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突聽一個聲音冷冷地說。
“什么不對?誰說的?”老管家悶聲問。
“我說的。”屋中忽然多出了兩個人,兩個年輕人,兩個滿臉冷笑的年輕人。
誰也不知道他倆什么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進來的,他倆就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
眾人大驚,紛紛拔刀在手,霎時成包圍之勢圍住兩人。
老管家再次喝問:“你是誰?”
來人中稍微年長的一人眨眨眼:“你猜呢?”
“誰與你啰嗦?”
“你猜呢?”他這次問的是范猴子。
“我猜不著。”
“真的?!?p> “我不大說謊?!?p> “這次呢?”
“也不例外?!?p> 來的這人笑了:“好,我也不說謊,實話告訴你,我就是曹操。”
范猴子笑了,嘲笑:“哈,你還說你不說謊,你現(xiàn)在就在說謊?!?p> “我沒說謊?!?p> “哦?”
“他的確沒說謊?!崩瞎芗彝蝗徽f,“我知道他是誰,他是楊楓,真就是說曹操,曹操到?!?p> “哦,我道是誰,有這么大本事,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這里,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楊楓,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幸會幸會!”老黃油抱拳作揖,手中卻握著一把刀,你說他這樣子可不可笑?
楊楓微笑:“幸會幸會?!?p> 老黃油一臉狐疑:“楊楓你不是來賀壽的吧?!?p>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p> “怎么說?”
“我們路過此地,聞得方督軍做壽,當然要來拜賀了?!?p> “為何又說不是呢?”
“大哥,不用與他們啰嗦,讓我來說?!币慌允冀K未開口的季長青說。
——一個人的火爆性子并不會因為經(jīng)過幾次歷練而改變,這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楊楓笑笑,閉口不言,因為他知道,季長青的法子也許比自己的方法有效得多,也簡單得多。
——最直接的方法往往最有效。
季長青只用兩句話,單刀直入,就說清了自己的來意。
他直截了當?shù)恼f:“我只問你,前幾天你們軍庫被盜,是誰作的案?”
季長青這一問,問得極其巧妙,別人可以回答是誰,也可以回答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若說是楊楓盜的,則又會被追問;若說不知道,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眾人沉默不語,沒有人回答,他們不知道怎樣回答。
季長青冷冷的盯著他們,冷冷地說:“你們不知道?我倒知道,江湖傳言說是我這位結(jié)拜大哥楊楓盜的,是不是?”
沒有人說是,也沒有人說不是,沒有人點頭,也沒有人搖頭。對他們說來,這實在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不錯,你說得對極了?!蓖宦犚蝗死淅涞恼f道。
這句話剛說完,輝煌的燈火全部熄滅。
季長青大喝:“誰?”
喝聲方止,熄滅的燈又全亮起。
不知何時,屋外已一片通明。
楊楓季長青一躍出房,卻見十幾支火把照耀下,一行人走了過來,其中楊楓認識的人居然還不在少數(shù)。
方至德、伊二郎、蘇雪、燕秋月、陳晉爵、三個日本刀客。
楊楓仍是面不改色:“原來方督軍率眾駕到,楊某未曾遠迎,失敬之極?!?p> 方督軍盯著他:“你就是大盜楊楓?”
楊楓說:“不錯,你說得對極了?!边@句話正是方督軍方才說的。
方至德嘿嘿冷笑:“楊楓,上次金州被你僥幸逃脫,你幸得不死,現(xiàn)在居然跑來我的軍部,真是膽大包天自尋死路。哼,你把我這里當成金州了嗎?”
楊楓瞧了燕秋月、伊二郎一眼,說:“方督軍這里藏龍臥虎,人才濟濟,楊楓不敢目中無人?!?p> 方至德神氣之極,得意之極:“你知道就好?!?p> 楊楓說:“這里雖不是金州,但我還是要來?!?p> “為什么?”
“我有一事不明,需要勞煩方督軍親自為我解疑釋惑?!?p> “這件事很重要?值得你甘冒生命危險不辭勞苦來到此地?”方至德的話語中明顯有些嘲諷的意味。
“當然值得!”楊楓的回答異常堅定,鏗鏘有力。
“哪件事?”
楊楓緊盯著方至德:“半月之前,貴部軍庫軍餉被盜,聽人說是我作的案,我因此險遭殺頭,不知方督軍有何憑證,說是我楊楓所為?”
方至德干笑幾聲:“大名鼎鼎的楊楓,難道也是個敢做不敢當?shù)男∪???p> 楊楓冷哼:“有人說楊楓膽小如鼠,但從未有人說我敢做不敢當?shù)?。?p> 方至德壓低了聲音,說:“既然如此,那你干脆認了吧。”
楊楓仍是冷笑:“此事與我毫無關(guān)系,為什么要承認?”
這是條很充足的理由,充足得拿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講得通,但如此充足的理由遇到蠻不講理的人時,就寸步難行了。現(xiàn)在楊楓就處于這種境況。
方至德冷哼:“不是你?你有什么證據(jù)?”
“證據(jù)?方督軍,我不辭辛勞到你這里來,為的就是向你要證據(jù)的?!?p> “哈哈······”方至德大笑,“你連自己都沒有證據(jù),不能自證清白,卻到我這里來拿證據(jù),要我?guī)湍阆疵撟锩?,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方至德又補充:“你應(yīng)該清楚一點,我與你是敵對關(guān)系的,你的敵人是永遠不會幫助你的?!?p> ——他的這句話是不是說的太絕對了呢?
“對,對極了。”周圍有人跟著起哄。
“楊楓,這次你是插翅難飛了,不如乖乖地跪下來,求我們放了你吧?!?p> “放,放個屁!”一人陰陽怪氣的說,“你不知道金州的施知府懸賞重金捉拿他嗎?待會兒哥倆上去擒住他,領(lǐng)賞去!”
楊楓含笑而立,對他們的譏諷毫不在意。
季長青可沉不住氣了:“你他媽的才放屁,招子放亮些,看清楚我大哥怎樣對付你們。”
楊楓冷冷的盯著方至德:“既然方督軍無可奉告,我也不會強求,只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需要請教?!?p> “什么事?”
方督軍現(xiàn)在勝券在握,決定靜下心來聽楊楓有什么話說,看他還有什么花招。
楊楓忽然一躍進屋,眾人以為他玩什么花樣,紛紛拿了武器在手,準備圍攻進去,卻見了楊楓忽又出來,而手中多了一樣?xùn)|西。
方至德見了這東西,臉色大變;燕秋月臉色變得更是厲害,原來楊楓手中拿的正是他家的家傳至寶“玉麒麟”!!
楊楓將手一揚,問:“方督軍是否認得它?”
方督軍強自鎮(zhèn)定,但聲音還是免不了有點走調(diào):“當然認得,不知它是玉麒麟的人還不多?!?p> 楊楓點點頭:“我也認得,我還知道它是燕兄家的家傳至寶。”
“燕兄,我說得對不對?”楊楓問燕秋月。
燕秋月握緊了雙手,瞪著楊楓,沒有回答。
楊楓自己替自己回答:“我說的當然對,你怎么不問這玉麒麟為何在此出現(xiàn)?”
燕秋月手握得更緊,手背青筋暴漲,目光更是熾熱:“我不必問。”
“哦?”
“楊楓,五年前的中秋月圓之夜,你盜了我的家傳寶物,今天又在此顛東倒西,戲耍于我?!毖嗲镌略秸f越氣,“楊楓,新仇舊恨,咱們今晚就在此地做個了結(jié)?!?p> 楊楓胸中隱隱作痛,被人冤枉的滋味真不好受,如果沒有這個不可調(diào)和的誤會,燕秋月該是一位多么好的朋友呀!
楊楓眼中閃過絲絲遺憾之意,長長的嘆了口氣:“燕兄既然指定是我楊楓所為,我也不再辯駁,只不過……”
燕秋月的手已按在了刀柄之上:“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今日是方督軍的壽辰,是大喜之日,我不想做些大煞風(fēng)景的事,我們可不可以延后些時日再做了結(jié)?”
燕秋月沒有回答。
方督軍冷笑一聲:“我倒不在乎,即便你的忌日就是我的生日,這也沒什么不吉利的?!?p> “如果你怕死的話,”方督軍慢悠悠的說,“就算是延長個十年二十年,也沒什么關(guān)系?!?p> 燕秋月緊盯著楊楓,看楊楓的表態(tài)。
楊楓大笑:“你說我是怕死鬼也好,說我是潑皮無賴也好,我現(xiàn)在確實死不得的?!?p> 方至德嘴角微微一撇:“這恐怕由不得你吧!”
的確,一個人的生死并不能由自己掌控,它不同于命運,它有太多太多的意外。比如天外飛來的隕石砸中了你;暴雨天的一個炸雷擊中了你;頭上房頂?shù)臋M梁突然斷裂砸中你;一只瘋狗咬了你;走路失足跌落深淵;騎馬馬匹受驚躍進山崖……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意外太多太多,數(shù)不勝數(shù),防不勝防。意外具有的不確定性,注定你生命的不確定性。
沒有人會認為自己有那么倒霉,偏偏就是自己遭遇諸如此類的災(zāi)難,但誰又能夠保證這些事永遠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呢?一個人看上去身體健康,一切正常,他也會突然暴斃,人命畢竟敵不過“天意”,這“天意”就是自然規(guī)律,是機率,是概率問題。
你“生命之油”枯竭時,也就是你“命喪黃泉”之時。
楊楓正值壯年,按理說是不會死的,——除非暴斃,抑或“意外”。
季長青突然冷冷地說:“蘇雪,我不知該稱你蘇大小姐,還是伊夫人?我大哥不辭辛勞,盡心盡力護著你到了這里,你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無聲無息的走了,害我大哥四處找尋于你……”
“不要說了?!睏顥鞔驍嗔怂翱礃幼铀巧聿挥杉??!?p> 蘇雪緊挽著伊二郎的手松開了,紅著臉,衽祳一禮:“多謝大哥對小女子的照顧,此恩以后還當圖報?!?p> 季長青冷笑:“以后?有你這樣一位武功高強的好丈夫,還會讓他有以后嗎?”
蘇雪的一雙美目滿含期盼之意的望著伊二郎。
“夫君,我希望你今天不要插手這件事,以報楊楓大哥對我的護送之恩”
如此溫柔的目光,如此明了的情意,即使伊二郎想插手也不能了。
伊二郎問:“楊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記得很清楚,”楊楓一字一字的說,“農(nóng)歷七月二十日?!?p> “三年前的事你可記得?”
“你我之間的約定,我當然記得?!?p> “記得就好。”伊二郎說得很緩慢,很清晰,“我還是要提醒一下,八月十五,梅村靜園。”
話一說完,挽了蘇雪,轉(zhuǎn)身便走。
楊楓突然說:“慢走,我也有兩句話要提醒你?!?p> 伊二郎止步,未轉(zhuǎn)身:“你說?!?p> “你要好好管教你的三個弟子。”
“再有,”楊楓說,“八月十五,不要帶著她?!?p> 她,當然就是指的蘇雪,伊二郎懂。
伊二郎沒有問為什么,因為他也懂。
楊楓已看出他與蘇雪之間的感情,伊二郎值得蘇雪不辭千里來找尋他,蘇雪也值得伊二郎因為她的緣故,而放棄今日與楊楓為難。
高手相爭,是不能有一絲牽掛的,相爭之際,腦中最容不得的就是情,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多高手才變成無情甚至絕情了呢?
伊二郎轉(zhuǎn)身,抱著感激和不解盯著楊楓,他感激楊楓為他設(shè)身處地的著想,他不解楊楓對他的對手,對他的敵人也是如此。
楊楓沒有看伊二郎,他只是注視著方督軍。
方督軍大吃一驚:“伊先生就這樣說走就走?”
伊二郎并不答話。
仁丹胡說:“我?guī)煾刚f話一向算數(shù)?!?p> 所以伊二郎攜妻而去,他的弟子當然也一同離去。
所以方督軍只有怔在那里,沒有話說,他一向飛揚跋扈,任意指使,此時對伊二郎卻無可奈何,似乎還畏之如虎。
季長青暗暗長舒了一口氣,伊二郎武功高強,是楊楓的勁敵,伊二郎這一走,無形中大大減輕了他們的心理壓力,他和大哥楊楓盡可以放手一搏,還有取勝機會,可以伺機逃脫。
就在方至德怔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洪亮的聲音說:“方督軍不必過慮,不用伊二郎相助,我們同樣能擒住楊楓?!?p> 說話的是一位老人,平凡普通的老人,隨時隨地都可能見到的那種老人,這個老人站在人群中,絕不會有人會注意到他,但他一旦站出來,就不同了,絕對完全不同。
他站了出來,他正拿著大煙鍋抽煙,大多數(shù)垂暮老人抽的那種旱煙,這種煙辛辣已極,就像姜一樣辣,老姜。
這個老人咳嗽著彎著腰走到楊楓身前七尺,站定。
看見這個老人出來,方督軍臉上露出了笑容,很輕松的微笑,似乎只要這老人一出手,楊楓就已擒到手來。
他是誰?看見這個老人出來,楊楓臉上竟然露出了恐懼之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楊楓竟也變了臉色!
他究竟是誰?
老人咳嗽得更厲害,腰也彎得更厲害。
楊楓把季長青拉到身后,急退幾步,但季長青卻上前兩步,與楊楓并肩而立。
朋友有難,他絕不會退縮,更不會袖手旁觀,可有些事,即便他想幫,他也幫不了。
“他是誰?”季長青終于忍不住問,能令楊楓后退的人,一定不簡單。
楊楓一字一字的說:“九逢雁。”
季長青臉色也變了:“隱退江湖長達十年的京城四大名捕之一九逢雁?”
楊楓點頭。
季長青不說話了,關(guān)于九逢雁的事他已聽聞很久,像他們這種強盜遇到了他,算是倒霉,倒霉透頂,光是聽到名字就讓人頭疼,何況遇見了他本人。
還是在他孩提時代,季長青就不斷的聽聞關(guān)于九逢雁的傳奇故事。
二十年前,只要提起京城最著名的四大名捕之一,九逢雁,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他經(jīng)辦的案子全部都是最為棘手,其他人無能為力的大案。九逢雁極少親自出手,一些小蝦小將、雞鳴狗盜之輩不值得他親自抓捕。只是官府對那些屢犯大案特案之徒,數(shù)次追捕而無果,萬般無奈之下,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請得九逢雁相助,他才親自出馬。
面對九逢雁的親自出馬,罪犯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大吃大喝,好好的逍遙快活幾天,靜候九逢雁的到來,乖乖的束手就擒,引頸就戮,絕對不要心存任何幻想,做無謂的掙扎抵抗,因為那都是徒勞。因為他以往的戰(zhàn)績完全印證了這一點,絕無差池。曾經(jīng)有那么幾個不信邪的人,到最后也佩服的五體投地,俯首帖耳,乖乖的束手就擒。
十五年前,一位外號“摧花手”的采花大盜卞之亮,不僅采花,而且搶劫,還要殺人滅口。接連犯下十余樁血案,仍舊逍遙法外。官府實在沒有辦法,請九逢雁出馬。聽聞九逢雁親自出馬,卞之亮口出狂言:“三月之內(nèi),我還要做十樁血案,并且要逃之夭夭,從此隱姓埋名,逍逍遙遙的過后半生。”九逢雁沒有給他再次作案的機會,僅僅用了八天,從京城追逐到了黃山山麓,就在一個繁華的集市上,三招兩式將他捉拿歸案,斷其手足,投入大牢,判其死罪,了卻了這樁血案。
這就是九逢雁,一代名捕九逢雁。
“逢雁老人,”他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他,所以楊楓也就這樣稱呼他,“沒想到你隱退十年,還不甘寂寞,又重出江湖?!?p> “我也沒想到。我也沒想到,我還會出來。”九逢雁的聲音沉重,他的心情好像也很沉重。
“你也沒想到,為什么?”
“因為我沒想到在我隱退后還有你出現(xiàn),楊楓啊楊楓,你聲名極響,官府捕頭拿你毫無辦法。這次沒有人請我出來,是我自己出山的。我想出來瞧瞧,看你楊楓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p> 這就像是一位不再醫(yī)治病人的隱醫(yī),遇到一種疑難雜癥,還是技癢,忍不住要試試的,這種心態(tài)不獨他有,很多人都有。
楊楓聳聳肩,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想不到我楊楓能得逢雁老人如此看重,有幸之至?!?p> 九逢雁將吸進的一口煙呼出,緩緩的說:“你也不必慶幸太早,你應(yīng)知道捕頭與強盜是勢不兩立的?!?p> “你到這里來專程是要捉拿我?”
“我算準了你會到這里來?!?p> 楊楓長長的嘆了口氣:“這世上捉拿我的人倒不少,但他們不是為了那些賞銀就是另有居心,你呢?”
“哼,區(qū)區(qū)賞銀我還沒瞧在眼里。”九逢雁冷笑,彎著的腰也挺直了,就像他的煙桿那樣直,“你們做強盜的就像是老鼠,我們做捕頭的就像是貓?!?p> 貓捉老鼠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所以捕頭捕強盜也是順理成章無可非議的。
他又接著說:“但你這只老鼠卻與別的老鼠有所不同。”
“哦?”
“你不但比別的老鼠會逃,還會反噬捉你的貓,據(jù)我所知,這幾年栽在你手里的人已很不少?!?p> “好像不少?!睏顥鞑恢每煞?,微笑著,“你這只貓也于別的貓有所不同。”
“哦?”
“據(jù)我所知,在你隱退之前,已捕到二十九位最難對付的角色,這些人中不但有大盜,還有惡僧,惡賊,當然還有采花賊卞之亮,刺客梁七,好像這二十九位都不在人世了。”
“不錯?!本欧暄阊壑新冻鲆唤z殘酷之意,“他們罪孽太深,早就下地獄去反悔思過了。”
“只要被你盯上的老鼠,絕不松手?”
“絕不!”九逢燕回答不但干脆,而且肯定。
“我呢?”
“同樣?!蓖瑯痈纱嗫隙ā?p> 楊楓苦笑:“現(xiàn)在你就開始捕我了?”
九逢雁將煙磕掉,收起了煙桿,不說話。
他用行動代替回答。
楊楓說:“不過我還有話說?!?p> 九逢雁刀鋒般的目光緊盯著楊楓,盯了很久,才開口。
他用刀鋒般冰冷的聲音說:“你說,我就把你所說的當作你的遺言?!?p> 此時此刻,他已把楊楓看成個死人。
楊楓笑笑,他并不在乎:“我只是告訴你,方督軍的軍餉不是我盜的?!?p> 九逢雁眼中帶著譏誚之意看著楊楓,突然冷笑:“現(xiàn)在你申辯好像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我出來捉拿你,并不是因為軍餉被盜的事?!?p> 的確沒有必要,不管是不是楊楓盜的軍餉,九逢雁都會捕捉他。
他捕他并不一定是因為這次的軍餉被盜。
“但我還是要說,因為這一次我不想被人冤枉。”楊楓的聲音很平靜,平靜而冷淡,因為他感到自己的孤立無助,很少有人會了解他此刻的心情。——除非被冤枉過。
方至德沒有被人冤枉過,所以他才會全然不顧別人的感受,他說:“九老先生,到這個時候,他還狡辯,若不給他一點厲害瞧瞧,他是不會認的?!?p> 季長青大怒:“方猴子,你這大混蛋!軍餉要是楊楓盜的,他還會自投羅網(wǎng)過來送死嗎?”
這無疑是個很好的理由,做賊者心虛,沒有人偷了人家東西還會上門去送死的。
方至德一張猴臉憋得通紅,狠狠地瞪著季長青:“你別忘了,兵法上有‘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這個道理。正因為別人認為他敢到這里來,也許就不是他所為,但這正是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備?!?p> 這無疑也是個極可能的想法,也是很充足的理由,這樣想的人簡直算得上天才般的人物,敢這樣做的人更是心思縝密,膽大無比的人物。
楊楓這樣的人物,如此打算也無不可能。
只可惜還是被做了五年督軍的方至德看穿了。
所以方督軍現(xiàn)在的心情很愉快,臉也沒那么紅了:“楊楓,現(xiàn)在你無話可說了吧?!?p> 楊楓默然。
有時默然也就是默認。
季長青也是急紅了臉,怔在一邊,說不出話來。
天將亮未亮,大地剎那間變得更黑暗了,這正是天將大亮的前兆。
園內(nèi)的火把卻燃得更多,將院子照得如同白晝。
人也全到了院子里,除了九逢雁與楊楓,每人的臉在火光照映下,都顯得沉重異常。
九逢雁臉上帶著微笑,因為猖狂了十年的大盜楊楓,已成了砧上魚肉,唯有等他去宰割而已。
奇怪的是楊楓并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臉上也帶著微笑,甚至比九逢雁還要笑得開心。
有什么值得他開心的?在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你說這個人有毛病沒有?
沒有,一點毛病也沒有,只不過他比別人要看得開些。
生與死在他看來并不重要,當生則生,該死則死,只要你死得其所,死有何懼?
——可惜這世上像楊楓這樣想的不多。
楊楓剛剛說過他絕不能死,他現(xiàn)在笑得如此開心,難道他已找到逃走的方法了么?
看著楊楓滿面帶笑,全不在乎,輕輕松松的樣子,九逢雁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絲涼意,這絲涼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深,從他腳底深入他的骨髓。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連對付刺客梁天的時候都沒有這種感覺。
十年前,只要一提起刺客梁七,人們無不變色。
梁七想殺的人,這人絕不要妄想多活幾天,趁梁七還未找到他之前,去買口上好的棺材,吃飽喝足,沐浴更衣,準備好后事,然后自己躺到棺材里面去,在棺材里面等死才是明智之舉,沒有人能逃脫梁七的刺殺,更沒有人能夠捉拿他。
但九逢雁卻是例外,唯一的一個例外。
他不但沒有在梁七的劍下喪生,反而擒拿住了梁七,斬其首而示眾,一時聲名遠揚,傳為佳話。
但現(xiàn)在面對楊楓,他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感,這種恐懼使他慌亂,但他隨即鎮(zhèn)定,幾十年來的捕頭經(jīng)驗,已使他有足夠能力應(yīng)付任何局面。
九逢雁笑了,大笑,因為他知道,笑不但能松弛自己繃緊的神經(jīng),也會增強自己的信心,這種經(jīng)驗,他早已掌握。
直到他自覺笑出了足夠的信心后,他才開口:“楊楓,我給你一個公平的機會,與你作一個公平的決斗,你若能勝我,我即刻隱退江湖,永不復(fù)出?!?p> 因楊楓而出,因楊楓而隱退,這本是他的本意,并不能算是條件。
但楊楓并不在乎:“我若敗了呢?”
“我只好把你交給方督軍?!?p> 把楊楓交給方督軍,無疑是殺了他,楊楓落在方督軍手里,絕不會活過明天。
楊楓還是不在乎,并且還微笑著說:“你能為我如此打算,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我這位兄弟呢?我與你之間的事總不能牽扯到他的身上吧?!?p> 他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如何,但他卻不能不為季長青打算,他不能讓季長青無緣無故的一起送死,能找到季長青這樣的好兄弟已很不容易。
九逢雁冷冷的盯著楊楓:“他的事自有方督軍,我找的只是你。”
他不愧是位老奸巨猾的人物,把季長青交給方督軍的意思就是也不能放他走,方督軍絕對饒不了他。
楊楓笑了,大笑,笑聲無不悲涼之意。
他盯著季長青,將玉麒麟交給他,握了握手,他要說的話全在他眼中,全在這一握手之間,所以他沒有開口,他相信,他的意思,季長青會懂。
楊楓轉(zhuǎn)過頭,凝視著九逢雁:“逢雁老人的魚鱗紫金刀沒有帶來?”
九逢雁雙手擺動間,一把金光閃閃的紫金刀已在手中。
他冰冷的眼光盯著冰冷的刀鋒,又盯著楊楓,冷冷地說:“人在刀在。”
“很好,只不過我希望這次你刀上所染的血不是我的血?!?p> “也許會如你所愿?!本欧暄忝鏌o表情,“素聞楊楓對敵不喜歡使用武器,這次呢?”
“這次當然是個例外?!睏顥鳚M臉凝重,慢慢地說,“因為這次的對手是你——逢雁老人,我怎么敢托大呢?!?p> 九逢雁全無表情的面容也露出了笑容,眼中也有了贊許之意。
不妄自尊大,不妄自菲薄,能屈能伸,方為好男兒。
該說的已經(jīng)說了,要交代的也交代了,現(xiàn)在還剩一件事沒有做——決勝負。
——勝就是生,負就是死,這其間真的全無選擇的余地?
靜,死一般的靜。
靜的連呼吸聲也可辨別,靜得連心跳聲也隱隱可聞,靜得連時間都已凝固。
楊楓的呼吸仍舊均勻平穩(wěn),他的心跳依然正常有力。
因為他從不低估對手,也不高估自己,高估自己或者低估敵人都是在犯致命的錯誤。
他只不過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一次競爭,就像是要從兩個優(yōu)秀選手中選出一個冠軍來。
只有這樣想,才能保持自己最穩(wěn)定平和的心態(tài)去比斗。
但九逢雁是否這樣想的呢?
刀已出鞘,刀出鞘的時候就是該流血的時候。
在血流盡的時候,就是恩仇俱了、萬事皆休的時候。
現(xiàn)在刀已開始舞動,血只不過才剛開始流。
沒有人知道是誰在流血,因為他們的身影太快,刀也太快太刺眼。
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只聽到在兩聲大喝,一聲巨響之后,楊楓與九逢雁的身子才靜立不動,巖石般靜立不動。
剛被刀風(fēng)卷滅的十多只火把又已燃起,其實此時點火把已沒什么必要,天差不多大亮了。
——有時人們總是愛做些于事無補、畫蛇添足的事。
紅紅的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他們的臉與先前沒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絲驚訝之色。
刀還在他們手中,不過已變成兩柄短刀。
從中而斷,斷口整齊。
九逢雁看著自己的刀,臉上表情十分古怪,悲傷、不解、憤怒、吃驚,抑或什么都不是。
楊楓臉上還是那種表情,似笑非笑的盯著九逢雁:“九老先生寶刀未老,佩服,佩服!”
九逢雁冷哼一聲:“閣下的打法也令人佩服?!?p> 楊楓微微一笑:“我說過我不能死?!?p> “但你這種打法卻是最不要命的打法?!?p> “我的確是不要命的打法,”楊楓承認,“我這種刀法也是要你命的打法?!?p> 九逢雁默然,他也承認。
——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拼掉自己的命去取敵人的命,這個道理很簡單,懂得這個道理的人很多,但真正運用這種法子的人卻沒有幾個。
因為對敵的雙方總是認為自己的性命比別人的尊貴些,總是先求自保,他們還不想死,因為死就是敗,敗就是恥辱。
輝煌的一生若沾上一點污跡,該是多么遺憾的事情。
但世界上很多事就是這樣:你越擔心的事,它越要發(fā)生,并且是在你擔心的要命的時候發(fā)生,這是人類不可避免的一大悲哀,任何人都避免不了。
九逢雁也避免不了,他害怕失敗,但還是敗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那把魚鱗紫金刀有多鋒利,幾十年來他打敗眾多高手,這把刀也是功不可沒。
但楊楓卻以己之刀斷他之刀,以一把極普通的刀斷一把寶刀,這其間用刀的手法、角度、力度,該是多么的巧妙絕倫!
所以九逢雁現(xiàn)在看來就像老了幾十歲,一雙眼睛也變得渾濁黯淡而無光了,盯著手中的斷刀,內(nèi)心感覺實在難以描繪。
——一個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突然一腳踩空,摔了下來,發(fā)覺自己什么也沒有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看著他,楊楓忍不住嘆息。
九逢雁也嘆息。
楊楓又苦笑道:“我這刀傷恐怕也是十天半月不能復(fù)原?!?p> 楊楓這句話說出來,眾人才發(fā)覺他胸前的衣服已染滿了鮮血,看來傷勢的確不輕。
九逢雁也苦笑,笑聲落寞凄涼,提起握刀的手,冷冷的盯著手,盯著刀,聲音也變得很冷:“我這只手想在十天半月握刀,恐怕也不容易?!?p> 他冷冷的盯著楊楓:“我這一輩子握刀恐怕都很難?!?p> 楊楓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嚴肅,他說:“手并不專門是握刀的,還可以做其他的很多事,比如:下棋,釣魚、插花……”
他并沒有說下去,他相信自己的意思已表達得夠清楚。
九逢雁看著自己的手,握刀的手。
他的手干凈潔白,完全不像老人的手,卻像一個中年貴婦的手,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握刀,有一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緣故?
九逢雁喃喃自語:“我這只握刀的手,插的花會不會枯死?”
楊楓說:“不會!只要你用心去插,我保證,一定不會!”
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用信心,愛心,還有你的熱情,你的耐心,全力以赴,一定會有所得的,哪怕是一點點。
九逢雁慢慢的松開了手,那只握刀的手。
刀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正如兩刀相擊的聲音。
九逢雁長長的吁了口氣,他覺得渾身輕松多了,就像丟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名聲、名利,本就是個包袱,甚至是枷鎖。
看著他突然變得輕松多了,楊楓卻覺得自己很疲倦,很疲倦。
他也有一種想放下手中斷刀的沖動。放下世間一切煩惱,帶著小蝶,歸隱山林過那與世隔絕,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
九逢雁笑了,笑得很輕松,因為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真正的笑。
他發(fā)覺自己從未如此輕松過,就連在洞房花燭新婚之夜,滿足地抱著嬌妻時,也沒有這樣輕松。
他在這一瞬間忽然想通了,他的確該真正洗手歸隱了。
他忽然覺得很感激楊楓,感激楊楓幫他想通這件事。
他毫不掩飾這一點,他笑道:“你何不陪我一同去插花?”他剛問出這句話,就覺得后悔了。
因為他發(fā)覺剛才還是死敵現(xiàn)在卻成朋友的楊楓臉色變了,就像觸傷了他的隱痛。
但楊楓卻瞬間即鎮(zhèn)定了,他要保持自己最好的心緒,四周環(huán)伺的強敵還不少。
他說過他還不能死。
楊楓忽然覺得自己很羨慕九逢雁,因為他已真正的放下包袱,沉重?zé)o比的心理包袱。
楊楓笑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笑得多么勉強,他這笑比苦笑還要苦上十倍、百倍……
但他畢竟是在笑,他笑道:“總有一天,我會用我握刀的手去插花的,只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他盯著手中的斷刀,目光變得溫柔而迷茫,“我相信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的。”
艷麗的蝴蝶在紅花綠葉間翩翩起舞,蜜蜂嗡嗡鳴叫,四處采蜜。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正是踏青的好時光。
楊楓抱著兒子,攜了小蝶,在花樹草地間漫游。
艷陽高照,風(fēng)和日麗,情人偎在身畔,柔柔細語,款款深情。
······,······
這一切的一切,是楊楓夢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
人生就是這樣,這樣的無可奈何!
你可以得到黃金白銀各類奇珍異寶,卻得不到一碗聊以充饑解渴的稀粥。
這是多么悲哀而又滑稽的事!
“我也相信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的!”
在這一瞬間,九逢雁仿佛又變得年輕了許多,他已選擇了一種令人輕松愉快的方式生活。
看著九逢雁挺直了胸一步步從自己身前走過,方至德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聲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九······九老先生,你也走了嗎?”
“是?!?p> “楊楓怎么辦?”
“我無能為力,只好留給方督軍?!痹捯徽f完,人已不見,就像一只大雁飛入云霄,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因楊楓而出現(xiàn),因楊楓而隱退,這就是他的本意,他不想作過多的解釋。
要走就應(yīng)走得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雷浪
夜已深,仍不能寐。我是誰?茫茫人海,我在找尋誰?誰是我真正要找尋的人? 我紅了誰的眼?傷了誰的心?我失了誰的眠?動了誰的情?我又蒼白了誰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