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三年,六月二十三日,陸忻到達(dá)長安城的第三天。
這一日,天空飄著朦朧的細(xì)雨,整個京師籠罩在一片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也許是連日來的動蕩,長安城的大小街道上都看不見什么人影。就連從前生意火爆的商鋪,也多是大門緊閉。
不過朝廷各機構(gòu),依然運轉(zhuǎn)正常。無論長安有多亂,三省六部、九寺五監(jiān)、御史臺、雍州府等等衙門,都運轉(zhuǎn)自如,穩(wěn)如磐石。這是大唐朝廷的臉面,更是天下百姓安身立命的保障。
江山如畫,但若無一個穩(wěn)定的朝廷治理,只能是烽火連天。
大理寺,朝廷九寺之一。陸忻被押進(jìn)大理寺后,直接進(jìn)了地牢。這是一個異常封閉的空間,位于地底之下十幾米處。地牢非常大,但只有一個出入口,而且戒備森嚴(yán)。犯人進(jìn)了地牢后,即便是有同黨,也不可能從外部攻殺進(jìn)來救人。
陸忻被關(guān)押在地牢的正南方位,這一塊區(qū)域有大小牢房三十六間。所關(guān)押的犯人,大多都是江湖高手。事實上,大理寺作為一個只負(fù)責(zé)京師及周邊地區(qū)刑事案件的最高法院,其權(quán)力范圍并不大。各州府的案子,大多都是自行處理。除非有重大的殺人案件,或是各州府有處以死刑者,才會由地方上報到大理寺核查。
不過自從李世民即位后,大理寺的權(quán)力開始變大。一些地方上棘手的案子,或是驚動了皇帝的案子,便會由大理寺下去查辦。等抓到了人,定了罪,再交由刑部審批。再大一點的案子,則由三司會審。也就是說,如今的大理寺,變相的成為了一個強大的武力機構(gòu),而非只負(fù)責(zé)斷案的衙門。
“年輕人,你這個年紀(jì)居然能進(jìn)大理寺的地牢,看來是在長安城犯的事吧?”
“一晚上不說話,老子都睡醒一覺了,還裝啞巴?哼,老子在這牢房里待了九年,好不容易來個能說話的,居然是個啞巴!沒勁,沒勁吶?!?p> 陸忻端坐在牢房內(nèi)的草墊上,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在其左手邊的牢房內(nèi),則有一個滿臉胡子的壯漢靠在墻上,雙手枕頭,翹著二郎腿,一直說個不停??创巳说哪昙o(jì),應(yīng)該也就四十出頭。雖然看不清臉,但那一對明亮的眸子,卻時刻透著一股兇煞。
“你在這待了九年?”
陸忻突然睜開了眼,有些詭異地望向壯漢。大理寺內(nèi)關(guān)押的應(yīng)該都是現(xiàn)行的重犯,即便是由于某些原因案子積壓下來了,應(yīng)該也會移交刑部快速的處理掉。如果是冤案,要么放人,要么還給地方。在大理寺關(guān)了九年,的確是有些奇怪。
“呦!原來會說話?。繉?,九年了,整整九個春夏秋冬。我都已經(jīng)忘記,外面的天地是個什么模樣了。”
“哼,既然犯了罪,大理寺為何不提審你?還是說,你拒不認(rèn)罪?”
“你小子懂個屁!”
壯漢猛喝,聲如春雷。只見他緩緩轉(zhuǎn)過腦袋,嘴角微翹,眼中帶著一些嘲弄。
“我的案子,大理寺不敢審,刑部也不想審。正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我若開了口,那朝堂之上的某位大人物,可就坐不住了。”
“哦?這么說,閣下是準(zhǔn)備老死在這地牢之中了?”
“哈哈哈哈,死就死吧。如今這天下已盡歸大唐,當(dāng)年的那些故人,死的死,躲的躲,丟的丟。即便是出去了,也無法再奪天下。身為男兒,不能建功立業(yè),看著別人的江山有什么意思?倒還不如這地牢清凈,吃喝不愁。”
“哼,奇談怪論!”
陸忻冷笑,再次閉上了眼睛。壯漢的話,讓他想起了陸庭昉。二人都將建功立業(yè)當(dāng)作人生最大的目標(biāo),甚至是唯一目標(biāo),令他生厭。一個總是夢想著爭奪天下的人,終歸是危險的。
“年輕人,你可沒本事笑話我。既然進(jìn)了這里,就別想著出去了。還是想想辦法,如何能在這里多待幾日吧。等你出去的那一天,也許就是你的死期了,哈哈哈哈……”
壯漢笑得無比陰森恐怖,大笑過后,倒頭睡下,很快便打起了呼嚕。陸忻眉頭緊鎖,壯漢的話,既另人厭惡,卻又不得不令他深思。
貞觀初,正是李世民壯年之時,大唐朝廷的氣勢,就如那拔地而出的春筍,是最為鼎盛的時期。任何敢與朝廷作對之人,就是與李世民為敵,絕不會有好下場。陸忻雖然從未真正做過損害大唐朝廷的事情,但自古以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得罪了御神廟,就等于得罪了整個陰陽寺。只要有人在皇帝耳旁吹陣風(fēng),按上個謀反的罪名,輕而易舉。
“師傅也不知道何時出關(guān),萬一大理寺不分青紅皂白,聽信御神廟的片面之言,我這謀反的罪名,怕是就坐實了。但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來審,那王全一已死,宣州破廟案的人證物證都沒有,我定然是無罪的。唉,希望這大理寺卿,是位好官吧。否則……”
陸忻抬頭望著遠(yuǎn)處狹小的窗口,臉色凝重。他現(xiàn)在最怕的,并不是自己身陷囫圇。而是一旦朝廷無道,將自己定罪,月不黑和揚家姐妹等人怕是會做出過激的事情來。特別是那揚沁,心思單純,做事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萬一劫地牢或者劫法場,事情可就鬧大了。到時候,朝廷將怒火灑向苗疆,死的人將不計其數(shù)。
陸忻臉上雖然始終面無表情,但心里頭還是很忐忑的。就這樣一直端坐著,熬到了大約午時,牢房外突然來了一個送飯的官差。看行頭,應(yīng)該是大理寺的捕頭。
“吃飯了,吃飯了。吃飽了,好上路。小子,別裝死了,過來吃飯。”
捕頭帶來的飯菜很豐盛,兩葷三素,有雞肉還有魚肉,這明顯不是給犯人的伙食。陸忻聞言并未睜眼,倒是一旁的壯漢從睡夢中翻起了身。
“有酒有肉,這飯,他不吃,我吃!”
壯漢嘿嘿怪笑,沖上前就要伸手拿菜吃。捕頭見狀,連忙從腰間抽出了大刀。
“這是死人吃的,不想死的話,滾一邊去?!?p> “嘿嘿嘿,來了個脾氣大的。不過你這人,我從來沒見過。既不是獄卒,又是個陌生面孔。官爺,我看你是認(rèn)得他吧?”
壯漢將手伸回牢中,并沒有離開,而是背過身,看著陸忻詭笑。那捕頭聽了,臉色微變,一時間杵著不說話了。
“放心,看這小子的面相,不是個短命鬼。你們聊你們的,我喝我的酒,吃我的菜,兩不相干。這筆買賣,不虧著你吧?”
“既然你嘴饞,這飯菜分你一些也無妨,走吧,去邊上吃。”
捕頭親自將碗筷送到了壯漢手中,并把菜盤子挪到了遠(yuǎn)處。那壯漢怪笑一聲,不再說話,自顧到一邊喝酒吃菜去了。與此同時,陸忻從入定中睜開了雙眼。
“不是說給死人吃的嗎?狐貍,你這是在咒我啊?!?p> “哼,能來看你就不錯了。大理寺查辦的都是重案,要案。進(jìn)了這里,等于丟了半條命。你呀你,跟那臭讀書的一樣,盡給我惹事。”
“好了,事關(guān)生死,沒時間說笑。你來的正好,長安西城的懷遠(yuǎn)坊內(nèi)有一個名叫錢海的富商。你去找到他,就說我被人冤枉,現(xiàn)被押在大理寺地牢。此人,應(yīng)該有辦法救我。即便脫不了罪,但也不至于被人誣陷致死!”
“錢海?好,我記住了。不過小忻,你得罪的是御神廟,這事恐怕不是拿銀子就能解決的。萬一那錢海救不了你,我和揚繡兩姐妹都想好了。劫囚車,或是劫法場,一定會帶你離開長安的。”
“不,千萬不要這么做??傊还芙Y(jié)果如何,你們都不能與大唐朝廷為敵?!?p> 聽到月不黑果然有劫法場的念頭,陸忻臉色驟變。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一只黑色的甲蟲突然自月不黑的耳中爬出,落到了肩膀上。隨即,月不黑目光緊鎖,快速地站起了身。
“揚繡說,御神廟的人來了,應(yīng)該是來審問你的。小忻,我得走了,這只蠱蟲,能在十里之內(nèi)傳音。你將他放進(jìn)耳中,我們隨時在外面策應(yīng)。”
月不黑將蟲子交到陸忻手中后,匆匆出了地牢。此時,一旁的壯漢也將酒菜吃得差不多了。只見他打了個飽嗝,滿臉通紅的躺了下來。
“本以為是易容之術(shù),沒想到,你的這位朋友還精通變化。這,可是妖才有的本事啊?!?p> “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陸忻目光一冷,猛地望向了左側(cè)。壯漢的話,實在是令人膽顫。一個能看出月不黑變化之術(shù)的人,非同小可。很顯然,眼前的壯漢,十之八九也是陰陽師。
“話倒是沒聽全。不過……喝了你的酒,我們也算相識一場。等會來的人,若是想殺你,我興許可以救你一命。”
壯漢說到這,哈哈大笑,轉(zhuǎn)眼間又睡著了,呼嚕聲打得震天響。陸忻還想繼續(xù)詢問,耳畔,卻傳來了一大片沉重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