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名遐邇的玄圃,乃是東宮的后花園,建于隆昌初年。這座滿富奇花異草山水亭榭的園林,是大寧太子寧瑄鐘愛之地,他常常約上官家子弟,或是文人雅士,游園賞景,泛舟游湖。
近來,太子很是煩惱,他的東宮里天天都是孩子的啼哭聲,剛滿周歲的小皇孫因身染怪疾哭鬧不止,擾得他心神不寧,完全沒了往日的雅興。
昨日,凌王回京任職,派人送來禮物慰問,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他這位三弟是出了名的人緣差,從不與他們這些兄弟來往走動,這次能夠主動示好,也是難得。
太子認為自己作為兄長,又是儲君,理應寬和大度,盡力拉近手足之間的感情。況且,父王如今對他頗為器重,朝政之事也多交于他打理,如此一來,他就更應促就兄友弟恭宗室友好的場面,讓父王更加放心才是。于是,他今日特地在玄圃設宴,邀了在京的幾位弟弟與宗親同輩,一來聊表兄弟友愛,二來也讓自己散散心。
一早,太子就聽說今日他的岳母王夫人將會入宮,并帶來一位民間大夫。太子對此不以為然,連宮中太醫(yī)都束手無策,民間大夫又能如何呢?
巳時過半,王夫人當真帶著一對布衣父女來到東宮。只見那父女二人,一個是灰袍肅面的中年男子,一個是纖瘦水靈的妙齡少女。
王夫人指著那男子,對太子與太子妃道:“正是這位秦大夫治好了蕓娘的痹證?!?p> 蕓娘,乃是太子妃的乳娘,日前回老家的村子探親時,因雙腿痹證復發(fā),痛不能行,跌倒在地,幸被一游醫(yī)所救,施針兩日疼痛大減。念及小皇孫的怪病至今未除,蕓娘便向王夫人推薦了此醫(yī)。
太子打量了兩眼,見那父女二人很是尋常,粗衣布衫與富麗堂皇的東宮相比,顯得有些寒酸,嘴角微微一撇,心里就更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對于初為人母的太子妃而言,任何一絲可能都是希望,都不能輕易放過。她看了看懷里的小皇孫,滿懷期待地對那父女二人道:“秦大夫,小皇孫的病,還請多費心了?!?p> 秦越父女二人頷首回了禮。那日,他們一時心善救治了蕓娘,蕓娘說有一家親戚的幼兒患病,懇求秦越相救。秦越推辭不過,只道是為一個大戶人家看病,萬萬沒想到竟是大寧的皇家!
秦越走上前,以拇指探了探小皇孫的脈象,看了看舌象,又以右手打起響指逗引著。
那小皇孫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像極了他的母親,那雙眼睛好奇地盯著秦越的手指,似乎想要抬手去抓,然而僅是稍稍動了動,卻是不能抬起。小皇孫有些焦急,哼哼唧唧地扭動著身子,卻依然抬不起手來。秦越又逗引他抬腿,一樣的軟綿無力。小皇孫忽然哭嚎起來,連哭聲都有氣無力,聽來十分可憐。
秦越的眉頭皺了起來,神情凝重,沉聲問道:“何時開始發(fā)病的?可有什么誘因?”
太子妃用錦帕拭著淚,一邊說道:“半個多月前,小皇孫突發(fā)高燒,退燒后便出現(xiàn)手腳無力的情形。為小皇孫診治過的幾位太醫(yī)都在這里,秦大夫可直接詢問?!?p> 秦越轉(zhuǎn)身向一旁的幾位太醫(yī)拱了拱手,而后詢問了初病情形及后來的病情轉(zhuǎn)化。
其中,擅長少小科的嚴太醫(yī)說道:“小皇孫初起發(fā)熱嘔瀉,舌紅苔白脈數(shù),乃外感風熱濕邪,邪犯肺胃所致。治以葛根黃芩黃連湯,解表清熱,疏風利濕。當日兩劑后,熱勢稍減,然而次日卻又反復,舌質(zhì)紅絳苔黃,且出現(xiàn)抽搐驚厥之狀,應為火熱化痰內(nèi)入營血。于是治以清熱涼血平肝熄風,三劑后熱勢消退,未再復發(fā)?!鳖D了頓,又道:“幾日后,太子妃發(fā)現(xiàn)小皇孫四肢無力。經(jīng)診,乃是邪滯經(jīng)絡所致,治以清熱化濕舒通經(jīng)絡,然而收效甚微?!?p> “分明已是虛證,卻還以實證來治,能見好嗎?”另一位擅長體療的陳太醫(yī)持相反意見,“小皇孫乃是早產(chǎn)兒,先天稟賦不足,氣血虧虛,又經(jīng)幾日高熱少食,更傷津液陰血,筋脈失于濡養(yǎng),故而抬舉無力。”
嚴太醫(yī)反駁道:“那為何按照你的方子也不見效呢?”
陳太醫(yī)不服氣道:“那是因為虛癥難治,只服用了三日,藥效尚未顯露就換方了?!?p> 擅長針灸的李太醫(yī)打岔道:“要我說啊,脾主四肢肌肉,分明就是脾臟虛弱......”
“李太醫(yī),你針了幾日的足太陰脾經(jīng),不也沒見效嗎?”陳太醫(yī)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李太醫(yī)的話,大家的治法都不見效,似乎這樣就不會凸顯他的無能了。
李太醫(yī)是個薄臉皮急脾氣,被陳太醫(yī)當眾否定,驟然紅了臉,然而太子跟前又不便發(fā)作,只得忍著怒氣說道:“方才你也說了虛癥難治,那豈是幾針就能治好的?再說了,你二位的內(nèi)服治法意見相左,虛實都沒分清楚,難保辨證有誤起了反效?!?p> 話音剛落,立刻招來二人的不滿,“哎,李太醫(yī),你這話什么意思?話可不能亂說!”
李太醫(yī)方才那話,實在是得罪人,藥方不見效倒也罷了,但若是起了反效加重了小皇孫的病情,搞不好就是個謀害皇孫的重罪,這罪名誰也擔待不起!
“亂說?是我亂說,還是你們亂說?你們倒是先統(tǒng)一意見,到底是邪滯經(jīng)絡,還是氣血虧虛?”李太醫(yī)以一敵二,倒也不甘示弱。
嚴陳二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愿讓步妥協(xié),只聽陳太醫(yī)道:“林太醫(yī)不是說了嗎?許是虛實夾雜,二者兼有?!?p> 他口中的林太醫(yī),自然就是太醫(yī)令林謙和了。那時嚴太醫(yī)的方子不見效,陳李二位太醫(yī)分別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林謙和一時也無明確診斷,便說了一句誰也不怎么得罪的話“此病病機復雜,或許兼而有之”。于是,同時采用了陳李二人的法子,先試幾日觀效如何再說。隨后,寧帝因遷墓一事舊病復發(fā),臥榻數(shù)日,林謙和一直守在西殿,不得分身,今日也就沒有過來。
此時,三位太醫(yī)相爭不下,個個面紅脖子粗的。在他們的爭執(zhí)聲中,太子陰沉著臉,太子妃滿面愁容,王夫人則是茫然無措,秦伊卻暗自好笑,秦越則安靜地站在一邊,低頭盯著地上,眼神放空,似在走神兒。
“我說,三位太醫(yī),三位太醫(yī)!”太子終于出聲打斷三人,“我們還是先聽聽秦大夫有何高見吧!”
三人這才安靜下來,吹胡子瞪眼地看向秦越,心想一個江湖郎中能有什么高見?秦越恍若未聞,依舊盯著地上,也不知這東宮的地板有什么吸引人之處。
秦伊輕輕拉了拉秦越的衣袖,秦越這才回過神來,遲鈍地發(fā)覺三人的爭執(zhí)已告一段落,低低地長舒了一口氣,那神情似乎在說“我的天啊,終于吵完了”。
“秦大夫,你有何高見???”太子問道。
秦越一一看過三位太醫(yī),想了想,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眾人看得迷糊,不知究竟誰是對,誰又是不對?
太子心里暗笑,你就裝吧,說不出吧?即便太醫(yī)所治無效,但好歹各有一番見解,你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點頭搖頭這般糊弄。一邊想著,一邊瞟了一眼王夫人,這人畢竟是他岳母請來的,也不便直說是個庸醫(yī),于是再次笑道:“我說秦大夫啊,你究竟有何高見?。俊?p> 秦越終于開口道:“此病,病機復雜,或許虛實兼有?!?p> 太子一聽,這不就是林太醫(yī)的原話嘛,這庸醫(yī)雖沒什么醫(yī)術,人云亦云的本事倒是不錯。
李太醫(yī)也道:“這不等于沒說嘛?!?p> “就是,我們方才都說過了?!眹狸惗艘哺胶?。
王夫人有些掛不住面子,連忙道:“秦大夫,你,你把話說清楚了,怎么個虛實兼有?你不是會扎針嗎?要不你給扎兩針試試?”
“是啊,秦大夫?!碧渝Z帶哽咽道,“小皇孫還這么小,若是以后不能動彈,豈不成了廢人?你有何看法只管道來,若是有理,我們不妨一試。”
秦越本有些猶豫,他不想在宮中出風頭,更不想得罪這些太醫(yī),但皇孫年幼,實在可憐,身為醫(yī)者應當無私無畏盡心盡力才是。思及此,他嘆了一聲,一反方才的猶豫,果斷道:“在下拙見,此病乃是小兒痿證。初因感受風熱暑濕時邪,邪客經(jīng)絡所致。隨著醫(yī)治,邪氣雖去,正氣耗傷,運血無力,肢體失養(yǎng)痿軟,神倦乏力,面色無華,舌紫暗,苔薄白。因此,此時應是氣虛血滯之證?!?p> “氣虛血滯?”
眾人大出意料,太醫(yī)們可沒一個提到是氣虛血滯,秦越卻另辟蹊徑,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見解,但見他解釋得頭頭是道,語氣又是那般自信堅定,不由得讓人信了幾分。
“不錯,正是氣虛血滯。”秦越篤定道,“在下曾在民間見過幾例類似病癥,小兒于高熱后出現(xiàn)肢體痿軟,常常致殘致畸,影響終生。在下經(jīng)反復嘗試琢磨,才得些許淺識,但也不能確保治愈?!?p> “秦大夫治過此病?那可太好了!”太子妃與王夫人一聽大喜。
太子卻是將信將疑,“那么秦大夫認為當如何醫(yī)治?”
秦越沉思片刻道:“《內(nèi)經(jīng)》有云,治痿獨取陽明,在下認為應當以手足陽明經(jīng)穴為主,可取穴大椎、肩髃、曲池、合谷、三間、二間、腎俞、環(huán)跳、陽陵泉、足三里、解溪、內(nèi)庭、陷谷。至于內(nèi)服方藥,當以補氣活血通絡為主?!?p> 他這番話,作為外行的太子壓根兒聽不懂,只得看向三位太醫(yī)。只見三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住地點著頭。
太子心中一驚,難道還真被他說中了?忙問道:“秦大夫所言,三位太醫(yī)認為如何?”
三人彼此看了看,商議了一番,一起說道:“我等認為秦大夫所言頗有道理,大可試上一試?!?p> 太子驚訝地望著秦越,他起初以為這是個庸醫(yī),連基本的醫(yī)理都不懂,沒想到卻是真人不露相,當即面露喜色,請秦越著手醫(yī)治。
秦越只道出治則,卻說由三位太醫(yī)親自施治為妥。太子以為他行醫(yī)謹慎,怕小皇孫有所閃失,倒也沒有勉強,只令嚴陳二位太醫(yī)擬定方子,又讓李太醫(yī)按照他所言立刻取穴施針。
李太醫(yī)謹慎小心地施完針,小皇孫卻哭鬧不止。這時,秦越又打起了響指。這小皇孫倒也好逗,秦越打了幾個響指,他便漸漸停止了哭泣,眼淚汪汪地盯著秦越的手指。太子對秦越的印象又好了幾分,這一屋子人都沒法哄住小皇孫,偏偏他可以,這不是本事是什么?
秦越見小皇孫不哭了,一邊繼續(xù)打著響指,一邊在嘴里發(fā)出“嗒嗒”的聲音,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意。
小皇孫竟被他給逗樂了,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想跟他說話。秦伊在一旁看得納悶,一般人看見他爹都覺得不易親近,這小皇孫倒是不怕她爹。接著,就見小皇孫忽然抬起了右手,而后又快速落了下來,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對眾人來說卻是天大的驚喜!
“抬起來了,抬起來了!秦大夫真乃神醫(yī)也!”
太子妃與王夫人掩口而泣。太子則是滿臉的喜悅與信服,此時再細細打量秦越,哪里像是庸醫(yī),分明就是個神醫(yī)嘛!
秦伊滿臉崇拜地望著她爹,圣手即便不出手,出出口那也是蓋世無雙的!
太子的眼神忽然落在秦伊身上,似乎覺得有些眼熟,“你,你,”想了一想,驚訝道:“我想起來了,你不是九泉山莊里的那位醫(yī)女嗎?”
秦伊點頭道:“正是民女?!?p> 太子一拍大腿,贊嘆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p> 這時,太子中庶子何長明匆忙而入,他方才聽聞有一對秦氏父女入宮行醫(yī),驚疑之下,慌忙前來確認。剛剛走入內(nèi)殿,就聽一個熟悉的少女聲音道“正是民女”,心中不禁大喜,走上前來,驚喜地望著二人道:“秦大夫,伊妹,你們,你們怎么在這里?”
“何二郎主?”二人見到他,也很是驚訝。
“怎么?何大人認識秦大夫?”太子問道。
何長明見已掩飾不住,便將秦越為子鈺治病,而后在離京途中被人劫殺的事情告訴了太子。父女二人這才知道他們被劫殺一事竟告到了丹陽尹府,還連累了眾人為他們擔憂不已。
“子鈺竟是秦大夫所救?秦大夫真可謂是華佗再世??!”太子驚喜道。
子鈺的心疾連林太醫(yī)都束手無策,而這位秦大夫竟在一月之內(nèi)將其治愈,足見其醫(yī)術之高!方才,他又親眼所見,只施了一次針,小皇孫就有了起色,若是依著治法繼續(xù)醫(yī)治,那么小皇孫痊愈就指日可待了!
太子數(shù)日來的憂慮一掃而光,心情大好,當即下令道:“請何大人傳話徐大人,請他務必早日捉拿兇手,嚴懲不貸,還秦大夫一個公道!”
“下官遵命?!焙伍L明躬身領命。
太子又笑著對秦越與秦伊道:“自今日起,二位就住在東宮為小皇孫治病,只要小皇孫病愈,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有求必應!”
二人互望一眼,無奈地謝過太子,這一留下來,怕是要耽擱些時日了,可是雨辰還在鳴楓山下等他們,這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