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淵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表情，他并沒有覺得絲毫痛苦，反而輕松了許多，這些年來他承受的家國之重比留在胸中的寒意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有人說他輔佐幼主是居心叵測，有人則死心塌地想要廢了西蜀的現(xiàn)任國君云煜擁立他為新君。
有時候他并不十分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對皇位失去了興趣，有時候又擔心他要是真的這么做了，會不會受到萬世唾罵……不，他擔心的并不是這個，他實在是怕計繁怨他。
“……多謝?！痹茰Y搖晃著對仍然沒有任何情緒變化的承影閣主說出這兩個字，然后緩緩地轉過身去，這是他一直想要的，他知道這樣一來，計繁一向視為至親的師父至少不會再恨他，他也不用成為西蜀的罪人了——畢竟不是他自己動手。
西蜀日后遇到任何事情都與他無關了。云淵突然意識到其實這些年以來他竟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他不知道究竟是為了誰，或許是為了你吧，繁兒。
云淵卻并不確定。
血沿著指尖一滴滴灑落在地上，將白茫茫的大地染出一道慘紅的剪影。云淵并沒有回頭，他一直朝著山下走去，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要去陪計繁。
“師父?！闭驹诙四居皪股砗蟮牡茏又杏幸粋€人跑上前來，她的臉色幾乎和雪一樣蒼白，才跑到端木影嵐身后便站立不穩(wěn)差點摔倒。
端木影嵐伸出手，一股內力傳過去，輕輕托起將要倒地的弟子，扶住了她，“不許追。”
弟子紅了眼眶，她怔怔地看著云淵的背影，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端木影嵐生出一絲不忍，卻只是強調了一句，“不許追?！北凰鲋牡茏泳従徆虻乖诘?，卻并不說話，只是揚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她突然笑了，“你若亂跑，還沒追上他，自己就先活不成了。”
這弟子也莞爾一笑，臉上仍帶著淚痕，若非如此，我也不必跪在這里啦。雖然心里這樣想，嘴上自然不敢這么說，只假裝乖乖地點了點頭。
端木影嵐覺得滿意了，見她仍跪在地上，怕又生出病來，便一把扶起她，一旁又有一名弟子走上前來，替她將方才情急之下撇在地上的白裘重新給她披好，“少閣主，當心又著涼了。”
她不耐煩地皺皺眉頭，心里十分不愿意被人如此擺弄，只是無奈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要是再折騰又惹師父擔心，但隨意一瞥之下，那道依舊鮮紅的血跡一路延伸到遠處，她愣愣地看過去，那人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放心，死不了的?！倍四居皪箍闯隽吮环Q為少閣主的那人的擔憂。
“師父，您實在不該傷他。”少閣主埋怨了一句，轉口又說道，“可是他怎么那么笨，為什么不躲開呢？”
她問完了，目光中慢慢地浮上一抹幽怨來，與她似乎超出紅塵之外的舉止態(tài)度并不相稱。
“師父，我想去找他?！?p> “找到他以后呢？”
這……以后會怎么樣，計繁從未認真想過，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想，在今天見到他之前，她是一個過了今日不知道會不會有明日的人。
但是與師父的三年之約已經到了。
“你愿意跟他回到那個地方嗎？”端木影嵐扶著她緩步走進專門為計繁建造的暖閣中，在此之前，計繁幾乎足不出戶地在這間暖閣中待了三年。
“不愿意。”計繁并沒有多想，“可是……若他要回去，我也跟他回去。”
“我不贊成。”端木影嵐聽完計繁的話，也沒有多想，她只是說不贊成而并不是反對，事已至此，再言反對于他們無論是誰都太過殘忍，“不過，你若果真要跟他走，這整座承影閣，便當是你的嫁妝了?！?p> 端木影嵐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并未將這句話放在心上，但是計繁卻聽得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師父……”她還未開言，便已然泣不成聲。
端木影嵐將她攬在懷中，摸了摸她的頭，“哭什么？你現(xiàn)在還不去找他，他可真的要死了，那時候再哭也不遲?！?p> 計繁猛地推開端木影嵐便要朝外走，端木影嵐愛憐看著自己的弟子，連走路都不穩(wěn)，如何能下得山去？
計繁才打開門，冷風灌入暖閣中，將她披著的白裘掀起一角，她打了個寒戰(zhàn)，心中有些惱，想到自己如今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其實并不甘心，然而能怎么樣呢？還活著已經很好了。
哎，她想折回屋中，想到師父在身后看著自己，生怕被取笑，便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鮮紅的血跡仍然清晰，像是早就預料到計繁會來，特地為她指路似的。
計繁走得很慢，換了從前，從這半山腰下去根本用不著半個時辰，但計繁走了很久才走出承影閣的正門。
她開始覺得心口有一股血氣在涌動，這感覺難受至極，她幾乎站立不住，只好扶著身后的門廊喘了幾口氣。抬眼看去，不遠處的雪地里，一抹墨色映入她的眼中。
“當心！”計繁才朝前跑了兩步就險些摔倒，端木影嵐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扶住了她。
很久以前，如果有人藏在計繁身后，她不用回頭便可以察覺，現(xiàn)在端木影嵐一路跟在身后她都毫無察覺，但是可以猜到。師父是絕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在這冰天雪地里亂跑的。
駐魂淵的萬丈懸崖之上，不知何時筑起了一間小屋。
云淵醒來的時候覺得周圍暖烘烘的，這讓他很不習慣，他覺得熱便要把被子掀開，卻有一只手壓住了他，“不許亂動?！?p> 這熟悉的聲音幾乎讓云淵恍若夢中，或者自己真的死了，才能再次聽到她說話？他一時有些失神，壓在被子上的右手中指上，分明戴著一枚小小的玉環(huán)，同他第一次見到的別無二致。
云淵緩緩地將目光落在站在床榻一側的人身上，三年不見，她竟清瘦若此了？
他抽出手來一把抓住壓在被子上的手，他說不出話來，根本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我找了你好久。”云淵喃喃地說道，“整整三年，以為你已經死了……繁兒，這些年，你究竟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