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溫儀的情思

　　入夜之后的天芒山一片寧靜，由于白日里地鼠精的尸身被發(fā)現(xiàn)，二十名住在同采會館德馨居中的弟子都自覺的不再外出，這偌大的山谷中便更是連個人聲也無，只有慢慢蒸騰而起的霧氣將這幽深的山間林地增添了更多詭譎莫辨的氣息。

　　在天宣閣內(nèi)，托別姬、寂世日、李達(dá)一、陸耀俱在，往日里，只有需要授課的上神才會前來天芒山，而并非需要八神每時(shí)每刻全都聚集在此，此次為了查明地鼠精之死，上神們又全都匆匆趕來。

　　此時(shí)，托別姬正將白日里她與天凌查探藏經(jīng)洞的經(jīng)過向其余幾位上神講述完畢。

　　陸耀就道：“既然地鼠精的殘臂尚留在藏經(jīng)洞中，那它與殺它之人應(yīng)該在洞中就已打斗起來?！?p>　　托別姬點(diǎn)點(diǎn)頭：“或者說它那時(shí)就已被行兇之人俘獲，因?yàn)槎赐獾奶毂⑽绰牭萌魏蝿屿o，我猜想它應(yīng)該是被帶出洞外后再行殺害。”

　　寂世日也道：“也有可能是在洞中被傷后它就逃走了，然后行兇之人追了出來才將它殺害?！?p>　　李達(dá)一搖搖頭：“那地鼠精的尸身我等都已查看過，其死狀之慘令人瞠目，足以說明它的對手比它強(qiáng)大太多，若是在藏經(jīng)洞中他們就已交手，它應(yīng)該絕無逃走的可能?！闭f完垂眸凝思片刻后又道：“只是我實(shí)在想不明白，憑行兇之人之手段，想要抓一只地鼠精實(shí)乃輕而易舉，抓住之后既不想在洞中將之殺害，又何須當(dāng)場擰斷它的一條手臂呢？”

　　陸耀道：“也許是那只地鼠精掙扎得太過厲害，兇手為了方便將其帶走，就出手先將它的手臂弄斷，斷了它逃跑之念想。”

　　李達(dá)一仍舊搖頭：“如果怕它逃走，先弄斷腿豈非更好？”

　　寂世日立刻站起身來：“你是不是想說洛安殿下和桃小別撒了謊？”見李達(dá)一神色不明地看著自己，寂世日又道：“若是他們殺了那地鼠精，他們又豈肯承認(rèn)見過它之事？”

　　托別姬趕忙道：“絕對不是他們，此事乃魔物所為已經(jīng)是蓋棺定論之事，他們兩人可使不出那般手段。”

　　李達(dá)一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我相信行兇之人肯定不會是他二人，但我懷疑在洞中與那地鼠精動手之人卻是他們，后來地鼠精被打斷手臂后逃跑而出，在洞外遇到了行兇之人才被殺害?！?p>　　寂世日挑挑眉毛：“他們要是在洞中就將地鼠精的手臂打斷，以他們兩人的聰慧，怎能不在出洞時(shí)清理好現(xiàn)場，反而要留下有人進(jìn)過藏經(jīng)洞的證據(jù)呢？”

　　李達(dá)一微微一笑：“這就是我懷疑他們的理由，這太像洛安殿下的行事風(fēng)格了。身為天界的殿下他想留下有人闖入的警示，所以明知不妥卻故意不清理那半截殘肢。如果沒有發(fā)生地鼠精被魔物所殺之事，他們必然不會承認(rèn)進(jìn)過那藏經(jīng)洞，既可隱瞞了自己私闖的行為，又將藏經(jīng)洞的結(jié)界有漏洞之事表明，那這件事對咱們的殿下來說豈非完滿？”

　　寂世日皺著眉不耐煩地朝李達(dá)一道：“說你才智無雙不如說你想得太多，人家洛安殿下可是說了，他們走的時(shí)候那地鼠精還好好的在洞中翻看著仙家典籍，他們兩個私闖禁地之人難道是頭上有包嗎？為何會在洞中與人動手？”

　　陸耀目光一閃道：“如此說來，他們承認(rèn)進(jìn)過洞也承認(rèn)見過地鼠精，但卻不承認(rèn)那半截殘肢是他們打斷的，所以他們?yōu)楹螘c那地鼠精動手才是他們想要隱瞞的重點(diǎn)？”

　　李達(dá)一終于點(diǎn)頭：“對，他們必然與那地鼠精在洞中動了手，但至于動手的理由，他們并不想讓我們知道，所以他們的講述中虛虛實(shí)實(shí)，真假皆有，而我的判斷是，地鼠精在他們走時(shí)尚毫發(fā)無傷之話絕對是一句謊話?！?p>　　托別姬連忙道：“如果非要說他們有心隱瞞，為何不一開始就絕口不提見過地鼠精之事？依我看來，這兩個孩子絕無壞心?！?p>　　李達(dá)一仍舊微笑著說：“我從未說過他們有壞心，他們就是一心想為我等提供線索，才會思量不周露出馬腳。但我也確實(shí)好奇，到底是何事讓他們要在洞中與那只地鼠精打起來，而且還要加以隱瞞呢？”

　　寂世日嘆息一聲道：“這倆傻孩子還以為自己棋高一著，又想當(dāng)英雄又想藏紕漏，哪知要面對的可是你這個老狐貍！他們不若從一開始就承認(rèn)原本想將那只私闖的地鼠精法辦不就好了！”

　　李達(dá)一的目光中滿是清明：“問題是他們瞞了此事，原本能有很好的解釋，但現(xiàn)在除了講出真相，說什么都是謊言了。”

　　寂世日避開李達(dá)一的目光暗自朝托別姬使了個眼色，托別姬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就朝李達(dá)一道：“無論如何，在我看來這兩個孩子別無壞心，即便是隱瞞了與那地鼠精在洞中打斗之事，也應(yīng)是事出有因……”

　　寂世日也趕緊接口道：“就是就是，誰還沒個秘密，眼下最主要的是查清地鼠精之死的來龍去脈，就不要為難兩個好心辦了壞事的孩子了！”

　　陸耀看著托別姬和寂世日的神色頗為不滿：“你們這般袒護(hù)，當(dāng)真妥當(dāng)嗎？”

　　“有何不妥！”寂世日歪著腦袋甩了甩廣袖：“我早就說過我要收桃小別為徒，如今既是我八神一同教化，他們就都算我等之弟子，但我也唯獨(dú)只偏心于她！”

　　托別姬更是直白：“莫要說他們只是斷了地鼠精的一條臂膀，就算在那山洞之中他們就殺了那只地鼠精，在我看來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們要查的，是一個行兇的魔物，而非咱們的弟子?！?p>　　李達(dá)一默默地嘆了口氣：“你們的意思是，他們?yōu)楹坞[瞞與地鼠精打斗之事就莫要再查了？”

　　寂世日毫不猶豫地道：“眼下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先查出那行兇的魔物嗎？難道此事又要像在邕巴仙島那般不了了之？”

　　寂世日話音未落，一陣疾風(fēng)“呯”地將那雕花木門推開，兩道幻影急如颶風(fēng)般一閃而至，正是天凌與溫儀兩位上神。

　　只見天凌的手中還拖著一個無知無覺的黑衣人，黑衣人全身黑氣繚繞，臉色蒼白，眼仁猩紅，最重要的是他的耳垂至下頜處有三道如青筋般的魔牙紋，明白無誤的表明他魔界之人的事實(shí)。

　　天凌一把將此人扔于墻角，朝屋內(nèi)的幾位上神道：“魔君雷龠將此人交與我們，說就是他兩次私自跑出萬源地心，一次大鬧邕巴仙島，一次就在昨夜?！?p>　　眾人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是托別姬，趕緊上前扶住溫儀，她輕輕握住溫儀的手腕時(shí)才發(fā)現(xiàn)溫儀竟在微微發(fā)抖，便不動聲色地一把握緊她，然后才關(guān)切地問：“可是因?yàn)槟闳チ?，他才交的人？?p>　　溫儀淺淺一笑，臉上既有悲苦也有柔情，然后語速平靜地將她與天凌一同去那魔界之事娓娓道來。

　　當(dāng)時(shí)天凌與托別姬剛好從藏經(jīng)洞回到天宣閣，溫儀就說要親自前往魔界就此事找魔君雷龠問個明白，然而天凌覺得并無前去的必要，因?yàn)榧幢闶悄锼鶠?，難道雷龠便會認(rèn)罪交人？估計(jì)去了也只得無功而返，不如在這山中設(shè)下針對魔物的禁制，如那魔物去而復(fù)返或是尚未離開，就可將其一擊而獲，了結(jié)此事。但溫儀堅(jiān)持要只身前往，對天凌上神的勸阻聽而不聞，后來見她心意已決，天凌上神不得不決定與她同走一遭。

　　兩位上神到達(dá)萬源地心后，見那魔界之內(nèi)仍如往常般罡風(fēng)疾吹，土裂樹枯，一片蕭條。不同的是，雷龠的那座恢弘壯闊的絕上神殿卻毫無保留地顯現(xiàn)在黑土沉沉的沙地上，而且那大殿之殿門大開，如同正在等待二神蒞臨一般。

　　當(dāng)天凌與溫儀走進(jìn)花團(tuán)錦簇、和風(fēng)吹拂的絕上神殿之內(nèi)時(shí)，就見那身著黑色華服，長發(fā)披掛，面如冠玉的魔君雷龠正悠閑地端坐在庭院中品著茶。而與上次見到幾位上神不同，這次雷龠一臉含笑地站起身溫柔地朝溫儀招了招手：“你終是來了，快過來?！?p>　　天凌很想眼明手快地拉住一臉向往的溫儀，然而溫儀的動作比他更快，竟是一閃身就行到了雷龠的身側(cè)，眼望雷龠的目光中充滿了沉甸甸地思念、渴盼和柔情似水的繾綣。

　　雷龠看也不看天凌一眼，將溫儀輕輕按到身旁的圓凳上，然后隨手端了杯香茶給她，并柔聲問道：“上次有四位上神前來拜訪，但不曾見你，我還想也許你仍舊恨我，所以不愿相見，卻不知今日你是如何竟肯來了？”

　　溫儀像是早就忘了來這魔界的目的，或是她原本就并非為那魔物作亂之事才偏要走此一遭。只見她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雷龠潦黑深邃的眼眸，像是著了魔般輕聲問道：“那么多年，雷龠哥哥過得可好？”

　　雷龠輕聲一笑，長袖一甩瀟灑而言：“本君雖是歷經(jīng)萬般天道劫，也不過猶如涼風(fēng)輕拂面；而今只想繁花似錦覓安寧，淡云流水渡此生罷了?！?p>　　溫儀仍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口中喃喃低言：“雷龠哥哥，為何時(shí)至今日，溫儀仍舊覺得與你隔著長風(fēng)深谷，近不得，退不得呢？”

　　雷龠搖搖頭，一字一頓地道：“你我一神一魔，本就該隔著長風(fēng)深谷永不相見，確實(shí)是近不得，但你卻可退至千里之外，我這絕上神殿你以后還是莫要再來，除非……是來取我之命……”

　　“不！”溫儀激動地一把抓住雷龠的胳膊：“縱使天帝有令，我也絕不會向你出手，我……”

　　“魔君，上次來你請我喝了幾盞清茶，莫非今日已不想再招呼我了？”天凌像是生怕溫儀再語出無狀，立刻出聲打斷她的話語，而且不待雷龠出聲就自顧走到石桌跟前坐下，瞬間將只有溫儀和雷龠的畫面轉(zhuǎn)換為他三人相對而坐。

　　雷龠不露痕跡地推開溫儀的手，朝天凌朗聲而言：“別的我這絕上神殿內(nèi)恐怕沒有，但這清茶倒是可以管夠，你要是偏愛我這拿羅普世茶可以隨時(shí)來喝上幾杯，畢竟我這魔界你們幾位上神慣常來去自如，不像我，想出去一次確實(shí)要費(fèi)些精力?！?p>　　天凌見雷龠的語氣中似有不耐，只得言簡意賅的將邕巴仙島與天芒山發(fā)生的魔物侵?jǐn)_事件一一講述，而溫儀像是一切與她無關(guān)一般，只是沉默著定定地注視著雷龠，一點(diǎn)都不肯幫天凌說上一言半語。天凌暗自嘆了口氣，最后又朝雷龠道：“這兩件事顯然是對我天界的藐視和挑釁，而且那些身死的修士、精怪確實(shí)是死于魔界魔靈之手，還望魔君給個解釋?！?p>　　讓天凌難以置信的是，雷龠并未推脫不認(rèn)，或是認(rèn)罪后又不認(rèn)罰，而是淡淡一笑看向溫儀道：“既然今日來的是你，那我就不為難你們了。”說完大聲朝身后叫了一聲：“帶上來吧！”

　　立刻就有兩個靈奴將一個全身黑衣的魔靈拖出來摔在三人面前，而雷龠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之人道：“此乃我魔鷹堂的堂主甲錄，你方才所說的兩件事均是他擅自所為，你若非要個說法，就將此人交與你們，想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p>　　“魔界之人不可離開萬源地心乃天地法則，他是如何出去的？”天凌目光閃閃地看著雷龠。

　　雷龠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天地法則只是將我們魔界之人困守于萬源地心，并非不得出，只是一旦離開就要付出代價(jià)，受到四界冥頑業(yè)火的誅心炙烤，直至陷入無知無覺的永世沉眠?！闭f完指了指匍匐于地一動不動的甲錄又道：“就如他現(xiàn)在這般?！比缓罄踪邔⑹重?fù)于身后高聲再道：“所以，天地法則實(shí)乃寬厚，如有寧愿永世沉眠也要出這萬源地心的理由，我們魔界之靈還是可以傾巢而出的?！?p>　　雷龠的話讓天凌無比震動，他沉默半晌才道：“未免世間蒼生受苦，還請魔君規(guī)勸魔界之靈永守天地法則，莫生事端??！”

　　雷龠坐下抿了一口清茶，淡漠而言：“我早已袖手天下，還能生何事端？除非……”說到此處一雙雷霆之眼看向天凌，天凌也立刻屏氣斂息靜待他的話語，就聽魔君那副低沉的嗓音再度開口：“除非這天地連本君的淡漠之心也片刻不能容，非要逼得本君大殺四方！”

　　天凌馬上道：“魔君今日既是肯交出這甲錄，本神相信魔君并不愿與我天界為敵，望魔君遵循與天界之約，就在這魔界之內(nèi)修得一片歲月的靜好吧。”

　　雷龠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打了個響指讓石桌上水壺中之水再次滾沸，而一直未再言語的溫儀自然而然的將那桌上裝有茶葉的茶皿揭開，又拿起一旁一把小巧的銀勺舀出些許茶葉，再取了三個干凈的花崗杯將茶葉裝好，然后又拎起水壺往那三盞茶杯中注入沸水。溫儀這番動作行云流水，仿佛曾經(jīng)已做過千萬次。雷龠端起她泡好的茶朝她溫柔一笑，然后就眼望天凌而道：“上神可知，茶若相似，味卻未必如一的道理？”

　　見天凌不知如何作答溫儀就柔聲道：“溫儀記得哥哥曾經(jīng)說過，但凡茗茶，一泡苦澀，二泡甘香，三泡濃沉，四泡清冽，五泡清淡，從此后，再好的茶也索然無味?！?p>　　雷龠贊許地點(diǎn)頭，又朝天凌道：“上神有否發(fā)覺這泡茶就如人生五味，年少青澀，青春芳醇，中年濃重，壯年回香，老年無味。也不知我等這般年華，究竟是到了哪番滋味？”

　　天凌略一思量即道：“我等雖擁有著無盡的歲月，卻也不可享受永久的青春芳醇，想來，此時(shí)應(yīng)該便是那濃重的中年之際吧?！?p>　　雷龠不置可否般舉杯灌下一口茶水后又側(cè)臉看著溫儀道：“今日茶也喝了，你們要尋的人我也交了，你們是否就此回程？畢竟……這是我的魔界，你們天界之神就莫要總是前來……突兀而訪了?！闭f完見溫儀仍是滿臉眷念，便又道：“溫儀，你如今已位臨上神，以你之心智就該明白，我們之一生如萬里河山，會來往無數(shù)過客，有人給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無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而大限到時(shí)，不過是立在山巔，江河回望，不知得了多少，也不知錯過幾何?！闭f完他站起身轉(zhuǎn)背走到亭閣的闌干之處背對二神，口中輕聲道：“忘了我吧，你早就該忘了我?！?p>　　溫儀急忙上前想要抓住雷龠的衣袖，哪知雷龠一閃間即消失不見，如同方才與他們相談之人也僅僅是個虛影，連一絲氣息也未曾留下。溫儀不甘心地大聲喊叫：“雷龠哥哥，你出來，你萬年之前就沒有同我說個清楚，今日即便我入了你這絕上神殿你也仍舊不肯講明嗎？你出來！你出來??！”

　　天凌看著溫儀那副神思紊亂的樣子實(shí)在不知如何勸解，只得一手提起那仍舊昏迷于地的甲錄，一手拖著滿臉黯然的溫儀迅速離開了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