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西山的風(fēng)不再吹來北山了，白天躲在山溝里晚上就出來游蕩的野貍也沒了動靜。

　　大半夜的呼哨聲，在屋子周圍時弱時強，是村里的二狗歸窩轉(zhuǎn)過墻角又轉(zhuǎn)過了墻角。躺在床上借著夜光看著床架，聽著木蟲在吃床架吱吱作響，又聽不準它們的位置。因為巧翠的事，又將挨到天光。

　　忽地外面?zhèn)鱽怼鞍⊙健币宦?！準又是二狗跌進了王二家的豬圈。你看，這不王二就出來罵咧來了?！柏i都比你看得清楚”“我這新弄的豬欄”“沾一身豬屎了活該”。

　　聽見了三嬸的聲音，“行了行了，爬起來就行了，大半夜的，天光再弄好就得了”。

　　又聽見了劉叔公的聲音，“夠凄涼咧，毋嚇巨咧”。

　　我則無心在這熱鬧，黑暗使這個房間安靜依舊。明天巧翠就要去東南角李家山?jīng)_了，白天二狗去探得消息，李家祖奶奶百歲坐宗祠，李家山?jīng)_想給祖奶奶的小曾孫李蛋談個媳婦，讓第二年五代一堂入宗祠。

　　巧翠媽叫巧翠去送雞蛋，其實明白就是讓巧翠在那里住段日子，明天巧翠媽會找理由讓巧翠留下。

　　上個月十五，村長第一次去找巧翠媽的時候，巧翠媽哭著告訴村長“巧翠才十六?。　?。

　　廿一的時候，村長在巧翠家吃了晚飯出來，巧翠媽和巧翠爸送村長時，巧翠媽只是哭著沒有說話，巧翠爸強作歡顏地送走了村長。

　　在廿二的早上，我給二狗抽了兩根煙，才從他那得知，村長在巧翠家吃晚飯的時候他正在巧翠家偷玉米。正好聽見了村長跟巧翠爸媽說的話，“李家沖要納個姑娘，你們家巧翠就去吧！”“李家沖有洋槍，我已經(jīng)把巧翠安排給他們了，你們家巧翠不去，到時他們毀了你們家，我們村可出不了這個頭保你們?！薄澳銈兘o的東西我就收下了，這幾天讓巧翠休息好，下個月初一就去李家沖享福吧！”

　　李蛋是個傻子，前年李蛋的哥哥李茂跟花家村的花表兒搞關(guān)系，懷了孩子。李家沖前去提親說給李茂把花表兒娶過門，誰知過門后花表兒成了李蛋的媳婦兒。李家怕李蛋討不著媳婦，使了這樣的詭計。花表兒受不了這樣的刺激，過門沒兩個月就跳死在了嶺水涯西面的石壁窩里，肚子里未成型的嬰孩都被石尖刺了出來，整個肚子炸開了，器臟腸道散落了整個石壁窩。

　　李家沖有洋槍，花表兒的兩老只是去石壁窩哭了兩場，向花表兒大罵了幾句“你自己賤格咯，惹上李家沖的人，現(xiàn)在你死在了這，你讓我們以后怎么過？”?；ū韮旱牡鶍屩皇莵G了幾件花表兒生前穿過的衣服遮擋住花表兒散落的身體就走了。

　　后來聽說沒兩天，花表兒的尸體就在石壁窩被豺蟲吃完了。

　　這天一清早，雞鳴響過幾聲，山間薄霧彌漫在屋舍周圍，東邊側(cè)嶺的速生桉樹林里投下幾縷黃耀眼的陽光。巧翠家一溜炮竹聲響過后，硝煙染重了她家門前的迷霧，天光滲不進來，地面紅色的炮竹紙暗自發(fā)黑。巧翠給村長拽著手就拉出了村頭的山坡，后面是巧翠媽慘絕人寰的哭聲：“翠兒。是娘對不住你，娘下輩給你做牛馬了”。巧翠媽跪在了坡腳，向著巧翠不斷的磕頭，剎時天間過了幾聲雷響，從馬地坡向著李家山?jīng)_漸漸閃去。

　　山嶺上已經(jīng)看不見巧翠與村長的身影，巧翠媽仍在那里磕頭，霧漸散去，巧翠媽跪著的膝蓋前已形成一個額頭大小的泥窩。巧翠爸站在旁吸著竹筒里的水煙，吐霧又吐霧，一直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煙霧像巧翠媽磕頭的頻率一樣從他鼻孔急流涌出。

　　遠處茂密的竹林里，傳來巧翠清尖的聲音：“爹，娘，我走了！”

　　巧翠媽扯了一嗓子，啊的哭了一聲，便暈倒了下來，巧翠爸趕緊將她抱回了屋里。

　　二狗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直追越過了山坡，穿梭在速生桉樹林里。

　　這邊李蛋的哥哥李茂，正召集李家山?jīng)_洋槍隊，跨馬背槍整裝待發(fā)。李茂呼喊了幾聲：“接小娘子去嘍！”，洋槍隊全炮齊發(fā)，劈啪嘣！好不歡慶。李蛋則在邊上拍手跺腳，嘻哈跳躍，突然摔了一跤，坐地大哭，喊：“要媽媽”。李茂下馬，蹲在弟弟面前告訴他：“弟弟不哭，大哥給你去接漂亮小媳婦?！?，李蛋聽到有小媳婦陪他玩，瞬間止住了哭聲，笑哈哈起來讓李茂快去接回來。

　　李家洋槍隊馬蹄聲與槍炮齊鳴，沖出了山?jīng)_。

　　二狗跑著追上了村長與巧翠，只見巧翠手里提著蓋著青布的竹籃，里面該是那些送去李家沖的雞蛋。村長吸吐著紅木金絲邊的新煙斗，煙袋在煙斗下隨著步伐一搖一晃。二狗不敢跟上前，只是隨在身后二三十步。巧翠見著二狗在后面，只是喊叫二狗：“二狗哥，你跟來干啥，我去李家山?jīng)_去了，你快回去吧?！?p>　　二狗沒有說話，默不作聲的跟著，巧翠見他不出聲，知道也許是為她送行。

　　就這樣三人無言無語的走過了幾個山頭。

　　走過虎頭澗，來到蛇爬竹林，此竹林因貫穿的小路像一條爬行的蛇而得名。走出竹林口，就與李家洋槍隊撞了個正面，李茂見到村長，就是吆喝了一聲：“村長滋潤??！紅木金絲煙斗好抽吧？哈哈哈，小心肺癌你個老家伙?！?p>　　村長趕忙小跑到李茂馬前，作揖道：“李大隊長，好威風(fēng)，往后多要您的關(guān)照！”

　　李茂抬眼看了看巧翠，只見巧翠烏黑濃密的頭發(fā)用藍布條扎起了一小撮從頭頂彎過了腦后，兩側(cè)順直的頭發(fā)垂到了雙肩，大大潤亮的眼睛對比粉紅的櫻桃小嘴，讓人想起了八月十五的月亮。巧翠不敢抬頭直視李茂等人，緊抓著籃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李茂見到如此清絕動人的巧翠，吞咽了幾下唾沫，喉結(jié)隨著心跳咯噠幾下。

　　李茂隊伍里的大牙看見了竹林出口處躲在幾根竹子后面的二狗，突對李茂大喊：“隊長快看”。

　　李茂立刻抬眼看去巧翠身后的竹林，見到二狗，立馬抬槍向二狗開了一炮，嘴里嘶喊：“癩皮狗，受死?！?p>　　二狗見狀，跳身一躍跑進了竹林里，李茂等人便不理會巧翠與村長二人，駕馬帶領(lǐng)隊伍急沖進竹林追打二狗。

　　只見二狗方才躲身的竹子處留下點點血跡，馬隊與二狗隨著槍炮聲的漸漸微弱，消失在了竹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