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似乎對妙弋的回答很是滿意,他停下腳步,回轉(zhuǎn)身,對她微微一點頭,道:“看來崇岐沒有倚仗錯你。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些突然出現(xiàn)的鬼面武士,你已經(jīng)拿到秘本了。如今,秘本的下落只有韓承業(yè)那個五歲的小孫兒知曉,可那孩子偏偏落在那幫不知底細的人手里。徐弋,你可有線索嗎?”
妙弋心想,周王朱橚的言行其實已經(jīng)能夠確信他識得那些鬼面武士,可他是皇室貴胄,身份極為特殊,自己在毫無證據(jù)的情況下指認了他,適得其反不說更會引禍上身。便向太子稟道:“目下尚無線索,不過,小人和表兄已經(jīng)在查了?!?p> 太子嘆息道:“韓承業(yè)一事,牽連被殺的高官顯貴已經(jīng)太多了,那秘本上,據(jù)說是他經(jīng)年記錄下的百余位向他行賄與他曾提拔拉攏過的官員的姓名,詳情。錦衣衛(wèi)磨刀霍霍,想要奪了秘本去跟我父皇邀功,殊不知,殺戮太過,牽連無辜者眾,將來必定于朝綱不利。此事或許逆了父皇的意思,可我必須這么做?!?p> 聽了太子一席話,妙弋始知他的良苦用心。韓承業(yè)曾是崇岐的開蒙恩師,太子或許正是看到他們的這層師徒關系,知他必定全力以赴,才會命他經(jīng)手此事。
妙弋由衷地道:“太子殿下仁厚,上天必定會眷顧,令殿下諸事順遂的?!?p> 太子笑了笑,道:“借你吉言?!彼麖男鋬?nèi)取出一塊玉質(zhì)令牌,交給妙弋,斂容道:“你拿著這塊東宮令牌,上至大理寺應天府,下到各府州縣的衙門刑獄皆可暢行無阻,我需要你盡快找到秘本?!?p> 妙弋鄭重地接過令牌,道:“徐弋自知使命重大,必當竭盡所能探尋秘本下落?!?p> 朱崇岐早等候在東宮外,妙弋剛出東宮,他便殷勤地迎了上來,問道:“怎么樣?太子都同你說了些什么?”
妙弋看了他一眼,道:“我如今才知騎虎難下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滋味。表哥,你曾為太子伴讀,當年在大本堂應該與秦王晉王和燕王有過交集吧?”
二人并肩緩步行走在皇城紅墻綠瓦肅穆幽靜的甬道間。崇岐雖不明妙弋問及三王是何用意,可見她面色凝重,貌似事關重大,便欲將所知和盤相告,他壓低了聲音道:“不錯,我的確與他們都做過同窗的,這三位殿下一個比一個尚武,尤以燕王最甚,眾皇子中,論起排兵布陣,弓馬嫻熟,無人能與他匹敵。秦晉二王自知與燕王頗有些差距,也不會與他紛爭,只他二人之間有時會別別扭扭的,似要分個高下?!?p> 妙弋微微側(cè)首,聽得仔細,甬道上偶爾有內(nèi)使與官員等人往來行走,崇岐都謹慎地禁言,待兩下里無人之際再與妙弋輕言幾句。
“秦王前些年已經(jīng)婚配,晉王雖還未立正妃,可我聽說,他府上的側(cè)妃沒有十位也有八位了。燕王嘛,他一向詭譎莫測,倒無甚風流韻事傳出,不過,我前些天在教坊司下轄的明月樓瞧見了他。”
“你去了明月樓?”妙弋側(cè)眸看了看崇岐,他忙道:“干嘛這么看著我?我之所以會在明月樓,還不是因為官場上的應酬?!庇中÷暤毓緡佉痪洌霸僬f,允恭也去了。”
妙弋一雙美目瞪的更大了,“你說什么?允恭他怎么會……一定是你慫恿他去的,他才多大,懂什么?早知你如此卑劣,我何苦還要助你?!?p> 崇岐慌忙示意妙弋壓低音量,他道:“我們真的只是觀了場舞,聽了支曲兒,僅此而已。明月樓不比其他下處,是個風雅之地,不信,你就這身翩翩公子哥的裝扮,我?guī)闳タ纯???p> 妙弋乜斜了崇岐一眼,道:“要去你去,我可不去,還有,也別再蠱惑允恭去。否則,我一定告訴姨娘,讓她治你!”
崇岐沖妙弋合掌作揖道:“都依你,都依你還不行嘛。方才我講到哪兒了?”見妙弋面露不悅之色,他急忙打岔。
二人出了甬道,已有車駕候在紅墻邊,妙弋兀自從馬車旁行過,崇岐見她沒有上車的意思,便朝車夫擺擺手,仍舊跟上妙弋的腳步。
妙弋問道:“你說周王朱橚與他這三位兄長之間,哪一位關系最為密切?”
崇岐未加思索便道:“自然是燕王,他們年紀相差最近,且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
妙弋停住腳步,繼而茅塞頓開地對崇岐道:“我想我可能知道了?!惫砻嫖涫勘囟ㄅc燕王和周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周王朱橚在東宮時以為見到了真的鬼面武士,那般自然地向她發(fā)問,他與燕王是嫡親的兄弟,自然會直呼其為哥哥,若是換成秦王晉王,他必是稱呼為二哥三哥的。
妙弋心中明朗,她沖著崇岐燦然一笑,道:“表哥,你說了那么多,只有這最后一句最有用?!?p> 崇岐不解,想繼續(xù)追問,只聽妙弋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辦,馬車可否借我一用?”
崇岐將手比了個請的姿勢。妙弋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崇岐剛要跟上去,卻被妙弋伸手止住,道:“表哥不必相送?!背玑痪茉谲囃猓墩g,妙弋已囑車夫駕起馬車上路了。
燕王府。
幽暗封閉的密室內(nèi),朱棣正召見他的心腹護衛(wèi)。護衛(wèi)行禮畢,向朱棣稟道:“殿下,那孩子已近兩日水米不進,高熱不退,他似乎被嚇到了,一直在說胡話。屬下一時無法問出秘本的下落?!?p> 朱棣靠坐在舒適的王座上,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按揉著一側(cè)的太陽穴,顯得有些疲憊,“那孩子是尋找到秘本的關鍵,不能有任何意外,居放,你抓緊讓郎中替他診治。韓承業(yè)在獄中一直拒不交代,他是想借秘本保他孫兒的性命,我料錦衣衛(wèi)必定拷問不出什么,我們還有些時間?!?p> 護衛(wèi)居放躬身應道:“請殿下寬心,屬下定囑郎中全力救治那孩子。另有一事,與秘本無關,不知殿下此時是否愿聽?”
朱棣將眼合上,似在閉目養(yǎng)神,“你說吧?!?p> “殿下早些時候命我等尋的名駒‘風神翼’,在京師出現(xiàn)了?!本臃呕氐?。
朱棣倏地睜開眼,將身子坐正,急問:“京師何處?”
居放少見燕王竟有如此反應,只當他是屬意名馬神駒,忙回道:“眼見進了魏國公府的后院。牽馬的是位年輕公子,尚不確定他是否是風神翼的主人?!?p> 朱棣道:“既是在魏國公府,你們須得小心再探。“說罷擺手令居放退下。他從懷中摸出一只藍底黃花的小巧的荷囊,邊角有些磨損,似是有些年月了,且繡功也略顯粗糙,然而朱棣卻將它放在貼身之處,可見必是極珍貴的物件。
朱棣摩挲著荷囊,冷峻的面上浮現(xiàn)出笑意。
且說妙弋的馬車出了皇城,直奔石首山下的閱文書院。翠竹掩映中,幾進古樸的山房赫然矗立。妙弋從正門直入,被一梳著雙髻的小童接了,引入講堂的一扇小偏門后,小童小聲地告訴妙弋道:“先生正在講學,徐公子可按老規(guī)矩,藏身講堂前的屏風后旁聽,文房四寶我早已替公子備下了。”
妙弋笑著稱謝,她小心翼翼推開小偏門,又躡手躡腳地閃身進內(nèi)。
講堂上,高坐一位須發(fā)花白,善目慈眉的老先生,他饒有興致地聽著他白衣飄飄的學生們激烈的論辯,一位高鼻薄唇,目光犀利的學者高聲地道:“我絕不主張向殘暴之人推行仁義,那樣只會適得其反,令其愈加殘暴?!?p> 另一位圓臉的學者馬上附和道:“俞文兄所言極是,顏子淵曾經(jīng)要去衛(wèi)國勸諫衛(wèi)君,被孔子阻止,對他道,‘若殆往而刑耳,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麚念佔訙Y去了衛(wèi)國,怕是要遭受刑戮?!?p> 被稱作俞文兄的學者連連點頭,他道:“仁義繩墨之言本就與殘暴的衛(wèi)君形成對立,顏子淵偏要激化對立,與’圣人和之以是非‘相悖,必定遭逢不幸啊。”
“我倒不這么認為,”一位挺拔明朗,目光沉靜堅定的學者起身否定道,“莊周所著《人間世》,借仲尼之口意在表達對’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的否定。為何如此?他認為他所處的人間世僅免刑焉,他厭倦暴君強權(quán)。仲尼為何阻止顏子淵去衛(wèi)國,他不過是在警醒他的學生,自己尚未立穩(wěn),哪有余暇糾正衛(wèi)君的行為?!?p> 妙弋坐在屏風后的長桌前,聽得津津有味,她輕喃細語地道:“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p> 老先生的講壇與妙弋的長桌僅一扇屏風之隔,他微微側(cè)目,顯然已聽聞屏風后的響動,知曉他唯一的女學生又如期而至。
俞文辯道:“柳岸兄此番言論不單是反駁我和思源,依我看你比顏子淵高明,恐怕就連莊周都不在你眼里吧?!?p> 柳岸含笑搖首道:“俞文兄何出此言,顏子淵是孔子最倚重的學生,他為傳播孔子的儒學積勞殞命,這樣的師生情誼我很是欽羨。莊周奉行無用才是大用,天下追隨者眾,只是,我輩聚在此處聽鏡海先生講學,難道不是為增長學識,將來搏一個功名么,何以一味消極避世,君主如若本性殘暴,更待仁人志士前仆后繼為民請命?!?p> 鏡海先生朗聲笑著道:“諸位,可按舊例將自己的言論寫于紙上,一炷香過后,交與老夫。”
眾儒士紛紛開始鋪紙,研墨,冥思苦想起來。屏風后的妙弋亦提筆開始疾書。
午后的日光慵懶地灑在書院的白墻黑瓦上,南向鏡海先生的草堂中,藤椅竹塌,滿室書卷,梳雙髻的小童正在桌案旁烹茶,書案上則空出一方擺著茶壺,茶盞及諸多茶具。鏡海先生爽朗地引妙弋入座,在她面前放了一盞香茶,口中吟道:“野泉煙火白云間,坐飲香茶愛此山。妙弋,品品老夫的新茶。”
妙弋呷了一口,贊不絕口道:“世間的好茶都在應天,應天的好茶卻在閱文書院。師伯,您老好口福?!?p> 鏡海先生捋須笑道:“老夫平生一大樂事便是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對了,你師父前些日子還給我寄來幾件六安州的片茶,一會兒給你裝上一包帶回去慢慢品味?!?p> “那妙弋先謝過師伯了?!彼跗鸩璞K將香茗飲下,小童嫻熟地拿起茶舀為她添上?!皫煵?,妙弋有一事請教?!?p> “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嗎?”鏡海先生問。
“歷史上稱得上殘暴的君主,最大的共通點便是嗜殺成性,他們對待罪臣的手段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朝開國未久,便屢有朝臣獲罪問斬,說句不當說的,那些羅列出的罪行明明是罪不至死的,現(xiàn)今竟有連坐之罪,年紀尚幼的孩子也會被下獄,他們孱弱無助,如何熬得了太久,有許多病死獄中,實在可悲?!泵钸鋈坏氐?。
鏡海先生面色凝重,他道:“老夫雖偏安山中,卻也有耳聞,方才講堂上大談莊周避世之道的俞文和思源兩位儒士對朝廷此番動作也是極為憤慨,奈何儒士們尚年青,還未入仕,便是連句諫言也遞不到廟堂之上。不過,聽聞當今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是位仁義的儲君,江山不會一直充滿血色?!?p> 書院講堂上,儒士們早散去大半,余下的也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談天論地,柳岸也不與他們扎堆,他將一排排的桌椅對齊擺正,模樣甚是投入。帶他整理完講堂內(nèi),兀自盯著師座后的屏風愣怔了一刻。書院里早在盛傳,屏風后時常會有一位身份貴重的公子來旁聽,他極有可能成為鏡海先生入室弟子,柳岸自恃才高,他仰慕鏡海先生已久,早就想做先生的入室大弟子。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看到屏風后那位神秘公子留下的文章,通篇辭藻之精妙,見地之高遠,令他自嘆弗如。他便悄悄將那篇文章收起珍藏。這次,他又鬼使神差繞到屏風后,書案上仍留著一篇文字,他坐下仔細讀了,面上露出激賞之色,文末,落款照舊是個‘弋’字。柳岸將文章折好,放進袖筒,他起身向鏡海先生的山房走去。
妙弋嘆息著向先生訴說起困擾她幾日之事,“師伯,我是女子不能面圣陳情,可若我有機會拯救一批罪不至死的官員,但卻要冒著忤逆圣上之罪,也許會連累到我父親,那么,我當做不當做呢?他們?yōu)楣僦耙捕际菚豪锶迨總円话愕那辶?,若給他們一次修正的機會,他們應該能靜思己過,再為朝廷效犬馬之勞?!?p> 鏡海先生沉吟片刻,道:“我一直納罕,扶風師弟為何會收你這個小姑娘做他的關門弟子,此番竟是明了了。你所思所行的皆是連男兒都望而卻步,瞻前顧后之事??墒敲钸?,師伯不能做讓你兵行險著的推手,你師父若在,他也斷不能同意。”
妙弋眼中似有落寞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