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若若和阿沅不解的目光下,姜艾不動聲色,走向另兩位黑衣人身上,從他們的劍鞘中抽出利刃,先遞給若若一柄,而自己則留一柄在手。
劍鋒在火光照耀下閃耀著駭人的光芒,姜艾心念一動,有了計較。
“你待作甚?”若若問道。
姜艾微微一笑,重新走回黑衣人跟前,揚劍佯裝要砍。
“等等!”若若果然出手阻攔。
“等什么?他們都是惡人,留著禍害人間,看本姑娘結(jié)果他們性命!”姜艾再次舉劍。
若若攔腰抱住姜艾,她顯然不會武功,這阻攔的姿勢別提有多別扭。
“為何攔我?”姜艾佯怒道。
“他們已經(jīng)是死人也,何必再動手……對了,他們中了蠱毒,血中帶有劇毒,要是砍出血來就麻煩咯!”若若似乎也覺察到原先的理由缺乏說服力,于是半途改口。
姜艾心中暗道有趣,這姑娘巧舌如簧,換做別人早被她哄騙過去,可偏偏自己就精通醫(yī)術,如何能看不出這其中端倪?
剛才搜兩個黑衣人之時,發(fā)現(xiàn)他們體溫尚溫、氣息平和,只是中了一種高明毒藥而暫時閉氣而已,絕無氣絕身亡之跡象。便知這若若下的乃是迷藥,并不致命,顯然不愿傷他們性命。
“也罷。”姜艾還不愿撕破臉皮,于是收劍入鞘,“下山吧。”
“嗯吶!”若若顯然如釋重負,煞有介事地踹了黑衣人一腳,便帶頭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難,尤其是在夜晚行路。三人中當數(shù)阿沅身手最好,于是由她在前頭開路,即便如此,姑娘們還是步履維艱,邊走邊歇。
眼看就要黎明,眾人倦意襲來,恰好尋到處干凈樹洞,背靠背準備稍作歇息。
“阿沅,”姜艾見若若熟睡,便用腳踢醒丫頭,用楚語輕聲道,“小心這蠻族女子。”
“為何?”
“她來路不明,可能有詐。”
“何以見得?”
“她不殺那三個黑衣人,不知是何緣故,或許是同黨也未可知也?!?p> “竟有此事?”
“她是個騙子!玄煙閣三個刺客中的是迷藥,不是毒蠱。總之,你我輪番歇息、多加小心,她若有異動,怕是給我們下迷藥,須多多提防才是!”
“阿沅也不喜歡她,”丫頭悶哼一聲,“她的眼里媚態(tài)十足,像極了阿沅的那位浪蕩姨母!”
姜艾見她如此表態(tài),也放下心來,二人雙手倒扣,以互作提醒。
“嘿嘿,”若若一骨碌爬起來,她似乎并未入睡,“你們說什么呢?”
“沒,沒什么?!苯首魉坌殊臁?p> 若若翻起身來,盯著姜艾道:“艾姑娘,看起來你頗通醫(yī)術嘛?不知是哪門哪派?”
姜艾心中一凜,怎么?她怎么看出我會醫(yī)術?我隱藏的不夠深么?又露出了什么馬腳?
“我……我不會醫(yī)術呀。”
“你也是個騙子!”
若若幽幽一笑,嚇得姜艾身上的血涼了半截——對方這句話,居然是用楚語說出。
半晌,姜艾才開口問道:“你不是楚人,也懂楚語?”
“你也不是楚人,不是也懂楚語?”若若反詰道。
這下姜艾心中暗道苦也,看來,今日自己在這真算是碰上對手了。
“你是神農(nóng)派傳人!”若若不依不饒。
“非也,”姜艾倒也想知道對方會不會測謊,“本姑娘乃岐黃派傳人?!辈贿^,這話她說得倒也不錯,不到半年前,岐黃派還是自立門戶,并未依附于神農(nóng)派蒲掌門。
“嗯吶,騙子。”
“什么?”
“你說若若是騙子,若若還覺得艾姑娘也是騙子,”她自言自語道,“美麗的姑娘都是天生的騙子,不是么?”
若若嫣然一笑,真是千嬌百艷。如果說羋芙是美、阿沅是俏的話,那眼前這位若若姑娘確實擔得起一個“媚”字。她的一顰一笑都能攝人心魄,莫說尋常男子,連姜艾都不敢直視她的眼神,招架不住那股鬼魅。
“女人都是騙子,”姜艾倒覺得這話大對胃口,“越美的女人越會騙人,自古如此!”
姜艾和若若相視一笑,拍手稱快,心中塊壘消除大半。這算是相見恨晚么?
此前,羋芙已是姜艾見過最心直口快的女子,沒想到,今日與若若相見,便覺這位蠻族女子顯然更勝一籌。姜艾突然有種強烈預感,我和她或許是同道中人,他日若結(jié)拜為姐妹,或許亦不足為奇。
盡管姜艾對若若還有提防之心,但氣氛卻已然好了不少。二人顯然都還對真實身份多有隱瞞,但話匣子顯然已經(jīng)打開。
“嘿,給我說說蠱術唄?”姜艾挑起話題。
若若諷刺道:“自古巫蠱一家,你一個正道醫(yī)士,居然對此感興趣?”
“知己知彼嘛,這樣本姑娘才能對付你的蠱毒?!苯挂矔乘浴?p> “嗯吶,那我還偏就告訴你咯?”
“痛快,羅姑娘你還真有幾分須眉性子,叫我好生喜歡!”
果然,若若也不遮攔,滔滔不絕演說起蠱術來。
雖說巫蠱同源,但也有不同——巫術的本源自是靈山十巫,而蠱術正源乃是出自巴人,準確地說,是巴地最早的居民——蜀人,而若若從小正是在蜀山之中學得一身上等蠱術。
修習巫術不分男女,男者為覡,女者為巫。而蠱術則不同,修習者清一色為女子。所謂蠱,乃是將各種毒蟲集中在同一器皿之中,任其互相襲擊與吞食,最后存活者為蠱,即毒蟲之王。
傳說中蠱毒殺人,放于外則蠱食五體,放于內(nèi)則食五臟。中蠱者或痛楚難堪,或形神蕭索,或風鳴于皮皋,或氣脹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之術也。放蠱手法大不相同,以指數(shù)為別——伸一二指所放蠱毒為輕,三指則普通醫(yī)術難治,若是四指所放,中者必死無疑。
聽到這,姜艾和阿沅悉皆駭然,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若若纖細的手指,總覺其間藏有萬千毒物,令人不寒而栗。
突然,姜艾想到一事,于是問道:“都說蠱術只可親傳女兒,這么說,你的祖上全部都是蠱婆?”
若若先是一愣,轉(zhuǎn)而微笑反問道:“你們猜?”
也許是姜艾和阿沅吃驚的樣子有些滑稽,若若嘻嘻一笑,道:“你們干嘛用異樣的眼光看人家?我才不是蠱婆!”
“那你是?”
“蠱婆只會下毒蠱,成天毒臭烘烘的,”若若嗤之以鼻,“本姑娘這一支才不叫這個名字,乃是‘仙娘’!”
“仙娘?”
“嗯吶!”
“和瑤姬娘娘一樣么?”阿沅忍不住問道,她還是相對純真,對神話故事情有獨鐘。
“那是楚人的神女,”若若眨了眨碩大的眼眸,“不是我們巴人的神……”
說這話時,姜艾想到了神女峰上那尊塑像。或許那只是個被風雨蝕刻的普通石像,巫族人說它是巫姑,楚國人說它是瑤姬,若若說它是仙娘,僅此而已。
姜艾可不像羋芙和阿沅這兩個南方姑娘那般充滿浪漫色彩,更何況,若若說的話里,誰知道有幾句真話、幾句謊言?
三人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翻過崇山峻嶺,穿過江北六峰,過了兩個日夜,總算下得山去。
眼前,便是魚腹浦所在,熟悉而又陌生。
說熟悉,是因為一個月前姜艾一行初到魚腹浦時,此地還是一片安靜祥和,宛如世外凈土;而說陌生,是因為自從這里被叛軍據(jù)為己有后,早已成為人間煉獄。
自熊雪到來,此地幾歷大戰(zhàn),淪為殺人戰(zhàn)場——叛軍、楚軍、廩君族、板楯蠻,不論種族,不論陣營,多少將士在此浴血廝殺,新鬼煩冤舊鬼哭,凄凄慘慘戚戚。
而今日故地重游,魚腹浦方圓數(shù)里已然一片狼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怪味。
“這是蠱毒的氣味?!比羧籼岜且宦劊阌X察出端倪。
姜艾冷冷道:“早聽聞你們賨人擅長使毒,今日總算親眼得見。”
“差得遠咯,”若若很不以為然,“這可是很低劣的蠱毒?!?p> “這你都聞得出來?”
若若道:“那還用問?賨人歷來只會下毒、不會解毒,你說好不好笑?”
姜艾點了點頭,不過她的心思卻沒在閑聊上——叛軍陣營就在眼前,一想到能與方興重逢,便免不了怦然心動,但這一去不僅可能幫倒忙,反而陷入虎穴成了拖累。
她心事重重,卻沒發(fā)現(xiàn)若若壓根沒打算去找板楯蠻。
“羅姐姐,你這是要去楚營?”阿沅也看出端倪,連忙問道。
“對啊,”若若似笑非笑,“誰說要去叛軍那里?我們?nèi)蛷[君族!”
“為何?你不是賨人首領之女?怎么反倒要投敵對陣營?”姜艾很是意外,拋出連珠炮般的疑問。
“嗯吶,”若若努著嘴道,“現(xiàn)在的賨人頭子是賨途,他是我的仇人!”
“這話從何說起?”姜艾幾乎被繞暈了。
“賨途覬覦我父君位,帶領七洞板楯蠻洞主、渠帥造反……”若若沒有說下去,反倒啜泣起來,一副我見猶憐之態(tài)。
姜艾搖了搖頭,雖知道她的悲傷純屬假裝,但也無可奈何。不過,既然眾人此去乃是楚營,心中倒也坦然許多。
不多時,趁著夜色,三人離屈破敗大營越來越近。
“喲,楚營里看來中毒者不少么?!比羧艟拖瘾C犬一般,在空氣中東嗅嗅、西聞聞。
“什么人!”
說話間,有一黑影從暗處跳將出來,二話不說,就是一陣劈砍。
姜艾不知對方是敵是友,下意識拔出玄煙閣刺客的佩劍相格。對方似乎也怕這劍鋒,趕緊收住攻勢,換方向再度來襲,嚇得姜艾一身冷汗。難道說,玄煙閣刺客追得這么快?
就在這時,阿沅也拔劍來助,可她還沒接招,便認出來人。
“主人,是你?”
那人一驚,趕緊閃身撤劍,跳到一旁。喊道:“你是阿沅?”
“是我!”
姜艾聽出羋芙聲音,這才松了一口氣,堪稱虛驚一場。若若見眾人相識,這才取出火石、火鐮,點亮火把,眾人得以相見。
“嗨,是你們,”羋芙喜出望外,“你們讓芙兒擔心死了!”
“話說,”姜艾清了清發(fā)干的嗓子,“你怎么問都不問,就直接動手?”
羋芙有些尷尬,笑道:“我就見黑暗中有三人來營帳附近,影影綽綽看不清面目,但是你們這三把佩劍,芙兒可是化成灰都認識……”
姜艾看了看手中的佩劍,心中釋然,“原來,你是把我們認成玄煙閣刺客了?”
“你們路上沒照過自己形容么?和泥人似的。”言罷,羋芙捧腹大笑。
姜艾和阿沅、若若面面相覷,這幾日光顧著趕路,風餐露宿,確實沒心思打理自己容貌,怪不得羋芙竟然會把三人認成是黑衣刺客。
“話說,你們怎么逃離玄煙閣魔爪的?”羋芙疑竇重重,一指若若,“還有……她是誰?”
“芙妹子,你問的是同一碼事。”
姜艾于是把這幾日如何被玄煙閣刺客押送往蜀地,又是如何碰到若若相救,以至于取來三個賊人的佩劍防身,并下山投奔楚營之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若若與羋芙相見,二人寒暄幾句,不禁相聊甚歡。
姜艾心中暗忖,這兩位姑娘聊得投緣倒一點都不稀奇,她們都是部落或諸侯國首領之女,肯定有不少共同語言。不像自己和阿沅,每次閑聊總是遷就著若若的天馬行空。
有了羋芙引薦,進入楚營就容易許多。
楚營中毒的情況倒是比姜艾想象中還要嚴重許多,大批的軍士被帶有蠱毒的飛矢射中,奄奄一息。反倒是廩君族人幾乎沒有因此減員,故而此時營內(nèi)由他們負責守備,隨時提防叛軍和板楯蠻襲營。
“艾姐姐,這蠱毒厲害得緊,你有法子醫(yī)治么?”羋芙眼中滿是期待。
姜艾皺著眉頭,岐黃之術對于尋常疾病還頗有心得,但是面對上次阿沅那般嚴重的刀劍傷口,以及面對毒蠱之傷,便往往束手無策。此時,她多希望神農(nóng)派掌門蒲無傷在場,似乎只有他才能應對如此場面。
“小事一樁!”
一籌莫展之時,只聽身后若若答話。
姜艾疑道:“你能解毒?你不是說賨人都解不了自己的蠱毒么?”
“是么?說過么?”她鬼魅一笑,“好吧,我羅若若除外,人家可是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