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再入深林中 所經(jīng)有余音(2)
允庭剛邁進(jìn)客棧,便看到昀千與一身著便衣、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在大堂正中對坐飲酒。那陌生面相的男子手中轉(zhuǎn)著酒盅,面帶醉意。
昀千抬起頭,朝愣在門口的允庭招了招手。他臉上是一副極輕松的神情,仿佛卸下了多年掛在心頭的重?fù)?dān)。
沒錯。昀千已決心幫云齋幫到底。不論將來他要面對敕風(fēng)對他怎樣的處罰,他想做的事情只此一件,他想走的路只此一條。
不完全是為了南星。其實(shí)是那姑娘讓昀千開始尋求自己敕風(fēng)之外的身份。在云齋這五里云霧般的迷局里,他卻發(fā)覺到了選擇的樂趣。
可在昀千招手示意下,允庭卻并未挪動腳步。他仍站在那門邊,叫來往的旁人不得不從他旁邊側(cè)身過去。
昀千向?qū)γ孀娜说缆暠?,起身走向允庭?p> 當(dāng)他走到允庭面前時,身為敕風(fēng)的直覺叫他注意到允庭握刀的姿勢。允庭將刀舉在襖衽下方腹部之前,另一手握成拳頭垂在身側(cè)。他在忍耐心中的怒氣。
“我有事要問你?!痹释サ馈?p> “知無不言。”昀千答。
他的坦率叫允庭有些驚訝,積蓄著的憤怒突然失去了支撐,四散開來。允庭側(cè)過身向門外揚(yáng)頭,昀千跟在他身后走到了街上。
此時街上人并不多。臨近的幾個鋪?zhàn)舆€未開張,偶有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走過,連吆喝也沒一句。
兩人來到巷子里。
昀千一副不怕質(zhì)問的樣子。“你問吧。”
“你在酒奢客棧被我瞧見時,身穿敕風(fēng)的白衣,是否為引起我的注意?”
“是?!?p> “為何?你接到的命令是保護(hù)南星,為何將注意放在我身上?當(dāng)時南星被匪徒綁走,你反而沒有出手阻攔?”
“我……”
昀千心想,因?yàn)楫?dāng)時他只當(dāng)留住南星的性命便可。這也是他后來到破廟去的原因。
可是,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昀千雙臂環(huán)抱于身前,答:“因?yàn)槲议_始時還接到另外一個命令,是要我在懷安城中找一枚掠月玉璧。此物曾作為邊關(guān)的信物使用,而懷安城里靠軍功的獲得官職的就只有令尊和令兄兩位。”
允庭想到了那枚包裹在血布之中的潔白玉璧,不由得吃了一驚。那枚玉璧的重要,足以叫兄長同姐夫定下一個長達(dá)五年的計劃。同時,那枚玉璧還被視為挽救云齋的一個重要籌碼。昀千竟是為它而來的。
“可你一直隱瞞此事,還扯謊說你是為保護(hù)南星?!?p> “南星姑娘的事,實(shí)在是真的。此事雖然奇怪,但我想總有一天能夠得到解答。
之所以之前不提玉璧,是因?yàn)榫驮谄茝R一事幾天之后,我接到都城來的指令,叫我忘記掠月玉璧。信上說,玉璧一事已經(jīng)解決,叫我從一切中抹去此事,再也不要提起?!?p> 解……解決?
那玉璧是允庭親手放進(jìn)玉樓中的,隨后他又燒去了半邊玉樓,怎么成了“解決”?照他們的計劃,這玉璧一定會叫黃默丘搜尋起長亙關(guān)押過的一眾囚犯,將許多與長亙城和朔倉有關(guān)系的勢力吸引到玉樓去。那陷害允深的人一定也在其中。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找到他,而玉樓是不二之選。
照昀千說出的時間,不過是允庭從長亙歸來半月之內(nèi)。這半月間長亙沒有傳來任何消息。這是姐夫林紀(jì)安的說法。
那么,是林紀(jì)安說了謊,將消息瞞下了……?
“你沉默,是否說明玉璧確與你有關(guān)?”昀千問。
允庭拿刀鞘底部劃著剝落的墻漆,避開昀千的注視,道:“有吧,算有吧?!?p> 昀千在空中擺了擺手,像是將玉璧一事?lián)]去了:“罷了!你快隨我到客棧去。我找來了消息靈通的駱屏駱先生。既然要做這個信鴿,自然要將事情打探清楚了?!闭f著,他伸出手把允庭拉過來,悄聲說道,“你是想不到的,我為了叫他幫這個忙費(fèi)了多少力氣?!?p> 允庭苦笑??搓狼н@副神情,想來是將那駱屏狠狠恐嚇了一番。
見允庭仍一臉勉強(qiáng),昀千又道:“你只管對我存疑,我不介意。我只知敕風(fēng)行事,不問來人身份,遇事便合作,事后便各奔東西。你亦可如此。”
他這話真夠無情。
“好。”
允庭抬起被他拉住的那只手臂。昀千松開了手。
“那么,現(xiàn)在可以隨我進(jìn)去了吧?!?p> 允庭點(diǎn)頭,卻提問道:“敕風(fēng)間也不能完全地信任嗎?”
昀千徑直往客棧走去。對于允庭的問話,他只舉起一只手在空中揮了揮。意即否定。
昀千成為敕風(fēng)之后,不止一次懷疑別的敕風(fēng)接到的是殺他的命令,包括這一次奔赴懷安。但這些他不必講出來。他受允庭的懷疑已經(jīng)夠多的了。
他無需辯解。怎樣的辯解,都無法改變現(xiàn)狀。昀千心里清楚,他身上的疑點(diǎn)早已蝕穿了所有可能存在過的信任??伤仨毩粼谶@里,助他到最后。
因?yàn)樘斓紫拢瑔芜@一條路,沒有寫著“敕風(fēng)”二字。
二人于方才那張桌旁坐下。允庭此時知道了坐在他對面的男子叫駱屏,是個消息靈通的。他這樣作用的人,懷安也有兩三個。只是他們腹中全部消息加起來也沒有駱屏隨意吐出的一個駭人。
昀千開口道:“駱先生,請你將純平郡主一事前后說與我們?!?p> 允庭猶豫著打斷將要開口敘起的駱屏,問昀千:“在這里如此明目張膽地談?wù)摽ぶ?,恐怕……?p> 昀千笑道:“我們將說起的不過手坊間流言而已。再說,眾口悠悠,誰也堵不得。”
駱屏于是講起了從皇帝突然賜婚到王府內(nèi)傳出庶女奪命傳聞之間的全部發(fā)展。若不是駱屏提起了奪命一說,允庭早已忘了還有這么一回事?,F(xiàn)在,他知道遠(yuǎn)離眾人的東院里住著的哪里是庶女。照血脈看,卻是位公主。
原來,越國質(zhì)子霄序自嬰兒時期便在皇宮中了。他身邊只一位老媽媽是越國人,可謂性命全仰仗著與當(dāng)朝的關(guān)系。近些年在宮中詩會上顯露出才華來,頗得皇帝欣賞。這樣一個人,既得賞識,又需籠絡(luò),被賜婚是早晚的事。只是,不必是純平郡主。
純平郡主年方二八,是宗室里過了及笄之年的公主郡主里年紀(jì)最小的。那些遠(yuǎn)在封地的郡主自然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可純平前頭還有三位身份更尊貴的公主,自小與霄序一同長大,他們之間的情誼也比純平更深厚些。所以當(dāng)皇帝的旨下達(dá)時,許多人都吃了一驚。
而更讓人驚訝的還在后面。霄序竟報給皇帝,說自己與惠王側(cè)室所生的女兒情投意合,希望能更換人選。據(jù)說,聽聞此事時,皇帝容顏大變,怒擲茶碟。
允庭聽到這里,與昀千交換了一下眼神。王府東院看管得萬分縝密,霄序興許從未見到過人??伤麉s敢欺君……?
駱屏繼續(xù)說下去。
純平郡主聽聞圣旨,先是懇求惠王出面推掉婚約,不得,竟尋了短見。這之間只兩三天的工夫。興許郡主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決意不肯另嫁他人。
但這事傳出來卻變成了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模樣。最初是王府中的老仆人對外談起的,后來成了整個都城的談資。
話末,駱屏添上一句:“兩位公子,我須得提醒你們,這些貴公王侯的府內(nèi)事都是由他們的仆人傳出來的。其中多少是他們刻意叫外人以為的部分,還要你們自己斟酌?!?p> 允庭深以為然,向駱屏道謝。
駱屏瞥了一眼昀千,回道:“公子你不必客氣。在下也是為保身家性命才走這一趟。既然話都說完了,在下告辭?!闭f著,急不可耐地起身走了。方才他說了那么多,一定口干舌燥,走之前卻沒再喝上一杯酒。
昀千倒出一杯酒來一口飲盡。隨后,他皺著眉說道:“這酒,還是比不上懷安的。”
允庭笑道:“正是。不止是酒。這兒一切詭譎多變。等我找到了父親,我便離開這里,不再來了。”
“祝你此生再也不到這兒來?!标狼e起酒盅來。
允庭倒?jié)M一杯酒,與之相碰后一飲而盡。咽下了酒,他的臉上露出與昀千方才一樣的表情。
“唉!的確難喝!”
昀千搖頭道:“想是這兒的水不好,釀不出好酒來?!?p> 兩人于是等候著夜色降臨,再踏在惠王府的墻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