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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中興

卷4-25章 姜艾 ? 陸

大周中興 姬為毅 2292 2020-03-01 21:28:00

  要論大江南北侍奉神靈最虔誠之人,姜艾心中認為,非魚部落的長老莫屬。

  他每在日出前便會遙望著神女峰上的神女石像,對其三拜九叩;日落前也要五體投地,對著偶像祝禱半個時辰,每日餐前餐后、睡前寢后亦是如此。

  起初,三位姑娘還對他的行為一笑置之,可久而久之,也多少生出幾分敬意來。

  “我們部落之人,生來就是為了守護神女峰圣地!”

  這是老者的口頭禪。只可惜,他們部落中的絕大多數(shù)已在熊雪的魔爪下殞命,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耄耋老者,成了鳳毛麟角的幸存者。

  他風(fēng)燭殘年,行動已然十分不便。但依舊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用歲月年華來頂禮膜拜那尊神女石像,盡管她已被巫山無情的風(fēng)雨蝕刻得輪廓模糊。

  關(guān)于這位巫姑氏神女如何年少英明,又如何帶領(lǐng)江北六巫西遷,最終建立巫臷國、并讓臣民安居樂業(yè)的故事,姜艾自聽過兩遍后,已熟稔于胸。

  然而,故事早已成了神話。過了兩千年,巫姑氏神女演化成巫族女神,后來又成了鹽神,再后來竟又成了西王母的瑤姬下凡……巫族人把她的形象刻作石像,矗立在神女峰之巔供后人景仰,而魚部落就是他們中最虔誠者。

  不過,姜艾可沒心情聽魚長老絮絮叨叨的陳詞濫調(diào)。

  眼前,熊雪與屈破敗的楚國內(nèi)戰(zhàn),依然堅持著。廩君族的加入,讓這場對峙多了些變數(shù),但是也僅是互有勝負而已,戰(zhàn)況依舊膠著。

  阿沅每天都會去探聽消息,眾人最關(guān)心的還是方興的安危,好在熊雪似乎把他奉若上賓,應(yīng)了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老話。

  但羋芙卻愈加焦躁,她開始抱怨突然消失的楊不疑。

  “楊不疑這縮頭鼉龜,”她平均每日這般咒罵他數(shù)十次,“關(guān)鍵時刻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去哪了!”

  “鉅子與方大夫是舊識好友,他若得知方大夫有難陷在叛軍之營,定會伸手相救!”阿沅不斷地安慰主人。

  “他就是喜歡坐視情況十萬火急之時方肯出手相助,”羋芙抱怨道,“不到關(guān)鍵時刻,自然顯不出他鉅劍掌門的威風(fēng)來,犬改不了吃……”

  姜艾哭笑不得:“你這話可別讓他聽到?!?p>  “聽到就聽到,他又能拿我怎么樣?”

  羋芙越說越氣,搶過阿沅的寶劍在凌空中胡亂劈刺一番。

  在翠屏峰上,楊不疑從黑衣刺客手中搶來五柄寶劍,分給眾人佩戴。其中一柄被蒲無傷糟蹋成藥鋤,姜艾和方興的兩柄又在造船之時用于砍樹而折斷,羋芙的佩劍在熊雪營中被三位黑衣刺客斬斷,阿沅的佩劍成了絕響。

  “咳咳!”不遠處傳來干咳聲。

  “什么人?”羋芙劍眉直豎,提劍循聲而去。

  姜艾哪里攔得住她,只嚇得提心吊膽,趁著夜色小心觀瞧。

  只見刀光劍影之際,一柄烏黑重劍逼得羋芙節(jié)節(jié)敗退。不過看得出來,羋芙似乎很忌憚對方這其貌不揚的兵刃,不敢用自己的寶刀相隔。

  “我輸了!”打著打著,羋芙“噗嗤”一笑,捻了個劍花,跳出好遠。

  電光火石間,姜艾這才看清來人,原來這不速之客并非別人,正是楊不疑。

  “幾日不見,你的劍術(shù)依舊沒任何進步嘛。”楊不疑揶揄笑道。

  “這才幾天,怎會突飛猛進?”羋芙又開始和對方拌嘴。

  姜艾知道她此時有求于楊不疑,故而嘴上已經(jīng)很是留情。再看楊不疑身邊,自己的祖師正一襲白衣,也悄然緊隨其后,與阿沅相視而笑。

  “我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羋芙佯嗔道。

  “是你說得太過大聲,”楊不疑狡黠一笑,“再說,聽到就聽到,我能拿你怎么樣?”

  “好??!你學(xué)我說話!”羋芙右手將利刃一揚,左手又拈了個劍訣。

  楊不疑一動不動,冷冷道:“你雜念太多,再練十年也打不過我?!?p>  “行了,你們一拌嘴,我們就頭疼,”蒲無傷笑著走到羋芙跟前,“聽你們剛才閑聊,似乎方老弟遇到了些麻煩?”

  “還是蒲掌門曉得事理,”羋芙白了一眼楊不疑,又把這幾日自己如何失陷熊雪大營中,方興又如何以身自代,把她給換了出來之事,大差不差地對蒲、楊二人說了一番。

  “蒲兄,你怎么看?”蒲無傷聽罷,很快就陷入沉默,他向來少有計謀。

  “事不宜遲,方老弟在熊雪叛軍中一日,危險就如影隨形,”鉅子堅定道,“既然那三個神秘黑衣刺客如此忌憚我楊不疑的聲名,那我不妨這就去會他們一會!”

  “如此最好,”羋芙拍手稱快,“我隨你同去,解救方叔!”

  “就你?”楊不疑哂笑著,上下打量了羋芙一番。

  “怎么?不配么?”羋芙將劍還鞘,信誓旦旦。

  “得了吧,我去去就來,”楊不疑促狹一笑,又回頭補了句,“羋姑娘,這里還有三個人需要你保護呢?!?p>  “是四個人……”魚部落長老這時才顫巍巍地現(xiàn)身。

  “哦……四個人就四個人,”楊不疑無奈地搖了搖頭,“那不疑先行告退!”

  言罷,鉅子墊步擰腰,轉(zhuǎn)眼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這位少俠可真是個大義之士吶!”老者撫須感嘆著。

  “他那叫愛現(xiàn)眼,”羋芙不以為然,又轉(zhuǎn)頭對蒲無傷道,“你們不是去楚營了嘛,情況如何?”

  蒲無傷面露尷尬,嘆了口氣:“實話實說,我們沒去楚營,而是探訪了江北六峰……”

  “啊也!這如何使得,你們豈不是褻瀆了神女峰?罪過罪過!”魚部落長老一口大氣差點沒喘過來,又扭頭向他的神女娘娘禱告去了。

  羋芙趕緊問道:“收獲如何?”

  蒲無傷搖了搖頭,眼看夜色漸濃,眾人升起篝火,一邊填飽肚子,一邊聽蒲無傷訴說這趟收獲甚微的江北六峰之行。

  整個夜晚,羋芙再也無法安歇。

  姜艾知道,她那是為方興憂愁,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叛軍營中怕是沒人攔得住楊不疑,但她知道方興的秉性,或許他沒打算這么早回來。

  一夜無話。

  天剛翻魚肚白,淡淡的霧氣中,出現(xiàn)了楊不疑矯健的身影。

  “怎么?方大夫人呢?”

  羋芙一個箭步?jīng)_到楊不疑跟前,姜艾也緊隨其后。

  楊不疑沒有答話,搖了搖頭。

  “你沒找到他?”姜艾趕緊問道。

  “找到了?!睏畈灰煽嘈Φ?。

  “你救不出他?”羋芙扯住鉅子的衣袖,使勁搖晃。

  楊不疑仍舊是苦笑著,又微微搖了搖頭。

  “難道說,”姜艾眼眶一紅,脫口而出,“難道他遭遇什么不測?”

  “莫急,莫急,”楊不疑努力甩開羋芙的糾纏,長出一口氣,“容我慢慢講來!”

  羋芙哪里肯放,她歇斯底里地朝楊不疑咆哮了起來?!胺绞逡怯袀€三長兩短,芙兒跟你拼了!”

  “得了,”楊不疑這才露出笑意,“他沒事……”

  這一番爭執(zhí),又把蒲無傷、阿沅依次吵醒。

  “發(fā)生什么事了?”蒲無傷睡眼惺忪,“咦,方老弟呢?”

  見聽眾來齊,鉅子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找到方老弟了,他在叛軍營中倒是毫發(fā)未損,熊雪也夠義氣,好吃好喝好招待,除了沒有佳人在旁、美中不足,倒是樂得清凈快活!”

  聽聞方興安然無恙,姜艾這才松了一口氣。

  “熊雪哪里是義氣,分明是要利用方叔!”羋芙掛念方興,竟直呼其兄之名。此時在她心中誰親誰疏,已然分明。

  “這么說,是方大夫不想跟你出來?”姜艾忍不住問道。

  楊不疑鼓了鼓掌,贊賞道:“還是艾姑娘聰明,說對了?!?p>  “鉅子謬贊!不敢與閣下相比?!苯浪麑ψ约簹v來提防,于是冷冷地還了他一頂高帽。

  羋芙迫不及待:“他為什么不想出來?”

  楊不疑似乎有心逗羋芙一下,她越著急,他越不緊不慢:“他還有大事未辦,不可輕易離開熊雪身邊?!?p>  “豈……豈有此理!”羋芙氣得直跳腳,“什么大事,比和芙兒團聚更重要么?”

  楊不疑無奈地聳了聳肩:“方老弟答應(yīng)過熊雪,要替他擊退屈破敗。”

  “什么?方興為何正邪不分?竟替叛黨出謀劃策?”羋芙拍案而起。

  “不好,”姜艾此時想起一事,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有了廩君族加入,熊雪兵威大盛,屈老將軍怕是要吃虧!”

  “廩君族……”魚部落長老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眾人身后,“他們是兇神惡煞,是我們巫臷國的死對頭!”

  “廩君族來干嘛?”羋芙不知不覺牽起姜艾的手,不安地搓揉著。

  “他們自然是來幫熊雪,從而從叛軍那得到好處;可熊雪是什么人,他也隨時準(zhǔn)備利用巴人。”楊不疑道。

  “那方大夫豈不是更加危險?”姜艾皺著眉頭,戰(zhàn)況似乎變得越來越復(fù)雜,方興的危險也成倍地增加。

  “放心吧,”楊不疑聳了聳肩,“論行軍作戰(zhàn),方老弟可謂是小小行家,他自有計較,輪不上我們瞎操心?!?p>  “此言有理,”姜艾沉默了片刻,“那……他需要我們做些什么嗎?”

  “聰明!”楊不疑向姜艾投來贊許的眼神,“你怎么知道,方老弟有要事交給我等?”

  “什么要事?”羋芙來了興致。

  見大家關(guān)切的樣子,姜艾心中一股暖流涌起——方興此刻身陷敵陣,卻能通過楊不疑傳出妙計,儼然是眾人心中的精神領(lǐng)袖。

  方興武不及楊不疑、羋芙、阿沅,醫(yī)術(shù)也不如蒲無傷和自己,論江湖本事,他實在身無長物。可自他來楚國之后,事事皆有計較,事事井井有條,雖非算無遺策,但這般才智卻讓自詡聰慧的姜艾折服。

  更難得的是,他總是急人所難,當(dāng)?shù)闷稹傲x士”之美名。

  想當(dāng)初楚國先君熊霜被軟禁,是方興答應(yīng)羋芙冒奇險潛入社稷壇相見,并為其定下平叛大計;需要策反莫敖屈虔時,又是方興不避箭矢前往莫敖府,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其里應(yīng)外合;當(dāng)熊雪叛軍傾巢而出圍攻夔國都城時,又是方興挺身而出,率領(lǐng)老弱殘兵困守孤城。

  仔細回想,方興才是楚國平叛頭號功臣。倘若他不是始終忠于大周朝廷,恐怕已然在楚國廟堂上位極人臣了罷?但身在楚營心在周,本身又何嘗不是家國大義?

  而今,楚國內(nèi)亂爭端再起,羋芙因救人被陷叛軍營中,又是方興為義赴險,以身作質(zhì)將羋芙救出。他之所以滯留熊雪營中不出,想必已是定下計策,借此機會徹底平定楚國內(nèi)亂。

  更何況,當(dāng)初尹吉甫送來的密信中,便已交代方興“平荊楚、巴蜀以還朝”,盡管她至今還沒參透自己偽造給召公虎的信件如何被換成太宰回信,但如今巴人已被熊雪卷入戰(zhàn)局,對方興而言,這反倒是他為朝廷立功的絕佳良機。

  她定了定神,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到楊不疑身上。

  鉅子清了清嗓子,對羋芙道:“羋姑娘、艾姑娘,還有阿沅,方老弟勞你們前往屈老將軍營中走一遭。”

  “去楚營?”姜艾一愣。

  “正是,”楊不疑對羋芙促狹一笑,“方老弟想出一套勸降廩君族長巴魯?shù)脑捫g(shù),只是苦于無人傳達……”

  “我來!”羋芙自告奮勇。

  楊不疑搖了搖頭,哂笑道:“我怕你記不住!保險起見,我還是告訴艾姑娘吧。”

  “也罷,便依你一回?!笔玛P(guān)方興安危,羋芙竟然沒有生氣,反倒乖乖地退到一旁。

  于是楊不疑對姜艾耳語一番,把方興料敵于先的計策對她說了一遍。姜艾自幼記性極佳,很快就復(fù)述一遍,毫無缺漏。

  言罷,楊不疑瞥見魚部落的老長老,登時大笑:“對了,差點把你老人家忘了!”

  “我?”老者顫顫巍巍斜倚在拐杖上,他昨晚服用了蒲無傷特配的養(yǎng)元湯藥,今日氣色好了不少。

  “對,就是你,”楊不疑扶住他佝僂的身軀,“方老弟說了,這個計策少了你還不行?!?p>  “怎么?”老者受寵若驚。

  “巴魯是巫臷國后人,你也是巫臷國后人,只有你出面說降,這位廩君族長才能死心塌地轉(zhuǎn)到楚國陣營。老人家意下如何?”楊不疑問道。

  “廩君雖是巫臷國叛徒,但熊雪奪我部族土地,殺我族人,此仇不共戴天!老朽自然愿意!”

  老長老說得捶胸頓足、義憤填膺,姜艾看著心疼,生怕他把自己那副老骨頭給錘散架咯。

  “既如此,那我們何時出發(fā)?”羋芙迫不及待。

  “越早越好,”楊不疑點了點頭,“方老弟說,今夜東南風(fēng)起,廩君族便要起百余艘戰(zhàn)船偷襲屈老將軍營寨,你們務(wù)必要剛在天黑前趕到楚營示警!”

  羋芙奇道:“東南風(fēng)?為何廩君族長要等東南風(fēng)?那不是逆風(fēng)行舟么?”

  “此言謬矣,”楊不疑哈哈大笑,“連我這軍事白癡都知道其中緣由——東南風(fēng)一起,江上便有大霧,屈老將軍自然疏于提防,是也不是?”

  “唔,芙兒倒是沒想到,”她低頭沉吟道,“現(xiàn)在離天黑還有五、六個時辰,艾姐姐、阿沅、老先生,我們出發(fā)吧!”

  阿沅和老長老聞言點頭,自無不允。

  姜艾思索了片刻,又問楊不疑道:“那你呢?你要去哪?”

  蒲無傷被問得一愣,也對鉅子道:“是啊,你又要帶我去哪?”

  “你我再去江南走一遭!”楊不疑淡淡道。

  蒲無傷聞言如臨大敵,倒退數(shù)步,連聲道:“不!不去!打死都不去!”

  “你還沒問去哪、為何而去,便被嚇成這樣?”楊不疑也覺好笑。

  “這……”蒲無傷被話嗆住,面色尷尬。

  神農(nóng)派掌門沒說出他的難言之隱,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怕什么——這位可憐的人兒,每次乘船渡水都會吐得七葷八素,以至于只要提“過江”二字,便嚇得膽寒。

  更何況,楊不疑的撐船技術(shù)實在不敢恭維,此去江南再回程,蒲師爺還得再受整整兩次苦。

  “無妨,”羋芙拍著蒲無傷的脊背,吐了吐舌頭道,“上次回江北的大木筏還在江邊停著呢,你堂堂天下正派醫(yī)術(shù)的執(zhí)牛耳之人,怎么能如此失態(tài)?”

  蒲無傷戰(zhàn)戰(zhàn)兢兢,顯然在努力說服自己,咬牙問楊不疑道:“那……我們?nèi)ツ习蹲魃酰俊?p>  楊不疑突然正色,道:“這便是方老弟探聽到的另一個重要消息——江南三峰!巫咸氏便是在江南之地!”

  “也就是說,巫教的老巢就在那里?”蒲無傷來了精神。

  “正是!巫教老巢不在江北,必在江南!”

  楊不疑說得斬釘截鐵,姜艾心中也多了計較。在場六人分頭行動,一撥出發(fā)楚營里應(yīng)外合,一撥前往巫教總壇刨根究底,方興身處困境卻能運籌帷幄,不得不讓人佩服。

  想到他已有所屬,姜艾心中一酸,不由自主地看了眼羋芙——此時此刻,她是如此令人艷羨。

  不過蒲無傷的問題還遠沒問完。

  “江南那么大,方賢弟有說那三座山峰到底在哪嗎?”

  “這……”楊不疑顯然沒有答案,“邊走邊找唄!”

  蒲無傷如同斗敗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喃喃道:“你就會折騰我……”

  “咳咳,老朽知道!”

  說話的是魚部落的長老,這個蒼老的聲音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閃電,劃亮眾人的心扉。

  “身為巫族后人,這等秘密老朽本不該泄露于外人,”老長老頓了頓,“但是……唉,各位都是俠士高人,老朽再不說,此事怕是要跟老朽腐于土中也!”

  “老前輩真知灼見也!”楊不疑抱拳拱手,眼中放光。

  老者點了點頭,拱手施禮對眾人道:“非是老朽信不過諸位,實在是限于巫族祖訓(xùn),此秘只可單傳于族內(nèi)后人,不可外傳??扇缃裎易逯虚L幼婦孺皆喪生賊子熊雪之手,老朽實在無人可傳……”

  楊不疑眼神略有閃爍,沉默不語。

  其余眾人則是面面相覷,猜不透這老人家到底是打算說,還是不打算說。

  “不過事急從權(quán),老朽今日只得破例也!”

  言罷,魚部落長老吃力地轉(zhuǎn)過身去,朝神女峰的神像雙膝跪倒,三拜九叩一番,口中念念有詞,無非都是“不孝”、“無能”、“饒恕”之類的字眼。

  待他虔誠的儀式告一段落,楊不疑趕忙屈膝將老者扶起,撣了撣他身上的塵土,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

  老長老收起哀容,對羋芙道:“女公子,此秘只能傳于一人知曉,不知在場諸位,誰來……”

  姜艾知道,羋芙是老者的救命恩人,他自然先征求她的意見。換作方興在場,眾人肯定毫不猶豫推舉他來接受此秘。可如今方興身處敵營,姜艾猜不準(zhǔn)羋芙會如何抉擇。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羋芙,其中,當(dāng)屬楊不疑的眼神最為殷切。

  “老先生,此事便托付于鉅劍門掌門吧!”羋芙看了眼楊不疑,嫣然一笑。

  楊不疑大受觸動,就差沒把感激涕零寫在臉上。他驚訝地指著自己,又看看羋芙,兩只手不自然地在身前揉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答謝。

  “去呀,”羋芙佯嗔,噘著嘴對楊不疑道,“別耽誤大家時間!”

  “喏,喏!”堂堂鉅子這才如釋重負,連連向羋芙拱手作禮。又小步趨近魚部落長老身邊,俯耳聽對方面授機宜。

  姜艾瞬間覺得羋芙變得成熟,為了方興,她愿意放棄一切。

  再看蒲無傷和阿沅,他們顯然對羋芙與鉅子的恩怨不感興趣,而忙著輕聲敘說臨別前的悄悄話。只羨鴛鴦不羨仙,此情此景看得姜艾遲遲回不過味來。

  那邊廂,楊不疑突然單膝跪下,拔出他從不輕易離身的鉅劍,雙手捧給魚部落長老。那長老吃力地接過,這柄沉重的神兵差點讓他散架。老者努力抬起鉅劍末端,在楊不疑肩上點了一下。

  “他們這是在玩什么?”羋芙對此忍俊不禁。

  “像是某種交接儀式,”姜艾揣測道,“畢竟老人家說,巫教總壇所在的秘密不傳外人嘛?!?p>  羋芙噗嗤一笑:“難不成說,以后鉅子就不當(dāng)鉅劍門掌門,反倒改成每日三次對神女石像三拜九叩?那倒有趣得緊咯!”

  話音未落,魚長老把鉅劍交還熊雪,朗聲呼名道:“楊不疑!”

  “晚輩在。”楊不疑虔誠地抬起頭。

  魚長老道:“外族人得傳巫族之秘,按我族成例,你須答應(yīng)得老朽一事。”

  “愿聽前輩吩咐!”楊不疑再拜稽首。

  “巫族人莫大之榮光,便是死后得以葬于懸棺之上,得天地之靈氣,云雨之精華,方可與祖先于天國相聚。只恨如今魚族部落殘敗,已無人再能為老朽收殮殘軀也!”

  言罷,魚長老涕泗橫流,哀不自勝。

  楊不疑緩緩站起身來,扶起老者道:“不疑對天起誓,待前輩百年之后,我定不負所托,將您之遺體斂葬于懸棺之上。若有所負,不疑必遭天譴,陷于萬劫之不復(fù)!”

  “少俠言重,老朽死有所葬,便心滿意足也……”魚長老難掩縱橫之老淚,這一刻,他顯然如釋重負。

  死生乃人間大事,“事死如事生”絕非虛言。

  姜艾見楊不疑如此起誓,顯然已以叔伯之禮侍奉這位萍水相逢的異族部落老人。鉅子歷來鐵石心腸,可這一剎那的溫情,反倒讓姜艾對他少了幾分?jǐn)骋狻?p>  又過了片刻,魚長老終于平復(fù)些許情緒,他擦干淚痕,畢恭畢敬對羋芙道:“女公子,老朽忙完了,但聽下一步吩咐!”

  “不敢不敢,”羋芙連連答禮,“既如此,我們這就出發(fā)楚營罷!”

  姜艾、阿沅扶著魚長老,點頭稱是。

  羋芙又轉(zhuǎn)向楊、蒲二人:“江南三峰探秘巫教總壇之事,就有勞二位了!”

  “那是自然?!逼褵o傷微笑道。

  楊不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道:“方才多謝芙妹子……”他此時面帶歉疚,倒是讓在場眾人有些不習(xí)慣。

  “不必多謝,大伙都是為了方叔?!绷d芙露出欣慰的笑意,拱手與楊、蒲二人作別。

  于是,眾人各自收拾行囊,忙碌起來。

  不多時,楊不疑和蒲無傷已然踏上竹筏,揚帆前往大江南岸而去。而三位女子與一位老人也熄滅篝火,整飭罷營帳,也準(zhǔn)備繞過交戰(zhàn)區(qū),繞道前往屈破敗所駐扎的楚軍大營。

  路上,姜艾望著羋芙的背影,心中不由感嘆對方經(jīng)過這一段段歷練后的顯著成長,她已經(jīng)不再是之前那位一味意氣用事、遇事沖動的妹子。

  也許,她已經(jīng)從四位兄長爭權(quán)奪位、互相殘害的陰霾中走出,也慢慢習(xí)慣了政治的殘酷,以及公族成員間親情的淡泊。又或許,叛兄熊雪在她心中已不配再當(dāng)親人,而他權(quán)欲熏天的兄長們,也不再是一個都不能少。

  途中一行人倒是歡聲笑語,解決了善后大事的魚長老心情大好,正努力融入姑娘們的話題。盡管,他活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離開神女峰左近,多少有些落寞、傷感之情。

  行至一條溪邊,羋芙突然臉色一變,俯身抽出阿沅的隨身利刃,示意眾人壓低聲音。

  “出什么事了?”姜艾心中一緊。

  “刺客!”羋芙左顧右看,“上次那三個刺客,我能感覺到他們在跟蹤我們!”

  阿沅顯然與羋芙心有靈犀,她雖還未恢復(fù)武功,但聽聲辨物的能耐卻是天生。她用眼神給羋芙指明方向,看樣子,東面、西面、南面各有一位勁敵。他們似乎埋伏已久,等待楊不疑走遠,這才敢出來發(fā)難。

  “來人請現(xiàn)身!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羋芙捏了個劍訣,厲聲喝道。

  “哈哈哈!手下敗將,別來無恙??!”

  一個尖細的笑聲從草叢中傳來,聽得眾人毛骨悚然。

  姜艾眉頭一皺,她對這種腔調(diào)并不陌生——神農(nóng)架山腰一次,翠屏峰山巔一次,今天,則是第三次。

  陰魂不散,冤家們又來了!

  霎時,姜艾只聽得耳畔風(fēng)聲呼嘯,似有異物飛來。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間,只見羋芙仗劍揮舞,一陣劈砍后,三枚暗標(biāo)被利刃擊落在地。

  “喲,功夫挺俊嘛!”說話間,三名黑衣刺客從草叢中一躍而出,將眾人團團圍住。

  “你們恃強凌弱,竟然還用暗器,要不要臉?”羋芙怒不可遏。

  這時,阿沅突然大聲驚呼起來,她的衣袍上沾滿了鮮血。

  “阿沅,你受傷了?”姜艾一驚之下,也手忙腳亂起來,趕緊替她尋找傷口。

  丫頭面如死灰,搖了搖頭:“不是我,是他……”

  姜艾這才低頭,原來倒地的乃是那魚部落長老,他喉頭中了一標(biāo),已然血流如注。血色剎那變黑,其臉色瞬間發(fā)紫,想必標(biāo)上帶有劇毒。

  羋芙愣了半晌,方才發(fā)現(xiàn)中計,怒不可遏吼道:“小人!原來你們向我發(fā)標(biāo)乃是虛招,而趁這老者不備,下黑手毒殺!”

  “留著他干嘛?”一位黑衣人道。

  “當(dāng)然是礙事!”另一人搭茬道。

  “你們仨,還不乖乖束手就擒?”第三人奸笑道。

  姜艾將老者平放在地上,伸手一探脈搏,早已回天乏術(shù)。出師未捷身先死,人算不如天算,方興在叛軍營中定下的說反廩君族的大計,還未實施,便已然化作泡影。

  “都是我們不好,連累了你老人家!”姜艾替老者合上了不瞑的雙目,仰天長嘆。

  羋芙最看不得這場景,她秀眉直豎,拔劍便朝黑衣人攻去,可對方結(jié)成劍陣、防守嚴(yán)密,羋芙哪能占到半點便宜?她倔脾氣上得頭來,反倒置自身破綻于不顧,招招都寓含殺意,一副魚死網(wǎng)破架勢。

  但阿沅似乎看出端倪,低聲對姜艾道:“這三人雖然與前兩撥黑衣人路數(shù)相同,但他們卻并無意置我們于死地……”

  “是么?幾日不見,為何變化如此之大?”

  姜艾還在沉吟,便聽得“蹡踉”一聲,羋芙手中利刃一折兩段。至此,那日楊不疑從前一撥黑衣人處繳獲的五柄利刃,全部都折損殆盡。

  羋芙此刻手無寸鐵,只被三名黑衣人逼得連連倒退。

  “你們要抓的是我,”姜艾也來不及多想,攔在羋芙主仆身前,“與她們二人無關(guān),放了他們!”

  “非也非也!”一個刺客道。

  “此一時,彼一時也!”另一人再次接茬,三人說話的強調(diào)如出一轍。

  “那現(xiàn)在如何?”姜艾明知無幸,壯著膽子問道。

  “現(xiàn)在嘛,”第三個刺客道,“你們?nèi)齻€都值錢得緊咧!”

  “值錢?怎么個值法?”姜艾心中一凜,不知其所云。

  “你嘛,”一刺客道,“自始至終,我們都在替商盟緝拿你,你可值錢得很咧!”

  “我?為何?”說實話,姜艾始終不知這些黑衣刺客為何對自己死纏爛打、陰魂不散,她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問出個究竟。

  另一刺客道:“說了也無妨,全因你的兄長!”

  “他?”姜艾心中嘀咕,不自然地看了眼羋芙和阿沅。

  “艾姑娘,你還有個兄長?”她二人顯然更不知情。

  “他和我何干?我們早已老死不相往來多年!”姜艾心一橫,咬著牙道。

  第三個刺客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見得吧?飛鳳峰中,你還和他徹夜相談甚歡呢!”

  “這……”姜艾暗叫不好。原來那夜之事雖瞞過楊不疑,卻被這群黑衣人面前露了馬腳。

  “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羋芙顯然一頭霧水,她滿腹狐疑地盯著姜艾,一副被蒙在鼓里的無辜模樣。

  “既如此,商盟要的是本姑娘,”姜艾一指羋芙和阿沅,“與她們二人何干?”

  “這黑衣少女嘛,最近商盟也開了高價?!币淮炭筒粦押靡獾卮蛄恐?。

  “為何?”丫頭無奈問道。

  “你可是神農(nóng)派掌門的心上人,得了你,蒲無傷這小子還不得乖乖就范?哈哈哈哈!”其余兩位刺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風(fēng)涼話。

  “那我呢?”羋芙也按捺不住。

  “嘖嘖嘖,”一刺客搖頭晃腦道,“照理說,熊雪覺得你沒啥價值。”

  “呸!不要挑撥離間!”羋芙眼神露出異樣,似乎很是怨憤。

  “這是實話,出熊雪之口,入我等之耳,””又一刺客道,“不過呢,我們?nèi)艘膊⒎菫檫@叛賊賣命——方興是商盟的大對頭,抓住你,也聊勝于無嘛!”

  此話顯然如晴天霹靂,給了羋芙脆弱的自尊心莫大的打擊。她如霜打的莊稼一般,萎靡不振,只是喃喃自語:“芙兒就這么沒用么?連當(dāng)俘虜都只是‘聊勝于無’?”

  “不然,”第三個刺客提出了反對觀點,“把這位楚國小美人賣給徐國才值錢咧!”

  “什么?徐國?”羋芙瞪大了不可思議的雙眸。

  “也是,徐、楚聯(lián)姻對商盟更有價值?!绷硪淮炭透胶汀?p>  “是咯,反正方興那短命鬼活不過這場仗,這小母兔守活寡多可惜?還是送去給徐翎享用更好些!”

  言罷,三個黑衣刺客旁若無人般、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羋芙聞言,兩眼一翻,竟癱軟于地。

  姜艾暗掐大腿,努力讓自己恢復(fù)理智——眼下自己和羋芙等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眼前三位刺客又得志而驕、大逞口舌之能,倒不如趁此機會,好好刺探他們的底細。

  “我說,”她強作鎮(zhèn)靜,“你們就不怕鉅子楊不疑?”

  姜艾想起昨日楊不疑說過,方興每次拿鉅子之名來嚇唬他三人,都能起到不錯的效果,于是她決定依樣畫葫蘆。

  “怕歸怕,”一刺客道,“但他現(xiàn)在去江南咯,難不成還能飛回來?”

  “好啊,原來你們一直在暗中跟蹤我們?”姜艾佯怒道。

  她知道,這幫黑衣刺客雖武藝高強,但都是些陰險狡詐的小人,從來都喜歡在暗地里作雞鳴狗盜之行徑。歷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人,可比光明正大的俠客難對付多了。

  “那是,說起來,還多虧那位目中無人的楊不疑,要不是他昨夜私探熊雪軍營、會見方興,我們哪里知道你三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又一刺客奸笑道。

  姜艾心中一寒,終究是楊不疑太過自負,故而失了計較,忘了自己在明、這三位賊子卻躲在暗處,悄然跟隨。

  姜艾閉上了眼睛,她要盡快把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切理順——

  商盟要抓自己來引出兄長,要抓阿沅以脅迫蒲無傷,羋芙又被徐國人垂涎。至于方興,他雖然是商盟眼中釘,卻被認為活不過此劫,在熊雪營中與叛軍互相利用。

  這到底是一盤什么棋?弈棋雙方又是何人?這幾個黑衣人是熊雪的人、還是商盟的人?

  太難也。姜艾想不出任何頭緒,只得束手就擒,任憑發(f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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