的結(jié)束了。
“哥哥!”唐夜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這不是真的,對不對?你告訴他們,這不是真的!”
唐夜麟看著顧蝶語,顧蝶語也看著他,沒有千言萬語,只有一個溫柔而絕望的對視。
“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么?”唐夜麟凄然一笑。
顧蝶語沖他嫣然一笑,默默地搖了搖頭。
一種莫名的恐懼忽然泛上心頭,“不要!”唐夜麟失聲喊道。
但是已經(jīng)晚了,顧蝶語用力往前一掙,撞在了指揮使平舉的刀尖上。
繡春刀的刀身深深的沒入了那個年輕而美麗的軀體。
“蝶語!”唐夜麟縱身而起。
“咻!”
一支弩箭從錦衣衛(wèi)的隊伍中飛出,伸進了唐夜麟的胸膛里。
唐夜麟痛的悶哼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顧蝶語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她看著唐夜麟,嫣然一笑。
“夜麟,我們···來世再見···”
唐夜麟掙扎著撲了過去,他的衣服染上了塵土,他的頭發(fā)散落下來,他的血滲了出來,染紅了胸口。
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終于抱住了那具尚還溫熱的軀體,他抱得那么緊,好像這樣就能留住她一樣。
那簫聲仿佛又響了起來,一如他與她初遇時的那個清明。
她在臺上,他在臺下。
她放下手中的簫,與他對視一眼。
于是兩個人就都輕輕笑了起來。
他的視線一陣模糊,他已看不清她的樣子了,他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
也好,他想,就這樣隨她去吧。
蝶語如風,泥燕詩成,何處是你筆下的城。
一笑一流連的風景,是半紙惆悵的清明。
煙雨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