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衫少女抬頭望著得意洋洋的聶清臣,面容依舊古井不波,忽而莞爾一笑,輕聲應(yīng)道:“我識得你,原來你就是那個聶清臣!”
聶清臣登時歡喜無限,凌空連翻了兩個筋斗,復(fù)又抓耳撓腮,似是百思難解,口中喃喃念道:“她如何識得我?我卻如何不識得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黑衫少女的額頭終于流下了幾滴汗珠,她的護身真氣已似強弩之末,直覺得四周空氣愈來愈是炙熱,便是連呼吸,都已經(jīng)開始急促。
可是聶清臣猶在冥思苦想,始終參透不破其中的道理,止不住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就像個誠惶誠恐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娘子,事情有些奇怪了,你識得我,可我為什么竟不識得你呢?”
黑衫少女佯裝不經(jīng)意地退開幾步,冷聲嗔道:“不要再喚我娘子,既然你并不情愿,又何必偏在口角上討我便宜?”
聶清臣更是大惑不解,連連擺手道:“非也非也,像娘子這般天仙似的美人兒,按理說,到哪里我都應(yīng)該跟你要認(rèn)識!可是,我怎么就偏偏想不起來了呢?”
話音未落,突聽得身后傳來一個慵懶妖媚的女子聲音,“小鬼頭,挺能折騰的嘛,本宮終日打雁,沒想到終究還是讓雁給啄了一口!”
聶清臣愕然回頭,但見身后一名楚腰蠐領(lǐng)、天香國色的白衣女子,正宜喜宜嗔地盯著自己?;秀遍g猛然憶起,這不是青丘宮二宮主辛常儀么?轉(zhuǎn)念又想,“咦,我怎么會知道她的名字?我究竟是誰?我究竟是在哪里?”
他只覺得自己思緒越來越亂,腦海里種種奇思妙想潮水般地層出不窮。他忍不住雙手抱頭,仰天長嘯,雙腿胡亂在空中蹬個不停。周天氣息受他所激,更是風(fēng)助火勢,熱浪逼人,愈發(fā)焮天鑠地了。
原來鳳皇芝之魂雖然暫時被他的靈智所驅(qū)散,但畢竟紊亂了他的大腦識海,使得他行為乖張,不可理喻。幸好他天性質(zhì)樸純善,識海里留存最多的正是他人性中的童稚與天真,于是乎,雖然此刻他身懷毀天滅地之大能,卻是處處顯露出他只不過是個未長大的孩子。
你欺負(fù)我,我就燒你的屁股;你拘禁我,我就燒你的房子;你冷若冰霜,我就可勁兒折騰以吸引你的目光;你可親可愛,我就變著法兒以搏得你的青睞......
日后江湖上津津樂道的“聶公子火燒青丘宮”,實則不過是一個頑童肆意妄為的惡作劇罷了。
忽聽得“轟”地一聲悶響,晨星樓終不負(fù)重荷,像只重傷待斃的巨獸,頹然倒塌,霍地驚起了漫天的飛沙。
辛常儀素來好潔,連忙避過一旁,嬌聲呼道:“十四娘,暫且退下,待沙塵散了再說啦!”黑衫少女卻是充耳不聞,迎著風(fēng)沙,盈盈俏立,目光始終不離聶清臣上下左右。
聶清臣偷眼一瞥,發(fā)覺漫天礫石徑往黑衫少女席卷而去。他暗道一聲“不好”,也不見他做甚動作,整個人便似離弦的箭矢一般,眨眼間便攔在了黑衫少女身前。
他沖著黑衫少女眨了眨眼,笑道:“娘子不必驚慌,倘若讓你衣衫沾上半點沙塵,就罰我今生今世,再也吃不得糖炒栗子!”
黑衫少女自幼體弱多病,飲食素來不敢造次。再者,她久居深山叢林,平生并未聽聞過糖炒栗子,此時聽聶清臣竟以此發(fā)誓,不覺悠然神往,訝道:“糖炒栗子,很好吃么?”
聶清臣捧腹大笑,正色道:“人間至味,糖炒栗子,吃一顆唇齒留香,吃兩顆回味無窮,倘若你有幸連吃三顆,擔(dān)保你樂而忘憂......”
胡言亂語中,他伸開雙臂,全身呈大字形懸在半空。倏忽間,他的背后升騰起一片遮天蔽日的熊熊火焰。獵獵火光中,有浴火鳳凰時隱時現(xiàn)。
但見那火鳳怒目圓睜,展翅欲飛,迎著磅礴而來的沙塵礫石引吭高鳴數(shù)聲,其音清越嘹亮,其勢威不可當(dāng),將那漫天飛沙生生攔在了二人身外,竟是絲毫近不得身。
風(fēng)急沙狂,漸迷人眼,奈何天地間有火鳳翱翔,昏天暗地的大千世界里,便憑空多了一方凈土!但見聶清臣雙臂平展,仰首朝天,滿頭黑發(fā)隨風(fēng)獵獵狂舞,全身上下雖未著寸縷,可望之仍是大氣磅礴,分外豪雄!
黑衫少女不禁心底微微一動,第一次覺得這個可惡之極的男人,在這一刻里,不輸天下英雄。
青丘宮主辛羲和負(fù)手傲立在數(shù)丈之外的一座石塔頂上,冷眼旁觀,心有戚戚,數(shù)百年慘淡經(jīng)營的青丘祖業(yè),難道就這么任由它付之一炬?可是,當(dāng)她目睹了那火鳳不可一世的赫赫威儀后,她心里縱有千般不甘萬般不舍,亦只能深埋在心底。
因為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柔弱得像那風(fēng)中的浮萍,有心無力,無可奈何。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她憶起了少女時曾聽唱過的一段老戲文,有些凄涼,有些悲憤,甚至還有些撒手一切的沖動。
但她終不是尋常婦人,她是青丘宮之主,殺伐決斷向來不輸須眉,靜觀默察間早已悄然收回女兒情懷。略微權(quán)衡得失后,她舉手作了幾個手勢,登時便有五六名女子幽靈般地現(xiàn)身在她左右,齊齊恭聲呼道:“屬下在此,但憑宮主吩咐!”
辛羲和滿意地點了點頭,高聲說道:“青丘宮驟逢大變,正所謂天威難測,非人力所能及也,各位亦無需自責(zé)?!北娕育R聲應(yīng)道:“謝宮主!”
其時,朝陽谷內(nèi)鐘馨齊鳴,青丘宮各處房舍均傳來缸盆的撞擊之聲,想來眾人正自取水救火。雖說女子悲咽尖叫之聲此起彼伏,但瑕不掩瑜,青丘宮獨步江湖數(shù)百年,終歸還是有其獨到之處。世間女子陡然遭遇如此巨變,倘若鴉雀無聲,倘若井然有序,那反倒是天下奇聞了。
時不我待,辛羲和當(dāng)機立斷,“各宮執(zhí)事,青丘宮偏安幽谷已近三百年,卻不想今日受此無妄之災(zāi)。本宮觀其火勢狷狂,唯恐一發(fā)不可收拾,你等可率領(lǐng)各宮門下弟子,收拾細(xì)軟,速速遠離。哼,縱使青丘宮被焚作焦土,亦有推倒重建的那一天!”
幾名女子面面相覷,遲遲不敢接令。其中一名中年女子忍不住開口說道:“宮主,火勢尚未蔓延,猶有可救之期,您是不是再斟酌斟酌?”
辛羲和揮揮手,斬金截鐵地回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說,都退下吧!”眾女子齊聲回道:“謹(jǐn)遵鈞令!”
待到四下無人,辛羲和方才冷聲說道:“出來吧,天寒地凍的,難為你在一旁藏了這么久......”須臾,石塔四周隱隱有女子在淺顰輕笑,其聲忽東忽西,似遠還近,始終飄忽不定,始終朦朦朧朧。
辛羲和蹙眉道:“師姐,你是修煉鬼狐道以至于失魂落魄了么?有事說事,本宮可沒工夫陪你折騰?!?p> 那女子輕嘆一聲,幽幽說道:“辛羲和啊辛羲和,偌大一座青丘宮,你竟是想也不想便視之如草芥,棄之如敝屐,你也當(dāng)真是拿的起放的下!佩服!佩服!”
辛羲和冷笑道:“個中緣由,難道你心里不清楚?”那女子回道:“略知一二,盼聞其詳?!?p> 辛羲和遠遠望著火光中神采飛揚的聶清臣,淡淡說道:“師姐,你又何必明知故問?那日,本宮從那書生口中得知,原來他在短松岡上,竟是生啖了上古仙草鳳皇芝!當(dāng)時,本宮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事出倉促,也只有默默壓在心里佯裝不知?!?p> 她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本宮回到日曦樓后,左思右想,仍隱隱覺得不安,遂連夜趕到晨星樓,遍尋宮里珍藏的古文典籍。天可憐見,拂曉前終于讓本宮在一冊靈樞經(jīng)殘本里找著了根由。”
那女子“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但聽辛羲和冷笑道:“哼,鳳皇芝聚天地火屬靈氣孕育而生,乃是天之四靈朱雀神鳥的禁臠,豈是凡夫俗子所能染指?那書生雖說是逼不得已,可是這等神物,他又如何消受得起?”
“而今他已是神思不清,故倒行逆施,無所不用其極,想來早已墮了魔道。待到鳳皇芝之魂徹底消融掉他靈智,而他的經(jīng)脈、他的軀殼再也承載不起天地間無窮無盡的火屬靈力后,他唯有自爆而亡。”
“那書生固然死不足惜,可是火靈自爆的災(zāi)禍,絕非青丘宮所能承受。靈樞經(jīng)有云,火靈自爆可波及方圓十里之闊,一應(yīng)飛禽走獸、花草樹木皆成齏粉,無一可幸免于難!”
“所以,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難道你希望和這個炮仗似地窮書生同歸于盡?”
那女子嘆了口氣,喃喃說道:“你說得不錯,事已至此,趨吉避兇方為上上之策。那書生我也暗里觀察了許久,心思不壞,處事不深,難得的是他還留有一份童真,倘若任由他這么自爆而斃,倒也可惜......”
辛羲和冷笑道:“鬼狐道修行久了,莫非還換了一副菩薩心腸?”那女子接口道:“殺伐決斷,我不如你。可是潛心修行,你卻不如我。眼下這般情形,猶有回旋余地,一走了之固然果決利落,可是日后,莫非你會心安理得么?”
辛羲和道:“有什么話,你不妨明說。”那女子沉默徐久,方才開口回道:“倘若有一個人,可以解當(dāng)下青丘宮之難,卻不知你允不允可?”
辛羲和面沉如水,冷聲道:“誰?”
那女子“咯咯”笑了幾聲,悠悠說道:“你和厲天行的女兒,辛夷,辛十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