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東山墓園遷墓的消息傳了開來。東山的那片墓地,原是慕王為自己挑選的龜眠地。當(dāng)年,慕王滅了譚氏滿門,導(dǎo)致民怨四起,為平息民怨,便主動獻(xiàn)出來建了譚氏墓園。
可如今,慕王卻又勸說寧帝遷墓。寧帝竟也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全權(quán)交予慕王與徐鐸安置,并定于九月初六譚氏忌日這一日。
消息一出,一片嘩然,遷墓一事事關(guān)重大,不知慕王究竟打著什么主意?
“這慕王真是一肚子壞水!怎沒毒死他自己?”晨陽恨得牙根直癢,看向黑臉默聲的譚震,心知這頭倔驢必定上鉤,忙嚴(yán)肅警告道:“后天你不許去!”
譚震瞟了他一眼,態(tài)度堅定道:“我去定了!”
“你怎么這么倔?你看不出這是個陷阱嗎?殿下若是知道了,也不會同意你去自投羅網(wǎng)?!?p> “殿下若是知道了,也絕對不會同意慕王遷墓!”
譚震全身散發(fā)著怒氣,恨不能將慕王碎尸萬段!當(dāng)年,慕王為了斬草除根,連婦孺都?xì)?,如今更是連已死之人的骸骨也不放過!這口氣,他怎能咽得下去?
晨陽繼續(xù)耐著性子勸阻道:“慕王那是故意引你上鉤,若不如此,如何讓你現(xiàn)身?你若真的去了,豈非讓他得逞?”
“不必多說!我若是不去,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如何配姓譚?”譚震說罷,拂袖轉(zhuǎn)身就要走。
晨陽見苦勸無效,一把揪住他衣襟,“要去可以,先打倒我!”
譚震的臉色難看至極,反手一把揪住晨陽的衣襟,咬著牙道:“不要逼我!”
兩個親如兄弟之人,第一次這樣劍拔弩張。
“開飯嘍,開飯嘍!嗯?你們這是?”秦伊蹦跳而來,見二人如此架勢,不禁怔然。
二人慌忙松開了手,各退一步。譚震陰沉著臉,轉(zhuǎn)身走遠(yuǎn),任憑秦伊在身后呼喊卻不回應(yīng)。
秦伊兩手一叉腰,生氣地瞪著晨陽,看架勢是要替譚震打抱不平。相較于總是與她斗嘴的晨陽,對她如兄長一般百依百順的譚震自然更得她親近。
晨陽看著秦伊怨怒的小臉兒,心里叫苦不迭,這位小祖宗更不是省油的燈,忙笑著敷衍道:“啊,沒什么,拌了幾句嘴,那人死腦筋,啊不,是一根筋,倔驢一頭。”
秦伊正要開口詢問,卻被晨陽一把拉著走向農(nóng)舍。
“他……”
“吃了幾頓飽飯,腦子不轉(zhuǎn)了,走啦走啦,讓他一個人餓肚子,餓一餓就清醒了,我們吃飯去?!?p> “你……”
“今天中午做什么好吃的?伊妹,跟你商量個事兒啊,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吃魚啊,你看我這嘴,嘬嘬,都快成魚嘴了,我喜歡吃雞……”
譚震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心里異常煩亂,只覺得郁怒盈胸,似要將他整個人燃燒起來。胸口窒悶得厲害,他重重地喘了幾口氣,緊緊地握著拳頭,渾身微微顫抖起來。
后日是個陷阱,這他當(dāng)然知道,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卻無動于衷。這種事,只要是個人,都會忍不下去。譚氏的冤屈未能洗雪,身為譚氏后人,他覺得自己活得很窩囊很沒用。
他抬起拳頭狠狠地砸著自己的腦袋,似乎身體上的痛楚能夠減輕些許心里面的痛苦。唯有這樣,他才不會流下淚來。
“公子,活下去!”
腦海中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眼前似又出現(xiàn)那個黝黑壯實的漢子,那是譚府的忠仆洛湛。
洛湛緊緊地抓著他的雙臂,滿臉期盼地對他道:“公子,譚氏就你一個男丁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身后的追捕聲越來越近,洛湛面露訣別之色,“公子,去吳郡。如果七夫人母女還活著,她們會在那里與你會和?!闭f罷,一把將他遠(yuǎn)遠(yuǎn)推開,揚(yáng)起手中的刀,轉(zhuǎn)身迎向追捕而來的官兵。
“洛叔叔!”他哭喊了一聲。
洛湛頭也不回,挺拔的身軀如同一座山峰,近乎咆哮的聲音道:“公子記住,譚家的兒郎只流血,不流淚!快走!”
譚震仰天長嘆一聲,強(qiáng)迫自己不要流下眼淚,濕潤的眼睛看向前方不遠(yuǎn)處的東山。就在那座山上,一處墓園靜然矗立,那一座座墓碑仿佛一個個鮮活的親人,正遙遙地向他招著手。
忽然,身后響起一聲嘆息,有人問道:“公子有何心事?”
他轉(zhuǎn)頭看向那人,“秦大夫?”
秦越順著他方才的視線,向東山之上望去,再次問道:“公子為何事傷感?”
譚震沒有回答,只是疑惑地望著秦越。自兩日前兩人在墓園里偶然遇上,秦越看他的眼神便愈發(fā)的怪異。
兩日前的那個清晨,他獨(dú)自上山,在墓園里徘徊,除除雜草,撿撿落葉,一邊回憶大父及各位叔伯們的輝煌過往。附近的村民也有偶爾來為忠骨打理墳?zāi)沟?,因此他的舉動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懷疑。
正當(dāng)他起身時,忽然看見七叔七嬸的墓碑前,一個人影負(fù)手而立。那人正皺著眉凝視著墓碑,沉思出神。
他心中好奇,站在一邊默默注視,只見那人站了一會兒,忽然嘴唇蠕動,不知說了幾句什么,似乎又嘆了一聲,然后拜了三拜。
他心中大疑,難道秦大夫與七叔是故交?正納悶間,秦越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了他,先是一驚,而后怔怔地望著他,眼神復(fù)雜,欲言又止。最終,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就這么擦肩而過了。
他不確定后日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既然此時二人獨(dú)處,他決定將話挑明,于是問道:“秦大夫既然知道我是欽犯,為何一直跟隨?”
秦越笑望著他,“公子既是朝廷欽犯,為何還要現(xiàn)身此地引人注意?”
他不想再繞圈子,直接問道:“秦大夫與譚七郎可是相識?”
秦越搖了搖頭,“不相識?!?p> “那為何會去他墳前?”
秦越不答反問:“公子又為何會去那里?”頓了頓,又道:“聽聞當(dāng)年譚三郎之子譚震被人救走,為譚氏留下了一條血脈。不知雨辰公子可認(rèn)識那譚震?”
譚震心頭一震,緊緊地盯著這位來歷不明的秦大夫,這位秦大夫有一位與八妹極其相像的女兒,而那少女的脖頸上戴著明月玨的另一半!該相信他嗎?正猶豫著,忽聽秦越嘆了一聲,幽幽說道:“伊妹,是我在十年前救下的孤女?!?p> 譚震猛然一怔,顫抖著手從衣襟內(nèi)取出另外半枚明月玨,紅著眼睛,聲音沙啞道:“秦大夫,求您告訴我真相!”
秦越凝望著他手中的玉玨,沉聲說道:“你必先答應(yīng)我一件事!”
譚震重重地點(diǎn)頭道:“何事,您請講。”
秦越望著他的眼睛,堅定道:“活著!”
當(dāng)晚,一輛馬車從蓮花村駛出,沿著山間的道路,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