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嗣站在門廊里足足等了一刻鐘,才見門官和一個衣著鮮亮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從垂花門里走了出來,門官瞅著他似笑非笑道:
“還以為是個騙子呢,不過諒你也沒這么大膽兒。這位是蕭總管,你跟他進去吧。”
從前太弟府中誰敢這樣對自己說話,匡嗣心中的不快一閃而過,臉上始終陪著笑。頂替了自己角色的年輕人眼睛里充滿敵意,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
“在下蕭會旅,太子要見你,跟我來吧?!?p> 是個國舅族人,原來大概是叫灰驢的,攀上太子,名字也改得體面了,匡嗣暗想。重用本族和國舅族人,這倒符合李胡的用人之道,從前自己才是個例外。鞠躬拱手謝道:
“蕭總管,還請多多關照。”
沿著雕梁畫棟的游廊,穿過兩進翠蔭如蓋、百花綻放的寬闊院子,來到一個山石斑斕、花木扶疏的花園,正堂屋前臺階下的茵茵草地中鑲著一汪清池,夕陽映紅了湖面,翠綠的荷葉上水珠反射著霞光,一對鴛鴦、幾只野鴨正在水中嬉戲。在池畔的一座玲瓏涼亭里,兩個人正坐在一張石桌旁說話。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手里端著茶盞,另一個人坐在石墩上,像只馴服的狗似的望著對面。亭子外站著手持刀槍的赳赳衛(wèi)士。太師椅上的那人分明就是太子,臉上長了些肉,胡子更加濃密,風度氣質(zhì)變得更多,仍然一眼就能認出那是自己從小陪他玩到大的主人。
李胡顯然也看到了跟隨管家走進院子的人,匡嗣沒有指望他能有多么熱情,卻也沒想到他的表情是如此冷漠,好像來的是一個天天見面的普通屬下。他向?qū)γ娴娜私淮藥拙涫裁?,那人起身鞠了一躬,倒退著走了幾步匆匆離去。太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匡嗣走近,揮了揮手讓管家退下去:
“小筐子,你回來了?!?p> 自打一進門,匡嗣心里一直涼冰冰的,聽見這聲稱呼,一股暖流涌上心房,眼眶都有些發(fā)酸。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站在石桌對面說道:
“奴才韓匡嗣見過太子,恭賀殿下榮升太子。奴才有罪,一去就是兩年,讓殿下著急了。這兩年想煞小筐子了,殿下的一切都好嗎?”
李胡也不讓座,冷冷笑道:
“我著什么急,又沒有要緊事離不開你。怎么樣?洛陽很好玩吧?新媳婦很漂亮,是不是?以為你狗日的貪戀中原的花花世界不回來了呢?!?p> 匡嗣心頭一凜,原來太子派人在監(jiān)視,他都知道些什么?道隱的事也知道嗎?匡嗣畢恭畢敬答道:
“洛陽的日子哪里能跟在太子身邊相比,奴才恨不能早一天回來,服侍太子左右。只是東丹王懷疑奴才,一直派人嚴密監(jiān)視,戒備森嚴,實在找不到機會下手。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只是怕魯莽行事萬一露了馬腳,自己的命事小,牽連到太子就罪不可恕了。這才一天天耽擱下來。直到親眼看見東丹王歸了天,才敢回來復命。不過歪打正著,奴才覺得這樣的結果最好。在洛陽奴才一刻沒有忘了殿下,盡力搜集情報,找人送回來。奴才的小心思,太子儲君,應該了解天下大勢,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至于小妾,奴才見她無家可歸怪可憐的,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才收留的?!?p> 李胡哈哈笑出聲來,指著對面道:
“還是這么油嘴滑舌。我問你,圖欲死了,那個女人和狗日的小崽子呢?”
匡嗣嚇了一跳,原本來時他還想探探太子的口氣,說自己曉得道隱的下落,是不是把他接回來交給祖母?,F(xiàn)在聽太子的口氣竟是恨不能將他置之死地。幸虧當初沒有把他帶回來,不然不但自己更加說不清,還會害死這個無辜的小生命。他把腰躬得更低些,抬起頭答道:
“東丹王死的時候奴才躲在房梁上,看得一清二楚,高美人也喝了毒酒,都死了,尸首一起拉走了。當時小男孩沒找到,仆人說早就被送走了,因為說不出下落,都被燒死了。奴才實在不知道那小,小崽子流落到哪里?!?p> 李胡將手里的茶盞往石桌上一撴,茶水潑了出來:
“女的死了,這我知道,狗日的小崽子還在,一定是被什么人藏起來了。別以為洛陽的事我就不知道!一定要把他找到!”
太子盯著匡嗣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的秘密??锼冒l(fā)現(xiàn)這個從小侍奉的主子不但相貌身形變了,眼神的變化更大,從前那個任性張揚的漂亮眸子里多了種深不見底神秘莫測的東西,如果不看相貌,好像是完全不認識了。匡嗣的心砰砰亂跳,仍壯著膽子道:
“中原那么大,大海里撈針,去哪里找?殿下,一個庶孽小子,值得那么費工夫嗎?”
他想說,廢太子有好幾個兒子呢,論出身,都比道隱的地位高,斬草除根也輪不到他啊,可是沒敢。李胡忽然站起身走到匡嗣身邊,右手食指戳著對方的前胸,惡狠狠道:
“這是你的錯!用了兩年,連一件小事都沒辦利落。你是不是想廢太子還有好幾個兒子呢?哼,那不是你辦事不利的理由!韓匡嗣,我告訴你,將來的天下是本宮的,我不能留下狗日的一個禍根。別人像這樣辦事早就沒命了!別說本宮不講情面。你個狗日的笨蛋、王八蛋!”
匡嗣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心里卻有點高興,被罵做笨蛋、王八蛋總比叛徒強多了。迎著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他試探著說道:
“是奴才錯了,以為一個小孽子丟了沒什么大不了,殿下如果一定要找,奴才就再去一趟,一定找到他。不管死活,把人帶回來交給太子,將功贖罪?!?p> 李胡眼神怪異地盯著當年亦仆亦友的小伴當,半晌冷冷道:
“你以為本宮傻嗎?還會讓你狗日的去?別讓我查出你這個小奴才欺騙主子,你知道會有什么結果?!?p> 匡嗣脊梁骨一涼,心想這回道隱慘了,雙重災難臨頭。一是為了他的父母,太子要斬草除根;二是受自己的牽連,太子會不惜代價證明身邊的人是不是背叛了他。現(xiàn)在他只能祈禱明會老法師千萬把道隱藏好,不要被人找到??磥淼离[的結果最好也是注定要隱姓埋名一輩子,再也不能認祖歸宗了。
李胡走回椅子坐下,沒好氣道:
“你來見本宮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嗎?”
“是,奴才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向太子復命,連家都沒有回呢。”
“嘿嘿,恐怕不是全部吧,你狗日的是不是還想繼續(xù)做這里的總管???”
“豈敢,奴才無能,不敢有非分之想,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只求太子給個隨便什么差事干干就行。”
伴君如伴虎,伴李胡這樣的儲君也差不多。加上想起匡美的那些話,現(xiàn)在當太子府總管別說是癡心妄想,就是請他做他也不會做。他最希望的是給他個既體面又遠離漩渦的職位。可身為宮籍,他生生死死都是李胡的奴才,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更沒有資格提條件,只能表現(xiàn)出心甘情愿為主子做任何事的姿態(tài)。
李胡坐著說話累了,站起身在亭子里低著頭背著手踱起步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在臨水的亭邊站住,看著嬉戲的鴨子,背對著匡嗣,開恩大赦般說道:
“韓匡嗣,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還有你老婆娘家的面子,本宮原諒你狗日的這一次,再給你個機會。你去南京辦趟差,辦得好,回來賞你差事做。”
不知道去南京是不是又要辦什么缺德事,盡管不想去,匡嗣還是裝作受寵若驚地說道:
“謝殿下!殿下的恩德奴才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去南京辦什么,這次奴才保證辦好?!?p> “送佛送到西天,你的差事,你辦到底。圖欲的尸首狗日的姓石的給送回來了。這是本宮讓人告訴他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別弄個不明不白的?;噬匣\絡人心,要把他葬在祖陵,本宮給攔了,狗日的叛國投敵的逆賊進祖墳,難道要別人跟著效仿嗎?不拋尸荒野也該當作庶人埋了。母后婦人之見,讓在東丹國找塊地方建個陵。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沒合適的人呢,我看你去最好。我去對母后說。你去,不論找個什么地方把狗日的埋了,以后他的兒孫要祭拜就去那里。也讓他們搞明白,爹是入不了祖墳的罪人,狗日的兒孫也別有什么非分之想?!?p> 李胡一口一個狗日的,罵匡嗣不算,還罵同胞大哥,真不知道他把自己置于何地。匡嗣聽著又好笑又好氣。這件事可真是件大大的缺德事。太祖皇帝的陵寢稱為祖陵,建在離皇都不遠的大黑山(大興安嶺南端)里,那里靠近契丹族生息繁衍的土河、潢河交界平原和本族的神山木葉山,也緊挨帝國的國都。之所以命名為祖陵,因為它是經(jīng)過認真勘察選中的龍興寶地,將作為世代子孫歸葬的皇族墓地。按說凡是阿保機的子孫,不管有沒有當過皇帝,死后都應該埋在那里?,F(xiàn)在呢,太祖皇帝的嫡長子,他親自選的皇位繼承人,封的人皇王,不但生前被剝奪了繼承權,死后還不能進入家族墓地陪伴在身邊。這樣做的更深用意,匡嗣猜是為了把耶律倍的子孫排斥在每年的祭祖大典之外,不承認這一枝是太祖皇帝的后代,自然也就更加沒有資格覬覦皇位繼承權。太后和皇帝在,太子無法在肉體上殺死幾個侄子,就想用這種方法把他們從族譜上抹去。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情何以堪,東丹王地下有知又豈能瞑目。要說他有罪,他卻沒有傷害自己的國家,被迫只身逃亡,至死也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祖宗的事。如今能有一塊陵地還要多虧太后沒有徹底泯滅母子之情。想想還是皇帝會做人,何必跟一個死人過不去?可皇帝最終還不是順水推舟了,李胡的做法沒準正中他的下懷呢。然這些匡嗣自然無從置喙,只恭恭敬敬地說道:
“殿下英明,匡嗣一定盡力辦好,讓太子滿意?!?p> “其余的事我會派人去向你交待,你退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