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妙弋扶著墻壁艱難行走，她只覺頭腦發(fā)脹，心跳急劇加快，就要邁不動(dòng)步子了。她硬撐著敲響了寒漪的房門，寒漪以為又是來當(dāng)說客的老鴇，本不想搭理，誰知敲門聲一刻未歇，她猶疑著將門打開一道縫隙。妙弋推門搶入屋內(nèi)，站立未穩(wěn)所幸被寒漪及時(shí)扶住，道：“姑娘喝醉了，怕是入錯(cuò)了房間吧?！?p> 妙弋握住寒漪的手臂，看著她，一字一頓地道：“我知道你叫寒漪，我是允恭的姐姐，此番潛入明月樓只為查案，不想中了奸人迷藥，我現(xiàn)下頭昏目眩，想在寒漪姑娘房內(nèi)暫避?！闭f完，她將面遮取下，露出真容。
寒漪見了，絲毫未猶豫，她一手飛快將房門緊閉，扶了妙弋到榻上坐下。妙弋朝她笑了笑，道了聲“多謝?！?p> 不多時(shí)，便聽聞屋外人聲鼎沸，一間間打門搜查聲不絕于耳，寒漪慌忙站起，搬了只繡墩抵靠在門前，她還覺不夠，便去移動(dòng)一張琴桌，這時(shí)，門外已響起兇神惡煞之聲，“速速將門打開，官府追查細(xì)作人犯！”
寒漪屏息靜氣不敢出聲，本以為他們會認(rèn)為屋內(nèi)無人而離開，誰知門外的人卻已開始踹起門來。
妙弋將寒漪喚到身邊，強(qiáng)打精神問道：“你房中可有什么利器防身？”
寒漪想了一下，道：“我藏了一把裁衣用的剪刀?！闭f著，便爬進(jìn)床幔，掀開層層被褥，取出銅剪。
妙弋接過，將銅剪藏于背后，她問寒漪道：“如何藏得這般隱秘？”
寒漪凄然一笑，道：“身陷這牢籠，本就生不如死，哪一日我撐不住了，它可以幫我解脫呢?！?p> 妙弋看見她說出這番話時(shí)眼神中的決絕，她似乎能理解允恭為何執(zhí)意要幫她了。房門很快被踹開，張?zhí)霉僖簧砭茪獾仃J將進(jìn)來，他獰笑道：“你這細(xì)作，以為能逃得出本大人的手掌心嗎！”
寒漪眼中滿是驚恐，她經(jīng)歷過抄家，刑獄，離亂，逼迫，她恨透了官府也怕極了官府。只因妙弋對她說，自己是允恭的姐姐，為了允恭，她愿意奮力一搏，替他守護(hù)他的親人，與眼前自稱官府的張大人抗衡。她一咬牙，將身擋在妙弋身前，對張?zhí)霉俚溃骸按笕俗R錯(cuò)了人，她并非細(xì)作。請大人去其他房里搜查?！?p> 張?zhí)霉偕锨耙话丫咀『粢陆?，瞪視著她道：“你給我老實(shí)點(diǎn)，休再言語，本大人看你也有些姿色，不如留下來一同快活?！彼沽⒑敉耙煌?，將她推坐到榻上。
寒漪看出那張大人意圖不軌，仍舊不忘相護(hù)，她伸臂將神思已近昏沉的妙弋抱住，近乎哀求道：“求大人放過她，我，我愿意替代她......讓我來伺候大人吧?！?p> 此話一出，寒漪自己也覺震驚，她竟為了允恭甘心情愿出賣自己，原來允恭早已占據(jù)了她心中所有位置。妙弋亦是滿心驚詫，急難的當(dāng)口，這個(gè)同自己非親非故的柔弱女子會為了她情愿委身他人，可見她同允恭的感情匪淺。
張?zhí)霉俟之惖卮笮Τ雎暎溃骸澳氵@副皮相雖不賴，可本大人一向不喜歡送上門來的。你給我一邊呆著去！”他伸出魔爪將寒漪生拖硬拽在地，指著她威脅道：“你最好給我老實(shí)點(diǎn)兒，否則要你好看！”
他回過身一步一步逼近已歪倒在榻上的妙弋，伸出手撫上她的面頰，妙弋極力忍耐，待他再靠近一些的時(shí)候，從背后掣出剪刀，拼盡僅剩的力氣朝他胸口刺去......
四爺在座上自斟自飲，數(shù)杯酒下肚，他更加心煩意亂，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妙弋那張出塵絕艷的面容，為何會有似曾相識之感？到底在何處見過呢？驀然間，他想起殺莫玄，尋秘本那日，那個(gè)女扮男裝與自己手下拼殺的白衣女俠客，朱崇岐與常茂看似也與她相識頗深。他將酒杯擲在地上，倏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妙弋舉著剪刀的手被張?zhí)霉倬o緊鉗制住，他輕而易舉地卸下剪刀，切齒道：“居然敢謀刺本官，罪加一等。”他將剪刀反手扔在床尾，按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將她襟前胡服扯破。妙弋只覺力竭，她張了張口卻是連一句咒罵之語也說不出了，眼前虎狼似的張?zhí)霉儆び?，湊在她頸間呼吸粗重，那股酒氣簡直令人作嘔，妙弋恨不能與他同歸于盡，她緊閉了雙目，別過臉去，兩行屈辱的淚汩汩地流下。
寒漪又急又恨，從地上爬起，隨手搬了桌上的一個(gè)花瓶，朝張?zhí)霉兕^上砸去。這一砸不打緊，卻徹底將他激怒，他幾乎將寒漪拎起，怒沖沖行至門口，抬起一腳狠狠踹在了她小腹上，將她踹出屋外。寒漪捂住小腹痛得直不起身，她扎掙著爬向緊閉的屋門，抬著手重重地一遍遍地拍擊在門上。
張?zhí)霉倭R罵咧咧地走到塌前，解下腰帶，脫掉外衫，他居高臨下逼視著妙弋，淫邪道：“美人兒，這合歡散的滋味不好受吧，你等著，我這就來解救你......”
話還未及說完，他只覺一陣翻天覆地的暈眩，原是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掀倒，仰躺在地，半天動(dòng)彈不得。他抬眼探看，愕然道：“四爺，您這是為何？”
不知何時(shí)四爺已端立于房中，他的面色極其陰沉，一手解下肩后風(fēng)氅，裹在妙弋身上，當(dāng)他目光掠過她的淚眼時(shí)，竟生出不忍直視之感。四爺回身對立在門外的任弘道：“他喝多了，帶他回去醒酒?！?p> 任弘得令彎腰躬身地走上前，將尚在地上發(fā)懵的張?zhí)霉贁v扶起，退出房內(nèi)。
躲在不遠(yuǎn)處觀望的老鴇和伙計(jì)見事態(tài)平息才瑟縮著閃身出來，老鴇走過寒漪身邊時(shí)故作吃驚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是怎么得罪了堂官大人，這一腳挨的可不輕哪?！?p> 寒漪并不理會她，弓著身挪到近前，對四爺?shù)溃骸岸嘀x公子出手搭救?！?p> 四爺問：“你可知合歡散的藥力如何解得？”
老鴇走上前搶白道：“合歡散哪有什么解藥，“又睨視著四爺?shù)溃骸叭粽f這解藥，不就是公子您嘛?！?p> 寒漪叱責(zé)道：“媽媽，你莫要亂說。”又對四爺?shù)溃骸坝帽鶝龅乃葜苌砘蚩缮越??！?p> 四爺略一思索，回轉(zhuǎn)身將妙弋打橫抱起，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層層官兵把守的幽篁山莊，四爺?shù)鸟R車一路暢行無阻。前方崖上一道飛瀑傾瀉而下，直入寒潭。馬車在潭水邊的‘竹里館’停住，館中立時(shí)有幾名太監(jiān)宮娥裝扮的侍者迎上來，伏地叩頭，齊呼：“恭迎燕王殿下駕臨。”
四爺隔著帷帳對外吩咐道：“留下兩個(gè)宮娥伺候，其余人等統(tǒng)統(tǒng)退下。”
妙弋將自己蜷縮在轎廂的地毯上，神思混沌之中，已無從知曉身邊的四爺竟是燕王朱棣。
瀑布下水霧朦朦，如云漫霧繞，朱棣抱著她一步步涉入水中。三月的寒潭，水涼刺骨，妙弋原本渾身燥熱，被這寒涼的潭水一激，便覺愈加不適，她攀緊朱棣肩頭，將臉埋入他臂彎中，本能地抗拒入水。朱棣卻沒有停步的意思，對她道：“你最好配合一點(diǎn)，不然你會被燒壞的?！?p> 銀緞一般的飛流激沖在他身上，濺起珠飛玉散，他將妙弋放下，哪知她根本站立不住，她極力想逃脫這水花的拍擊，此刻朱棣偉岸的身軀是她唯一可以找尋到的庇護(hù)。合歡散的藥力正盛，意亂情迷間，她將手環(huán)住他的腰背，緊緊貼了上去，“我好冷.......抱緊我......”她含混不清地呢喃著。
朱棣的手在半空停頓住，想到在馬車中她曾為捍衛(wèi)自己的清白不惜奪刀自裁，這樣的女子令他頓生敬意。他心有顧忌，不愿趁人之危，可眼下別無他法，她周身微微戰(zhàn)栗，似乎已抵不住蝕骨寒涼。他猶豫著，圈緊了手臂將她擁在懷中。
“明月嬌，你是朱崇岐的人還是太子的人？”他低聲問。
妙弋將額頭抵住他的下巴，如囈語一般地道：“我現(xiàn)在，是你的人……”她緩緩將手繞上他脖頸，如藤蔓一般攀附著他，她仰頭將一側(cè)面頰貼上他側(cè)臉，在他耳邊低語：“我好難受，救救我.......“
水霧氤氳中的這幅畫面曖昧以極，朱棣輕聲嘆息，扳住她的肩，將她推離自己，他看著她迷亂的雙眸，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她道：“你最好別再亂動(dòng)，否則等你清醒了，一定會后悔?！?p> 妙弋渾身早已濕透，那衣襟處破損的胡服經(jīng)瀑布沖擊已無甚蔽體之用，但見她肌骨瑩潤，曲線畢露，朱棣雖有定力，可面對如此尤物，亦不免心旌搖蕩。他略松了扳住她雙肩的手，任由她湊近自己，眉宇交睫的距離，他再也無法看向別處，低首向她唇邊吻去，豈料未及吻到，妙弋已將頭歪倒在他肩上，闔上雙目沉沉睡去。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自語道：“朱崇岐和太子如何會派一個(gè)未經(jīng)人事之人假扮明月嬌？”
待她周身的滾燙消散，朱棣抱起她走進(jìn)竹里館。留侍的宮娥忙將鵝絨毯呈上，他本欲將她放在榻上，可見她冷得渾身顫抖不已，他想，若是就此撒手，她恐怕會染上風(fēng)寒，于是他一手揭過毯子，將兩人圍住，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軟玉溫香在懷，他卻坐懷不亂。曾經(jīng)有多少同自己作對的敵手下場何其慘烈，可他為何要救她？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置信，僅僅是因?yàn)樗辉搁_罪太子么？恐怕也沒那么簡單。
妙弋睜開惺忪的眸子，映入眼簾的是繡著云龍紋的素潔賬幔，有幽幽檀香縈繞不散，耳邊傳來瀑布飛流激蕩之音，她側(cè)眸看向一扇半開的鏤空雕花窗子，窗外竹林一片，翠綠欲滴。再看這屋內(nèi)的布置，紫檀描金多寶格上擺放的皆是奇珍異寶，香案旁的一把金交椅更是在提示她此處絕非尋常之所。
妙弋擁被坐起，思緒漸漸明朗，她最后的記憶仿佛是在一輛馬車上，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便再無印象。低頭看著自己已是換了一套素雅衣裙，她心中隱隱不安起來。房門忽被吱呀一聲推開，宮娥手捧托盤走了進(jìn)來，她見妙弋醒了，臉上浮現(xiàn)起微笑，道：“姑娘起了，太好了。奴婢給姑娘端了碗驅(qū)寒的姜湯，這便服侍姑娘飲用。”
妙弋警惕地盯著她，待她端了姜湯走近，她一把將湯碗打翻在地，宮娥嚇得退避一旁跪倒在地，連聲道：“姑娘這是何故？奴婢惶恐?！?p> 朱棣并未遠(yuǎn)離，他換了件長袍，雖束了發(fā)冠，但因方才在瀑布下淋了個(gè)透濕，便將部分頭發(fā)散在肩上，此時(shí)也已晾干。他聽到瓷裂脆響之聲，幾步便從隔壁走了過來。妙弋見了他，所有的記憶好似奔流之水接連涌現(xiàn)，她記起他在明月樓親手摘下她的面遮，記起他抱著她毫不避諱地走出明月樓，在她人事不省之時(shí)，他到底還做過什么，妙弋不得而知。她只覺自己受到莫大的欺侮，一個(gè)未出閣的姑娘，被他從明月樓明目張膽地帶走，從此以后，還能有何清譽(yù)可言？她羞憤難當(dāng)，俯身從地上撿起湯碗的一片碎瓷，抵在了頸上。
宮娥見她此舉，忙不迭地哭求道：“不要啊姑娘！碎瓷鋒利，請姑娘當(dāng)心?！庇洲D(zhuǎn)向朱棣往前跪行幾步，道：“殿下，奴婢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奴婢不知姑娘為何有這般舉動(dòng)?！?p> 殿下？妙弋糊涂了，四爺竟是殿下，皇子中排行第四的不正是燕王朱棣。鬼面武士，莫玄，洛兒和秘本，都與眼前的四皇子朱棣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那日在父親生祠的碑亭，她險(xiǎn)些與他相遇，不想今次竟又犯在他手上。
朱棣見她性子這般剛烈，便欲走近前制止她，妙弋喝道：“你不要過來！”見他停下了腳步，又問道：“你為何換了身衣袍？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朱棣看著她手中握著的那片碎瓷，口內(nèi)說道：“你可記得你中了合歡散？我?guī)銇磉@寒潭原是為替你化解迷情藥的藥力，你方才昏迷過去，我不能將你一個(gè)人扔在瀑布之下不管不顧。不過，你大可放寬心，你的衣服都是侍女替你換下的?！?p> 妙弋看他不似在撒謊，稍稍心安，可她仍有疑惑，問道：“你為何要救我？”
朱棣頓了頓，道：“如果我說我憐惜明月嬌，不想她被奸邪之人用卑鄙手段沾污，你可相信？”
妙弋心想，明月樓的飲宴他不請自來，且已在提示任弘宴席上混入細(xì)作，她用劍舞試探他，而他必也知曉她有武學(xué)根基，可他為何不愿說破，令人費(fèi)解，遂冷笑道：“你與那奸邪之人難道不是一丘之貉嗎？他在你面前自稱卑職，對你畢恭畢敬，言聽計(jì)從。我為何會被下了迷藥，難道不是你授意的？”
朱棣聽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戲謔地道：“對，是我授意的，我把你帶到這兒來，就是要和你共赴鴛夢的。怎么，剛才的事，你都不記得了？那豈不可惜?！?p> 妙弋面色大變，顫聲道：“你說什么？你對我......“
朱棣未料到他一番戲謔之言竟惹她瞬間淚盈于睫，他只是一時(shí)氣惱，惱她說自己與張?zhí)霉倌莻€(gè)卑鄙小人是一丘之貉，便道：“我有沒有對你做過什么，你難道不知道，還是說你根本就不諳風(fēng)月，未嘗云雨之事？”
妙弋顧不得擦拭滾落臉頰的珠淚，她聽出朱棣話中惹逗撩撥之意，心中憤懣難平，只是無言地啜泣，她微閉雙目，將心一橫，舉起手中碎瓷便要向頸間狠狠劃下，朱棣心中一驚，飛步上前，一把奪下碎瓷擎在手中。
“你......“他震驚不已，半晌才道：“我沒碰過你，你不用尋死。還有，今日之事，不會有人說出去半個(gè)字，他日若有損你清譽(yù)之言傳出，便叫我如同此發(fā)?！闭f完他抓過一綹散在肩后的黑發(fā)，以碎瓷劃過，斷發(fā)霎時(shí)落于地下。
想他以燕王之尊在她面前斷發(fā)起誓，此事若傳揚(yáng)出去，便是對帝后的大不敬，遂放下了疑心。
妙弋抹去淚痕，從榻上起身，飛也似地逃離竹里館。朱棣未加阻攔，他聽到館外馬蹄聲漸次遠(yuǎn)去，心中似乎空了一塊，生出難以言說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