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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中興

第6-28章 方興 ? 隱遁

大周中興 姬為毅 2130 2021-11-24 23:00:30

  酉時,大有樓上。

  大有樓依舊還是那個大有樓,這里原本是仲山甫出仕前的產(chǎn)業(yè),也是方興與尹吉甫、仲山甫二位賢兄時常高談闊論的所在。后來,仲山甫出任大周卿大夫,為了避嫌,將大有樓變賣給另一位鎬京巨賈,但依舊留有供布衣大夫聚會抒懷的專屬雅間。如今,老太保召公虎已然致仕多年,但布衣大夫的規(guī)模卻有增無減,除了仲山甫尚在齊國出使外,今日的大有樓上,又增添了新的面孔。

  方興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可心境卻與往日大不相同——眼前,是一張張?jiān)儆H切不過的面龐,他與他們都曾無話不談,可今日,方興卻不知該說些什么為好,索性把頭探向窗外,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起初,諸位老友還會勸慰方興幾句,但見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也都心照不宣,盡可能不談及與他有關(guān)的話題。

  方興雖然一言不發(fā),但是依舊暗中關(guān)心席間的一切,畢竟,他不希望這場融洽的聚會,因?yàn)樽约合萑腚y以自拔的苦惱,而最終不歡而散。

  席間,當(dāng)屬尹吉甫與張仲最為活躍。二人出仕前都喜歡云游四方,今日暢談過罷,可謂一見如故,自是志趣相近,氣味相投。

  張仲說起生平經(jīng)歷:“我乃燕地人氏,出身于房山之麓,自字廣明,自幼游歷天下。游至劍閣,偶遇名師并得其傳授劍術(shù),苦修十年,略有小成。后來聽聞齊國開設(shè)論證之臺,邀中原飽學(xué)之士舌辯于彼,張仲不才,便蟄伏于臨淄城內(nèi),以論證會友,最終與呂兄結(jié)為至交,后又有幸與伯陽小友高臺論證,相見恨晚?!?p>  尹吉甫聞言笑道:“我亦久聞?wù)撟C臺之名,只恨俗務(wù)纏身,無法成行?!?p>  伯陽打趣道:“師父若去,哪有我等揚(yáng)名之份?”

  “小小年紀(jì),休要學(xué)得油嘴滑舌,”尹吉甫笑了笑,又問張仲道,“我聽聞,張姓始祖,乃是黃帝之孫、青陽第五子張揮,其發(fā)明弓矢,被黃帝封為弓正,又稱弓長。后取弓長之意,賜姓張于濮陽,封地清河。敢為張子,祖上可否出自清河?”

  張仲起身作揖:“張氏乃軒轅黃帝之偏門小支,太宰博學(xué),竟能如數(shù)家珍。張氏不昌,歷經(jīng)虞夏商周,如今已只剩微末之裔,不足掛齒也。”

  “張子請坐,”尹吉甫道,“張子不必感傷,你今日得天子登庸,久后定能光大張氏一脈!”

  張仲再拜:“承蒙太宰吉言!”

  尹吉甫道:“聽聞張子文采斐然,落筆成章,放眼今日之大周,怕是難有其匹?!?p>  張仲連忙謙道:“論文才,晚輩不敢與太宰師徒相比——太宰詩歌傳世,又集上古六經(jīng)之萃,大周無人能出太宰之右者;至于伯陽小友,博古通今,過目不忘,年紀(jì)尚幼便名聞寰宇,假以時日,定以文韜垂范于青史!”

  尹吉甫笑而不答,伯陽則是連稱名不副實(shí)。

  師寰、南仲見三人推托,皆舉爵敬道:“三位尊駕何必謙讓,我等一勇之夫,素來欽佩文墨練達(dá)之人,依不才等愚見,三位便以‘大周三文’合稱,豈不美哉?”

  伯陽、張仲忙道:“豈敢與太宰相提并論!”

  尹吉甫擺了擺手,亦舉爵道:“以文會友,本無關(guān)于官銜爵品,能與張子、伯陽生于同朝,乃兮某平生快事!”

  說到這,尹吉甫瞥見心事重重的方興,于是道:“方叔,你意如何?”

  方興這才回過神來,見眾人都在舉杯,也茫茫然將銅爵舉起,卻不知要說些什么:“我意……唔……”

  伯陽機(jī)靈,替方興解圍道:“太宰、張子,要論辯才,天下無人能與方大夫爭鋒。今日既然要評‘大周三文’,伯陽不敢與僭居,當(dāng)讓位與方大夫!”

  方興眉頭緊皺,連連拒絕:“我只會逞口舌之能,下筆卻無點(diǎn)墨,切不敢當(dāng)……”

  “伯陽小友太過小氣,”師寰笑道,“方叔之才天下聞名,何不三添一作四,以‘大周四文’共稱?”

  眾人拍手叫好:“‘大周四文’,甚妙,甚妙!”

  “不妥,不妥,”方興再次推讓,“‘大周四文’確是美談,然興不才,不敢冒領(lǐng)。我便舉薦一人以自代,諸位聽來,定比我實(shí)至而名歸?!?p>  眾人忙問是誰。

  “當(dāng)今少傅仍叔,”方興道,“少傅執(zhí)教泮宮,數(shù)十載如一日,教書育人,我亦蒙其授業(yè)解惑?!?p>  “甚善,甚善!”眾人見方興說得懇切,又見他好不容易重開話匣,都欣然歡悅。

  尹吉甫今日興致很高,與張仲暢談過罷,又與呂義聊了不少律法之事。聽聞在魯國之時,呂義與仲山甫已有結(jié)為師徒之意,于是心念一動,與手下隨從吩咐了幾句,隨從領(lǐng)命,轉(zhuǎn)身便走。

  不多時,尹吉甫的隨從自太宰府歸來,還帶著兩個孩童,口稱“父上”,向尹吉甫見禮。

  方興見此二子伶牙俐齒,十分喜愛,憂郁的心情也暫得派遣。

  尹吉甫引二子與眾人見禮,最后領(lǐng)至方興跟前,讓他們雙雙跪下,道:“伯奇、仲封,這便是為父平生之至交方叔,爾等速來見禮?!?p>  二子齊刷刷拜倒:“叩見方氏叔父!”

  “太宰,你這是……”方興大驚起身,不知何意。

  “方叔勿驚,聽我言之,”尹吉甫滿面笑意,指著二子道:“我這兩位犬子頑劣,雖同在泮宮求學(xué),修習(xí)六藝六經(jīng)之教,但平素所仰慕者,乃是方叔汝之為人。前番大有樓聚會,伯陽拜我為師,我便有為二位犬子再訪名師之意。今日機(jī)緣湊巧,恕兮某有此不情之請,替子拜師,愿方叔看在愚兄薄面之下,不吝賜教與他二人,如何?”

  “哎呀,這是何必,”方興趕忙伸手?jǐn)v扶,“二子快快請起,這又如何使得?”

  尹吉甫剛要發(fā)話,不料次子仲封搶先答道:“方氏叔父若不應(yīng)允,我昆仲二人絕不起來!”

  他說得稚聲稚氣,惹得在場眾人忍俊不禁。

  張仲打趣道:“沒想到方叔舌戰(zhàn)天下群雄而不懼,卻被這黃口孺子嗆得失聲不語,倒是罕見,罕見!”

  呂義亦搭腔道:“這等伶牙俐齒,也只有方叔堪配其師也!”

  方興見這小孩不過四、五歲年紀(jì),齒白唇紅,生得虎頭虎腦,著實(shí)可愛。只是想到自己此時的境遇,若是收了這二子為徒,又能教他們些什么呢?倒不如不誤人子弟的為是??蓜傁腴_口拒絕,卻又見尹吉甫的長子那期許的眼神,這是多么渴望的神情,方興不由想到自己年幼之時,在彘林遇見周厲王時的模樣,不由心軟。

  “哎,也罷!”方興嘆了口氣,“二子請起,速速請起!”

  尹吉甫聞言大喜,讓兩位兒子再三叩頭,以全拜師之禮。

  方興心情不錯,便問起兩位新收的徒兒名姓。

  伯奇率先答道:“我乃父上長子,名瑄……字伯奇,今虛長七歲……在,在泮宮就學(xué)?!辈恢翘焐Y(jié)巴,還是此時面對師長的緊張,他一字一頓,說得很不流暢。

  與兄長不同,仲封雖年幼幾歲,卻生得伶牙俐齒:“我乃父上次子,名球,今年四歲有余,與兄長一道,亦求學(xué)于泮宮。”

  方興微微點(diǎn)頭,他對尹吉甫的家事略有耳聞——自出仕之后,尹吉甫便迎娶了采詩之時結(jié)識的布衣女子,此女旋即有孕,為尹吉甫生下一男,便是長子尹瑄。只可惜,尹瑄之母命薄,產(chǎn)后不到半年,便得了急病去世。尹吉甫哀痛之余,為其服喪三年,后憐惜尹瑄無人照看,于是另娶姬姓貴族之女續(xù)弦,再生一男,便是次子尹球。

  尹吉甫舉爵起身,笑對方興道:“方叔,二子不才,還望不吝賜教方是!”

  方興拱手回禮:“太宰說笑,興才疏學(xué)淺,只求不誤人子弟而已?!?p>  尹吉甫見方興露出久違的笑容,又旁敲側(cè)擊道:“方叔,尹某虛長你幾歲,已是晚婚之年,你也已近三旬,還需早做準(zhǔn)備啊!”

  “何等準(zhǔn)備?”方興聽得出對方弦外之音,卻還是佯裝不知。

  尹吉甫道:“申伯誠以胞妹相許,已有年余,你可不要辜負(fù)申伯之好意,空耗佳人之青春!”

  “唉,”方興被說中不愿提及之事,臉一紅,找了個理由搪塞道,“奈何如今重回布衣白身,如何還敢攀申伯之高枝?”

  “此言差矣,”尹吉甫笑道,“申伯誠如今圣眷正隆,又是太子娘舅,你與其妹締結(jié)姻親,何愁不被重新啟用?”

  方興沉默了,他知道對方的話是出于好心,但自己偏偏不愿行此勢利之事,以免落下攀龍附鳳的口實(shí)?;叵肫饎傄姷揭r的樣子,恬淡名利,心高志遠(yuǎn),絕非今日這般世故模樣,不由心中又涼了半截。

  更何況,婚姻大事,本就是方興避之唯恐不及的話題。他的心中還有羋芙的海誓山盟,還有生死未卜的茹兒……他欠下的債已經(jīng)太多,又如何能接受一個毫不相識的女子闖進(jìn)自己的世界,成為自己的新娘?

  “也罷,也罷,”見方興神情痛苦,尹吉甫忙道歉道,“方叔,請恕愚兄失言!”

  方興擺了擺手:“不妨,不妨?!?p>  為緩解尷尬,方興又將話題引向尹吉甫二子身上,于是問其長子尹瑄道:“伯奇,近來泮宮之內(nèi),所學(xué)者何呀?”

  尹瑄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磕磕絆絆道:“弟子所習(xí)學(xué)者……乃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p>  “此乃六藝,當(dāng)多習(xí)多練,”方興笑道,“不知六藝之中,伯奇最喜哪門?”

  還沒等尹瑄發(fā)話,其弟尹球插言道:“射箭、御車最為有趣!我素來與虢石兄長比試射箭,還有,子恒兄駕車亦是一絕!”

  尹吉甫聞言大怒,呵斥道:“小子頑劣,令師又未曾問你!”

  尹球委屈,兩行淚珠撲簌簌滾了下來,嘴上還喃喃自語:“本來就是嘛,我又沒說錯話……”

  “童言無忌,四歲孩童之語,太宰何必動怒,”方興趕緊攔住尹吉甫,問尹球道,“你說的虢石兄長,可是太傅虢公的嫡長孫?”

  “我不知道虢石的祖父是誰,”尹球嘟著小嘴,“對了,他說他父上是大司馬。”

  “那便是了,”方興皺了皺眉,心中不悅,又問道,“子恒……又是誰?”

  “子恒兄沒有爹娘,死得很早,”尹球很努力地回憶著,“他的祖父是周定公,也薨了?!?p>  “原來是他們……”方興心道不好,“尹球如何會與這兩個劣童為伍?”

  說起這位虢石,方興印象深刻,知其最得祖父虢公長父寵愛,自幼不好學(xué)業(yè),是個十足的紈绔子弟;至于周公御說的孫兒子恒,乃是少傅仍叔最頭疼的少年,胸?zé)o點(diǎn)墨,卻好斗雞走狗,以欺凌同窗孩童為樂,若不是念及他是共和功臣周定公的唯一后代,怕是早被泮宮革出學(xué)籍,掃地出門了。

  想到這,方興不由抬頭看了眼伯陽,伯陽與子恒年齒相近,算是泮宮中最長的學(xué)生。伯陽與方興相視一眼,連連搖頭,很顯然,這位鎬京城的“神童”對虢、周二子也大為不齒。

  這時,尹瑄才遲遲答道:“稟師父,弟子最好學(xué)……學(xué)書……”

  “甚善!”方興不吝表揚(yáng)之詞,“圣人造書契,以載先賢之道,你當(dāng)潛心習(xí)學(xué),不負(fù)乃父‘大周四文’之盛名!”

  “弟子謹(jǐn)……謹(jǐn)遵師誨,”尹瑄想了片刻,又認(rèn)真道,“對了,弟子不喜……虢石、子恒之為……為人……”

  “甚善,甚善!”方興倍感欣慰,示意尹氏二子落座。

  方興今日所見,尹吉甫次子尹球明顯要比長子尹瑄聰明許多,年紀(jì)輕輕就能說會道,頗有他那太宰父親的風(fēng)范。只不過,尹球喜與虢石、公孫子恒這樣的不肖少年為伍,若沾染上些歪風(fēng)邪氣,后果不堪設(shè)想。只因其年紀(jì)尚幼,并未有善惡忠奸之分,粗暴地讓他與損友斷交,恐怕適得其反,只得作罷,待其年歲稍長,再嚴(yán)加教誨、撥亂反正才是。

  至于尹吉甫的長子尹瑄,雖然木訥遲緩,卻敦厚持重,將來若能由他繼承其父之爵蔭,倒是個守成之主。美中不足之處,惟嫌其性格太過柔和,弟強(qiáng)而兄弱,未必是件好事。不過來日方長,方興對自己的未來都難卜吉兇,這兩位孺子長大后賢愚如何,又誰能料及呢?

  想及于此,方興索性不再糾結(jié),與諸位新老朋友又暢敘了一番,已近宵禁時分。

  “感謝諸位踐行之情,興不甚感激!”分離在即,方興頗為不舍。

  眾人悉皆起身,亦是滿目別情。

  尹吉甫長嘆一聲,問道:“方叔,此去召邑過后,又當(dāng)作何打算?”

  方興沉吟許久,搖了搖頭:“或是隱居于深山,或是馳騁于草原,或是暢游于江河,或是自娛于大澤……未有定數(shù)也……”

  張仲忙勸道:“方叔休要沮喪,天子只是迫于太傅一黨之彈劾,不得已才革你之職。他日大周若有危急,必會重新重用仁兄,切不必遠(yuǎn)遁避世,還請常回鎬京,與我等相聚言歡!”

  呂義、師寰、南仲等也都附和張仲之言,勸方興留在鎬京。

  尹吉甫也站起身來,執(zhí)方興之手道:“方叔,可記得你我初見之時,在鎬京城外沙洲上的那處茅屋否?”

  方興點(diǎn)頭:“只是記得!”

  尹吉甫道:“昔日愚兄蟄伏于彼,以茅草為蓋,以薪草為席,讀圣賢之書,悟天地之大道。今你蒙冤遭貶,偷得須臾之閑,若有效許由、巢父之志,何不棲身沙洲茅屋之中,漁樵于江渚之上?如此,既不失隱士之風(fēng),又得以與我等團(tuán)聚,豈不兩全其美?”

  眾人聞言大喜,皆道:“如是甚好!”

  尹瑄見狀,也顧不上嚴(yán)父“童子非問勿言”的家訓(xùn),拉著胞弟尹球,跪地向方興叩頭道:“尊師在上……還望以徒兒為念……”二子淚眼婆娑,顯然十分不舍。

  方興連忙欠身,將尹氏昆仲扶起。他本非鐵石心腸,見眾人如此挽留,又如何忍心拒絕:“承蒙諸位抬愛,方興又豈敢置良言于不顧,涼了諸位摯友之心?”

  言罷,長作一揖,已是熱淚盈眶。

  與眾人依依話別后,方興回到宗伯府,此時前任大宗伯、天子新分封的鄭伯友已然離京,人去樓空,匆匆之間,方興連與他辭行的機(jī)會都沒有,不由感慨世事無常。

  方興將晝時整理好的行囊背上,全部的家當(dāng)不過是幾卷藏書而已。

  “也罷,也罷,”方興最后望了眼府邸,“孑然一身,倒也無牽無掛!”

  與值夜的屬員話別后,方興大踏步出了宗伯府。他搬來此還未滿一年,其中又有八個月是在出使,說起來,對這里倒也沒有太多值得眷戀。府外,早有一乘軺車,已等候方興多時。

  方興跳上軺車,待見到御者之時,確是驚喜。

  “原來是你,”方興認(rèn)出對方乃是巴明,“你如何有閑暇來此?”

  “聽聞方叔要離開鎬京,想來送你?!卑兔饕褟聂攪肥艿闹貍谢謴?fù),中原官話也已說得七八分流利。

  “甚好!”方興大喜道,“我忘了向大司馬討出城印信,你可否攜帶令牌?”

  “帶了?!卑兔黛t腆一笑,臉上的累累刀疤十分顯眼。

  巴明因出使時護(hù)駕王子友有功,從下士方相氏升任為軍司馬,躋身下大夫的行列,深受大司馬虢季子白的喜愛,故而賜他巡視鎬京城門的令牌,可自由出入于鎬京內(nèi)、外城之間。此時正是宵禁時分,方興如今一介白身,正愁無法連夜出門,可巧遇見了巴明,有他作陪,正好可以暢行鎬京城門無阻。

  就這樣,巴明駕車載方興出了南門,送出五里外,待要再送時,被方興勸住。

  “相送千里,終有一別,”方興執(zhí)巴明之手,大為感動,“壯士,后會有期!”

  “再會!”巴明何等硬漢,此時也難抑別情,舉手拭淚。自在巴國被方興招攬之后,便將方興視若偶像,二人屢次出生入死,聚多離少,已然親如兄弟一般,今日分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方興送走巴明,透過朦朧月色,他癡癡地眺望著眼前的鎬京都城,思緒紛飛——自跟隨太保召公離開彘林后,方興在這里度過了九年時日,光陰荏苒,他從野人少年變成布衣大夫,從年少懵懂蛻變得飽經(jīng)滄桑,儼然已將鎬京城視作第二故鄉(xiāng)。

  而今日,他的仕官生涯告一段落,有不甘,有不安,有不幸,但卻也不悔。

  萬籟俱寂,方興獨(dú)自一人在軺車上發(fā)呆,他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沒想,直到天翻魚肚白。一陣料峭寒風(fēng)刮來,將方興吹得一個激靈,他胡亂吃了幾口干糧,駕車來到城南的河邊,找了一葦渡船,讓艄公把自己送到河中心的小島之中,又出高價(jià)將此小舟買下,以作日后擺渡之用。

  尹吉甫昔日住過的茅屋仍在,但早已經(jīng)破敗不堪,不過既然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方興就已然知足——這個世外之秘境,比起周厲王昔日出奔彘林的那個溶洞來,也不遑多讓也!方興將隨身包裹拆開,找了個隱秘之處,將周厲王所賜的《尚書》,申伯誠所贈的《太公兵法》,以及楊不疑、蒲無傷從巫山尋得的《山經(jīng)》、《海經(jīng)》,都小心翼翼地藏好。

  忙完這一切,方興心情大好,搖舟離開再次登岸,上了軺車,便朝召邑進(jìn)發(fā)。

  寒冬的大周官道上,白雪皚皚,百鳥飛絕,路人罕至,除了駕車的良駒留下的四行腳印外,方興感覺不到任何的生氣。比旅途的孤寂更讓方興折磨的,是越接近召邑時,方興內(nèi)心愈發(fā)加劇的惶惑不安。

  還記得去歲秋天,方興從南國歸來后,曾經(jīng)造訪過召邑。那一次,申伯誠略施小計(jì),讓老太保無意間撮合了方興與其胞妹的婚事,全然將方興蒙在鼓里。可以說,召邑對方興而言,只有不堪回首的記憶。但令方興更為郁結(jié)的是,他所要向召公虎轉(zhuǎn)述的兩件事情,還不知該如何開口——

  首當(dāng)其沖者,便是今歲的齊魯之亂。

  只因周王靜替魯國廢長立幼的無聊決定,致使魯國蒙難,齊國內(nèi)亂也接踵而來。一樁又一樁的慘案過后,骨肉相殘、君臣相爭、諸侯相伐,不論是敦厚的魯公子元、長公子括,還是陰險(xiǎn)的魯侯戲、胡公子,狡詐的國伯、高仲,抑或是暴虐的齊侯無忌、正直的公叔夨,甚至是無辜的公孫伯御,都未能在這場悲劇中得到善終。而最終,強(qiáng)大的魯國、齊國在內(nèi)亂中元?dú)獯髠?,剩下的,不過是幼君寡母,和滿目瘡痍而已。

  在這場鬧劇中,大周雖然未曾折損一兵一卒,但卻損失了更貴重的珍寶——王室權(quán)威。如果天子都支持廢長立幼,那么大周的宗法何在?禮樂何在?四夷至此不朝,諸侯亦不再甘心臣服,大到王公貴族,小到封國公卿,人人為權(quán)柄而蠢蠢欲動,各個對權(quán)位而虎視眈眈,周王靜又將如何面對?

  要知道,大周好不容易出現(xiàn)的中興曙光,是召公虎等忠臣良將嘔心瀝血的成果,是國人暴動時的忍辱負(fù)重,是共和行政時的宵衣旰食,是五路犯周時的枕戈待旦,是主少國疑時的如履薄冰。如今,中興大業(yè)未成,召公虎重用的布衣大夫們便屢遭排擠,被太傅虢公及其同黨視若仇讎,至于周王靜,不僅對此黨爭聽之任之,還重用起了外戚申伯誠來。

  這一切,方興在見到召公虎時,不知從何說起。

  但比起大周的朝綱不正,還有一事讓他更難以啟齒,那便是當(dāng)老太保問起召芷的近況時,方興又該如何應(yīng)答?

  這位昔日太保府天真爛漫的女公子,如今已悄然嬗變,搖身成為在齊國叱咤風(fēng)云的女中豪杰。她極擅權(quán)術(shù),殺伐果斷,示外人以柔弱,施恩威于決絕。不論是齊侯無忌,還是國、高二家,都敵不過召芷的以柔克剛,成了牡丹花下的冤魂。而今,她坤綱獨(dú)斷,不知今后還會在齊國掀起怎樣的波瀾?

  這一切,方興又要如何同老太保言說?

  方興正想著,不覺間已經(jīng)來到召邑城內(nèi),他下車步行,未幾便來到召公虎的宮門之前。

  通稟過后,依舊是召公虎的老家宰前來應(yīng)門,再見老熟人,方興不由開了話匣。

  “哎呀!方叔,”老家宰仔細(xì)打量了方興一番,“你瘦了……”

  方興笑道:“老管家倒是愈發(fā)年輕咯!”

  “見笑了,”老家宰趕緊將方興迎入府內(nèi),“君上在書房等你多時也!”

  “等我多時?”方興奇道,“老太保知我今日要來?”

  “那倒不是今日,”老家宰搖了搖頭,“他老人家聽聞你出使齊國歸來,知你定會帶來女公子的來信,這些天吶,君上每天都要為此念叨幾次咧?!?p>  方興感慨,嘆道:“看來,是我方興來遲也……”

  說話間,老家宰已然將方興引到召公虎的書房。邁入門內(nèi),方興看到了久違的熟悉面孔,而在老太保的身后,依舊懸掛著那幅泛黃而醒目的《周公負(fù)成王圖》。

  “方叔,你來也!”召公虎打著招呼,神情卻十分平靜。

  “不肖螟蛉方興,見過義父……”方興見老太保又蒼老幾許,熱淚盈眶,伏地而拜。

  “方叔請起,”召公虎面帶慈藹,“孤聽聞申伯來信,說你被天子革職為民,孤甚痛惜?!?p>  “方興無能,觸犯天顏,有負(fù)太保知遇之恩……”

  “你能來看望孤,說明孝心猶在,孤已心滿意足,夫復(fù)何求焉?”

  “多謝太保,”方興起身,從懷中將召芷托付的信件取出,雙手遞給召公虎,“此乃齊太后召姬的親筆信箋,請?zhí)_^目!”

  “太后,太后……”召公虎低聲念叨了兩句,顫巍巍將信件接過,“她年紀(jì)輕輕,便守了寡……唉,終究是老朽狠心,將她嫁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如今孤兒寡母,無依無靠,芷兒該如何恨我耶……”召公虎說著,不停地咳嗽起來。

  方興趕緊搶上一步,輕拍召公虎的后背,勸慰道:“召姬確是不曾怪罪于太保?!?p>  “方叔,你倒不必安慰孤,”召公虎終于將氣理順,長長嘆道,“知女莫若父,她從小要強(qiáng),還在襁褓之中時,我便親手將她的兄長交給暴民,斷送了性命……咳咳……其母命薄,也因此郁郁而終……自那以后,孤身背共和執(zhí)政之重?fù)?dān),忙于政事,便一直對芷兒疏于管教,她是個苦命的孩兒啊……”

  召公虎越說越傷悲,咳嗽也越來越嚴(yán)重。老家宰見狀,趕緊命下人將剛煎好的藥湯呈上,伺候老太保喝下。

  方興心疼,便想告辭:“太保身體要緊……”

  “無妨,無妨,”召公虎打斷他,眼中滿是期盼的神色,“你一年難得來此,便多陪孤說說話……咳咳,你如今一介布衣,無官身輕,倒也不急著走……”

  “是,是!”方興難以抑制淚水,哽咽道,“我愿陪太保敘話……”

  眼前這個垂暮的老者,幾乎為大周奉獻(xiàn)了一切,卻落得晚景凄涼,孑然殘生——他年輕時勸諫周厲王“防民之口”,卻被疏遠(yuǎn)不用;國人在暴動之時要誅殺太子靜,又是召公虎將親生獨(dú)子代之殉難;十四年共和執(zhí)政的嘔心瀝血,扶立周王靜后的殫精竭慮,召公虎可謂是鞠躬盡瘁,卻最終還是被天子疏遠(yuǎn),告老還鄉(xiāng)。

  如今,召公虎老病纏身,見故人而傷情,正是需要陪伴之時。方興決定在召邑多盤桓幾日,陪老太保聊聊天,敘敘舊,回憶昔日在太保府的歡樂時光。

  當(dāng)然,老太保最關(guān)心的話題,永遠(yuǎn)是愛女在齊國的近況。于是,方興不厭其煩地將召芷如何平定齊國內(nèi)亂,又如何處置國、高之事,略微添油加醋,同召公虎說了一遍又一遍,聽得老太保時而蹙眉,時而喜悅,甚至手舞足蹈,渾然不像是個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臣模樣。

  只不過,在方興的轉(zhuǎn)述中,始終隱去那些兇險(xiǎn)的情節(jié)不提。同時,方興自然也不忍告訴召公虎,他心目中那個乖巧可人的愛女,已經(jīng)變成一個成熟的太后,垂簾聽政,將齊國大權(quán)獨(dú)攬手中。

  有了方興這幾日的陪伴,召公虎精神日益轉(zhuǎn)好。眼看年關(guān)將至,方興不愿再作叨擾,于是瞅準(zhǔn)時機(jī),便來向老太保辭行。

  “方叔,你這就要走?”召公虎面帶憾色,“不知你接下來,欲去何方,欲行何事?”

  方興篤定道:“興自出仕以來,羈旅奔波于四方,身心皆疲,茫然若失。如今賦閑,正可潛心自省,修身養(yǎng)性,豈不快哉?”

  召公虎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身處塵囂之外,卻別忘了心系大周才是?!?p>  方興拱手道:“謹(jǐn)記太保教誨。”

  召公虎正待送方興出府門,突然想起一事,又囑咐道:“對了,你也老大不小,孤曾替你許下與申伯之妹的婚事,可別忘卻咯……”

  還沒待老太保說完,方興已覺頭皮發(fā)麻,可又不忍壞了召公虎興致,只得連連點(diǎn)頭應(yīng)承。

  出了太保府,方興信馬由韁,朝鎬京城疾馳而去。

  一路上,他感慨萬千,思緒遲遲難以平靜。

  待行至一處僻靜所在,方興突然想通一事,不由渾身戰(zhàn)栗,毛骨悚然。他勒住駟馬,望著遠(yuǎn)方的南山出神。

  “阿嵐臨終前說了什么?”

  方興自言自語著,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布包裹,小心翼翼地?cái)傞_。

  眼前的四個黑陶小瓶,曾經(jīng)盛裝著劇毒之物,先后毒死了公子元、齊卿呂祜、魯侯戲及其閹寵連奴。而方興在與洛乙丑、岐叟分析過后,將這四起毒殺的幕后主使都指向了商盟,眾人本待在齊國找出黑陶的源頭時,恰恰遇到紀(jì)軍扶持胡公子作亂,線索也告中斷。后來,一連串變故接踵而至,方興也無暇繼續(xù)追查此事。

  可當(dāng)方興拜訪罷召公虎,心中再無牽掛時,過去數(shù)月在齊魯?shù)狞c(diǎn)點(diǎn)滴滴,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之中——

  “阿嵐說了什么……”方興努力回憶著,繼續(xù)自言自語道,“對了,她說,齊侯無忌領(lǐng)軍出城后,并非死于戰(zhàn)事,而是事先便被投了劇毒……”他忘不了阿嵐臨終前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她好像是說,‘我若不自盡……太后便要?dú)⑽覝缈凇?p>  寒風(fēng)凜冽,天上下起鵝毛大雪。

  “難道,齊魯之亂的背后黑手……是她?”方興想到這,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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