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人總是有些慵懶。李太醫(yī)的講學剛剛結(jié)束,底下的學徒已經(jīng)睡倒一片。李太醫(yī)搖著頭嘆了一聲,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抬步走出了針灸堂。
秦伊站起身來,正要去其他學堂逛逛,卻聽陣陣鼾聲傳來,轉(zhuǎn)頭一看,只見旁邊一個學徒正睡得香甜。他左側(cè)臉頰枕在左臂上,都已經(jīng)變了形,嘴角微開,一溜晶亮的涎液睡著口角流了出來。
“咚咚咚!”秦伊敲了敲他的案幾。
那學徒猛然驚起,眼睛尚未睜開,便嚷道:“師長好!”
秦伊笑道:“還師長好呢,李太醫(yī)都已經(jīng)走了?!闭f著,指了指案上的一灘涎液,“咦,好惡心。”
那學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一邊取出帕子擦著案幾,一邊道:“說來也是怪了,怎么館長講學我就不困,這李太醫(yī)一講學,我就犯困得厲害呢?”
秦伊嘖嘖了兩聲,“可真會為自己找理由?!?p> “師姐,那李太醫(yī)講學實在是無趣?!?p> “就是就是,我一聽李太醫(yī)講學就困得不行?!绷硪粋€學徒湊上前來。
隨后,又有幾個也湊了過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師姐,我看你也是啊,拼了命地打瞌睡”,秦伊當即翻了個白眼,“但我沒睡啊,你們一個個的少拉我下水?!?p> 早前流口水的那個學徒道:“哎!李太醫(yī)那么講學是不行的,還不如大家自己看書呢?!?p> 話音剛落,就聽身后一個聲音道:“不想聽,你可以不聽,誰又沒逼你,自己犯懶還找理由!”
幾人回頭望去,只見李太醫(yī)的侄子李駱正滿臉不悅地望著這邊。秦伊朝身邊的幾人眨了眨眼,提醒他們背后議論師長惹來了麻煩。幾人卻視而不見,理直氣壯地與李駱爭辯起來。
“身為師長,李太醫(yī)講學敷衍,這是對弟子們不負責任,我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p> “喲,那你們覺得誰講得好?館長?”
“館長就是講得好,深入淺出,突出重點,還能結(jié)合實例,生動有趣?!?p> “嘴上功夫厲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大伯當太醫(yī)的時候,館長他還不知道在哪兒游蕩呢。”
幾人聞言,紛紛看向秦伊,只見秦伊撇了撇嘴,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完全不打算替父親秦越說上幾句。她可忍,但其他幾人卻是熱心少年,不免要替他父女打抱不平。
那口水少年道:“李駱,你還別不服,館長就是厲害,比太醫(yī)署的太醫(yī)們都厲害。那何大公子、小皇孫,還有主上的病,可都是館長治好的!館長的銀針飛技可是世間絕技!不信,你問師姐,咦,師姐呢?”
這時的秦伊,已經(jīng)打著哈欠走出了針灸堂,來到院子里掃了一眼四周,想著還是去看看師姐吧,于是便朝脈合堂走去。剛剛走到門口,就聽里面?zhèn)鞒鲫囮嚾苏Z聲。
“五月十五?!笔泅缘穆曇簟?p> “半夏!”
“九死一生。”
“獨活!”
“盼來書信半字無?!?p> “白芷?!?p> 原來,竟是在用中藥猜謎。
秦伊一時興致大漲,忙走了進去,見霏茉正坐在那里,周圍圍著幾個人,便笑著道:“師姐,我也來猜上一猜?!?p> “好啊?!宾岳讼聛恚肓讼?,說道:“昭君出塞?!?p> 秦伊回道:“王不留行!”
霏茉點了點頭,又道:“老驥伏櫪。”
秦伊想了想,說道:“遠志?!?p> “子規(guī)啼盡杜鵑紅?!?p> “血竭!”
秦伊不禁嘟起了嘴,“師姐啊,怎么你考他們那樣簡單,考我就難一些?”
霏茉好笑道:“好,來個簡單的。故鄉(xiāng)?”
“熟地?!鼻匾磷隽藗€鬼臉,“這個我也會。他鄉(xiāng)?”
霏茉道:“生地?!闭f罷,兩人哈哈笑了起來。
“師姐,還是你們這里學風好,我們那里不是打瞌睡,就是拌嘴,差點兒沒打起來?!?p> “怎么就差點兒打起來了?”霏茉娥眉輕蹙地望著愁眉苦臉的秦伊。
“哎,有人抱怨李太醫(yī)講學單板無趣,那李駱免不得要維護自家大伯,就這么誰也不讓誰,正吵得厲害呢。”
霏茉沒有說什么,旁邊一學徒卻道:“哎,有些師長講學是挺無趣的。”
另一個學徒神情不悅道:“喂,脈合堂總共就兩位師長,林太醫(yī)和陳太醫(yī),你是說誰呢?”
“說的是誰,誰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醫(yī)術(shù)不精,自然講學也不精。”
“哼,照你這話,林太醫(yī)是太醫(yī)令,一雙妙手診天下,你自然不會是說他了,那你說的就是我舅舅嘍?”原來這人是陳太醫(yī)的外甥陳升。
“是又怎樣,難道我說的不對?”
瞬間,屋子里的學徒們互相吵了起來。
秦伊向霏茉使了個眼色,原來這里也不太平啊。霏茉則苦笑著搖了搖頭。
到了晚間,秦伊將白天的事告訴了秦越。秦越問她:“那你覺得根本問題是什么?”
秦伊想了想道:“上梁不正下梁歪?!?p> 秦越一口稀粥嗆在嗓子眼,咳嗽了兩聲,又問:“怎么講?”
秦伊一本正經(jīng)道:“爹,首先,您雖然是一館之長,但并不能服眾,這樣就不能立威,您的信條和理念太醫(yī)們自然不會信奉。既然他們不主動信奉,那您就當訂立館規(guī),可是您呢,您只管自己出診和授徒,并不約束其他人。其次,眾太醫(yī)之間相處得也并不融洽,互相勾心斗角,彼此不服。以致于一個學堂如果有兩位師長,那就分作兩派,有三位師長,那便分作三派。哦,不對,還有一派,那就是被醫(yī)家子弟排擠的貧寒子弟。哎,不管怎么說,如今的學館就是學風不正,烏煙瘴氣?!?p> “這么嚴重?”
“嗯!”
秦越默默地喝著粥,細細地想著秦伊的話。
翌日,秦越從外歸來,剛剛走到院子里,就見左邊的脈合堂前圍了一群學徒,激烈的爭執(zhí)聲從人群中傳了過來。
秦越剛剛嘆了一聲,忽覺衣袖被人拉了拉,轉(zhuǎn)頭一看,竟是秦伊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秦伊眨了眨眼睛,一副“我說的沒錯吧”的神情。秦越臉色凝重,抬步走上前去。學徒們看見他,紛紛讓了開來。
李太醫(yī)看見秦越,就像見了救命稻草,忙拱手道:“秦太醫(yī),你來的正好,你來給評評理?!?p> 秦越尚未說話,就聽陳太醫(yī)道:“秦太醫(yī),事情是這樣的。《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云五味所傷: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酸傷筋;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苦傷氣;土生甘,甘生脾,脾生肉,甘傷肉;金生辛,辛生肺,肺生皮毛,辛傷皮毛;水生咸,咸生腎,腎生骨髓,咸傷血。然而細想,于語義不合,體例也不符。五臟合五體,筋、脈、肉、皮、骨。因此,我認為應當改為‘苦傷血,咸傷骨髓’才更合適。我與針灸堂的學生就這么探討了一下,李太醫(yī)就說我別有用心,故意挑撥。你說說看,哪有如此小心眼兒之人?”
秦越看了看陳太醫(yī),又看了看李太醫(yī),再環(huán)視了一圈眾人,不禁重重地嘆了一聲,將所有師徒招到杏仁堂前。那里,是醫(yī)學館的主堂,師長們平時商議之所。
秦越獨自背對杏仁堂而立,看著眼前眾人,先是拱了拱手,隨后打開手中的卷軸,高聲道:“方才,我入宮面圣,與主上一同定了幾條館規(guī)。其一,醫(yī)者以心誠術(shù)精為上,凡醫(yī)學館師徒所行所言必以此為準則,如有違背醫(yī)者之道,于行醫(yī)時嫌貧愛富或暴斂財物者,立刻逐出學館,永不得入。其二,所有師長的授業(yè)與師德將納入朝廷官績考察,考察結(jié)果將直接決定任免與升遷。其三,所有學徒的學業(yè)及德行將記錄造冊,用作日后結(jié)業(yè)入官時的評定,平時表現(xiàn)優(yōu)異者也會予以相應的嘉獎?!?p> 此話一出,眾人愕然,四周鴉雀無聲。眾人齊齊看向他手中的卷軸,有幾位太醫(yī)曾見過寧帝的墨寶,認出這卷軸上的館規(guī)竟是寧帝親筆所寫,立刻引起陣陣唏噓。
“秦太醫(yī),你何來此舉啊?”
秦越神色嚴肅道:“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我想提醒各位,所有太醫(yī),只要進了醫(yī)學館的大門,就都是師長,不分高低。所有學徒,只要身在學堂,就都是學生,不分貴賤。希望大家同心協(xié)力,將醫(yī)學發(fā)揚光大!”
秦越說完,眾人紛紛拱手相拜。
“哎,師妹,師叔這招高??!太醫(yī)們的命根子和錢袋子全被師叔牢牢抓住了?!?p> 秦伊望著之煥豎起的大拇指,得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