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向晚的母親萬芳所在的國營企業(yè)進行改制重組,一大批男女職工被迫離開賴以生存的工廠,在改革巨大的洪流中,萬芳不幸的成為了這場“下崗”風潮中的一員。
萬芳今年已經(jīng)39歲了,她一直以為自己端的是國家的鐵飯碗,會像自己的父母輩一樣,平平穩(wěn)穩(wěn)的工作直到退休,她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她跟許多人一起被當作前行的絆腳石,無情的踢開。
其實近幾年,各種下崗的風潮早已席卷了全國各地,只是那時候他們這個城市還沒有被波及,萬芳總覺得,下崗這個詞,離她還很遙遠。誰能想到,就在這短短幾天,下崗的風聲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個廠子,弄的四處人心惶惶。她忐忑不安的祈禱著,希望這一切都是謠言,可是這謠言到底在今天一下子成了真實的噩夢。
人到中年,一無所長,上有老下有小,她卻被迫要面臨人生中一個重大的抉擇:買斷工齡或者停薪留職。
萬芳半下午接到廠里的通知,渾渾噩噩的回到了家,仿佛只是一個晃神的功夫,丈夫和女兒就已經(jīng)從學校回來了。突然亮起的燈光刺得她眼睛發(fā)澀,她這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已經(jīng)這么晚了,而她卻還沒有做晚飯。可是身體似乎有千斤重,沙發(fā)就像一個無底洞,吸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只能茫然而無措的望著自己的丈夫。
“老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我下崗了!”
“!”
向晚被媽媽的聲音嚇了一跳,反倒還沒有意識到她話里所包含的更加沉重的事實。她的爸爸向衛(wèi)國卻在此時表現(xiàn)的出奇的平靜,他只是走過去慢慢坐在她身邊。
他說:“阿芳,不要緊的,有我呢,還有我呢!”
他的這句話就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萬芳的情緒突然間就爆發(fā)了出來,她抱住自己的丈夫號啕大哭,就像是要把這些天來所積累的恐懼擔憂全都釋放出來,哭的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帶著無限的委屈與茫然。
向晚坐到媽媽的另一邊,小心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萬芳從丈夫懷里抬起頭,看向女兒稚嫩的小臉,感覺自己失去的力量正慢慢的回到身體里。她含著眼淚把女兒抱在懷里,向衛(wèi)國伸長手臂將她們母女倆個一起攬住,在這個秋天的冷夜里,一家三口守著一燈如豆,度過了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向晚一家急需聽取一下親戚們的意見。他們先去了爺爺奶奶家,姑姑和小叔兩家人都到齊了。然后萬芳就得知了一個重磅消息:向晚的姑姑向衛(wèi)紅也下崗了,而且這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了。
姑姑的廠子也要勸退一部分職工,而向衛(wèi)紅是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不是都說下崗光榮嗎?那一年黃宏的小品還演來著,說啥我不下崗誰下崗什么的!”姑姑無所謂的說,“反正我早就不想干了,你姐夫也勸我,現(xiàn)在馮玥眼看就要高考了,與其上那個沒滋沒味的班,倒不如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
萬芳抿了抿嘴,心里很不贊同她的話,不過個人有個人的選擇,反正換做是她,是絕不會主動丟掉工作的。沒有了工作,還這么年輕呢,在家里豈不是要待傻了嗎?
“孩子最多明年也就考出去了,到時候你咋辦呢?”萬芳問。
“高考之后還得上大學呢,我都想好了,孩子考哪里我就跟去哪里!直當換個地方繼續(xù)照顧她唄!”
“……”萬芳想說那恐怕不好吧,孩子總要長大的,你還能跟一輩子?可是看她一臉驕傲憧憬的樣子,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
臥室里,堂弟向晨在他的玩具里自娛自樂,向晚跟表姐馮玥頭靠著頭挨坐在一起聊天。
向晚:“知道要下崗,我媽昨天可傷心了!真沒想到姑姑居然會主動提出來!”
馮玥:“還不都是我爸慫恿的!現(xiàn)在可好了,我媽成天沒事干,光盯著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媽她有多無聊!每天晚上我學習的時候她就在我旁邊看著,什么也不干,就在那兒看著我!”
向晚:“!不會吧……”
馮玥:“我感覺自己就像被人盯梢一樣,我都要喘不過氣來了!說什么都是為了照顧我!她是能輔導功課啊還是能替我解惑呀!每天就盯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沒完沒了!她真是恨不得連廁所都替我上了,好節(jié)省時間!我不需要好嘛!”
向晚:“……”聽起來確實有點過分!
馮玥:“口口聲聲打著為我好的旗號,其實根本就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全都是她的自以為是!她的人生她自己負責!干嘛要扯上我!我又沒讓她主動下崗!我又沒讓她為了我不工作!我的人生也由我自己負責!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就算我考砸了上不了大學,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干嘛要說的好像我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就是全國人民的罪人了!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看她激動的樣子,向晚連忙安慰她:“好好好,你說的都對,不要生氣嘛,干嘛那么大聲?!?p> 馮玥卻越說越生氣,偏偏向晨小朋友還來搗亂,好奇的問她:“姐,什么是不可理喻?”
“……”
向衛(wèi)紅的情況很特殊,對萬芳來說完全不具備參考價值,而小叔倆口子現(xiàn)在都在公交公司上班,目前工作穩(wěn)定,也沒有類似的危機。萬芳沒能從他們這里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第二天就帶著丈夫和女兒回了娘家。
其實她本來不想讓自己的父母跟著操心,但是她實在是六神無主,想要多聽一聽別人的建議,尤其是自己的弟弟。雖然嘴上總是嫌棄他不成器,但是這個弟弟到底是在外面闖蕩了幾年,比其他人都要見多識廣。
果然小舅舅萬里聽說這事,立刻就給她分析的頭頭是道:“姐,你們廠子現(xiàn)在只是改組,裁掉一部分人之后,廠子還是會在的,停薪留職的話雖然只能先留兩年,但是起碼這兩年你的養(yǎng)老保險這些還是廠子里給繳的。但你要是買斷了工齡,雖然能馬上拿到一筆錢,可是也就等于說以后跟廠子里一點關系也沒有了,養(yǎng)老保險這一塊就沒人給繳了,將來老了怎么辦?”
“那你的意思是讓我辦停薪留職了?”
“對!先停薪留職,反正還有兩年時間嘛,到時候還不知道是個什么光景呢!這么多的工人,國家總不會不管的!你得往長遠了打算!”
萬芳和向衛(wèi)國商量了一下,都覺得萬里說的很有道理,于是就開始著手辦理停薪留職。可沒等手續(xù)辦完,他們家卻再一次迎來了變故。
這一次是向衛(wèi)國的廠子里傳來的消息,他們廠的工人也要面臨下崗了。跟萬芳的廠子不同,他們廠卻是要徹底宣布破產(chǎn)倒閉了。
所有人都必須買斷工齡、離開廠子,而且他們一直住著的職工樓也將被廠里收回予以抵債。唯一幸運的是,經(jīng)過廠領導的努力,大家現(xiàn)在有機會可以花錢把自己的住房買下來,房價也遠遠低于市場價,算是工廠留給工人們最后的仁慈。
向晚家住的是個60平的兩室一廳,要買下這個房子,向家這幾年所有的積蓄再加上向爸爸買斷工齡的錢,加在一起也還是不夠。他們考慮過跟親戚們借錢,可是小叔一家自己也才買了房,哪里還有什么積蓄。姑父雖然有錢,可是姑姑剛剛沒了工作,一家子都要靠他養(yǎng)。向衛(wèi)國想了又想,到底開不了這個口,怕自家姐姐會因此低頭、以后不好做人。至于萬家這邊,只有一個小舅舅,他的錢都投在汽修店里了,這才剛開業(yè)沒幾天,還沒見到回頭錢呢。他馬上就要結婚了,這時候若是開口借錢,李蕓該怎么想呢?這個讓人操心的弟弟總算是要安定下來結婚生子了,萬芳這個做姐姐的是絕不肯給他惹麻煩的。至于兩家的父母那里,他們更是連想都沒有想過。
最后,萬芳放棄了停薪留職,為了買房子籌錢,選擇了買斷工齡。
家中多年的積蓄,再加上兩人半輩子的買斷錢,終于避免了一家三口露宿街頭的命運,保住了他們的家。
有了瓦片遮頭,向家夫妻卻對未來充滿了迷茫,他們倆口子只有初中文憑,在工廠里干了小半輩子,一貫的老實本分,卻都沒什么一技之長。現(xiàn)下要靠什么養(yǎng)家糊口呢?
兩個人四處奔走找工作,無奈跟他們一樣下崗的工人實在太多了,找工作變得越來越難。最后向衛(wèi)國在一家工廠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早前還在廠里的時候,雖然工資不高,可是福利待遇卻是極好的。新工作卻是做的臨時工,跟以前自然是沒法比的。每天不僅要早五晚五,12個小時當班,每隔兩天還要上一次夜班??杉幢闳绱?,向衛(wèi)國也感到滿意了,雖然累一點,好在掙得也多一些,勉強能夠維持日常開銷。
萬芳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外面大把年輕的女孩子呢,既好管束,又沒有家室拖累。像她這個年紀又沒有什么文化的中年婦女,人家都不愿意要。
想到向晚剛上高中,正是處處都要花錢的時候,萬芳就急的起了滿嘴的水泡,最后她去了一家小飯店,臨時給人洗碗刷盤子。不過只刷了一個星期,她就累的腰也直不起來,即使帶了手套,手上還是被水泡的發(fā)白褪了皮,浮腫的不成樣子。
向衛(wèi)國無論如何再也不肯讓她去了,他說:“你跟著我這輩子沒享過什么福,可也不能遭這樣的罪!有我一口氣在,我會養(yǎng)活咱們?nèi)齻€人的!”
于是,向衛(wèi)國把所有的白班都換成了夜班,除了可以多掙點夜班的補助,白天還可以再打一份工。然而他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體和年紀,這樣連軸轉了一個月之后,這一天早上交接班的時候,他剛站起身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一下子暈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