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淺水遇蛟龍
烏云低垂,欲將山河壓碎。
雷霆滾滾,便如銀光利刃破開虛空。
驟雨傾盆,電閃雷鳴,陰霾天空已有半月不見光明。
淮河沿岸早已被高漲的河水淹沒,曾經(jīng)的繁華城鎮(zhèn)只有黑瓦高檐露在水面,幸存的男女老少只能在房頂瑟瑟發(fā)抖。
滾滾浪濤淹沒了無數(shù)的絕望呼喊,茍延殘喘的人們臉上看不見一絲希望。
在烏云的最深處,凡人肉眼不可見的高度之中,有一道蜿蜒如長蛇般的身形若隱若現(xiàn)。
“孽畜!”
一道比雷霆更響徹的聲音在天際炸響。
然后,只見一道耀眼的虹光金線劃破長空,遮天蔽日的烏云一觸即潰,天穹被破開一道金色裂縫,那虹光便如天地間的第一道光束,一瞬間,淮河上空大方光明。
云中的那道蜿蜒身影發(fā)出震天的牛鳴,而后便再無聲息,那道身影從烏云中墜落至河里,水花濺起百丈。
隨著那道身影墜落,漆黑如墨的烏云不消片刻便已散去,持續(xù)半月的驟雨停歇,久違的陽光終于從層層疊疊的烏云后面露了出來,一股腦傾瀉在人間。
“雨停了,雨停了!”
“河水退了,我們得救了!”
“……”
無數(shù)幸存的人喜極而泣。
千里之外,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岳頂上,中年男子收起了搭在弓弦上的手指,此時(shí)他的手中捻著一顆拇指大小的明珠,端詳片刻后,又將其嵌在長弓上的孔洞中,分毫不差。
數(shù)十顆明珠有雪白的光芒縈繞,宛若游龍。
背著弓,男子大步流星,消失在了山頂。
————
“山外青山樓外樓,碧波游水月夜休?!?p> 天上明月高懸,月下少年靜坐在小橋一邊,輕聲呢喃。
夜未深,小鎮(zhèn)燈火闌珊,幽深靜謐。
少年獨(dú)自看著夜景,少年沒有家,如果小鎮(zhèn)邊的那間漏風(fēng)的破廟也算家的話,也許勉強(qiáng)算有吧……
在少年的記憶中,他獨(dú)身一人,并無雙親。莫說有錢去書院讀書習(xí)字,連生活都異常困難。有位好心腸的夫子準(zhǔn)許少年旁聽,方才那句其實(shí)是少年聽來的,他的記性一向很好。
少年沒有名字,他幼時(shí)的記憶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從未想起過。好在少年還算樂觀,實(shí)在想不起來,便不想了。
那位夫子為他取了字,墨語。嗯,他覺得挺好的。
至于名,夫子讓他自己取,不過他想他不需要,至少現(xiàn)在不需要……
墨語自記事起,便在這小鎮(zhèn)上了。一個(gè)人,一身衣服,一間破廟。
是被人遺棄,是遭逢了什么變故,誰知道呢?
只是每次他感到孤獨(dú)時(shí),便會(huì)來到河邊。無論是看天上明月,還是觀滿天星辰,亦或是淌清涼河水,至少,他能忘卻煩惱,暫時(shí)無憂無慮。
以前他過得很苦,因?yàn)闊o所依靠。
現(xiàn)在……其實(shí)挺好……
可能否更好呢?望著水中圓月,他想,一定會(huì)的。
除了原本住在破廟的乞丐,沒人會(huì)在乎一個(gè)破廟的小孩,更何況看起來還是無依無靠的。之前,有乞丐想讓他一起討飯,還不止一個(gè)。畢竟,一個(gè)看起來無依無靠的小孩好像更能博取別人的同情?如果能得到別人多賞兩口飯吃,對那些乞丐來說也是極好的。
年幼的墨語當(dāng)然不愿意,自從那個(gè)強(qiáng)迫他的乞丐第二天莫名死在了廟口,從此便再?zèng)]乞丐敢打他的主意了。
之后,墨語成了破廟唯一不是乞丐的乞丐。
他有些厭惡那些有手有腳卻還依靠別人施舍過日子的人,所以只要能掙錢的行當(dāng),他什么都愿意做。包括上山采藥,下水摸魚,幫人跑腿送貨……
只要能掙錢,他其實(shí)什么都愿意做的。
當(dāng)然,這些“本事”都是他偷學(xué)的,他每次跟在別人后面,久而久之,也依樣畫葫蘆似的有學(xué)有樣。
墨語攤開手掌,掌中是六枚銅錢。這是他白天在這條河中所撈的兩條草魚所賣的錢。
想起買草魚的那位憨厚大叔,墨語臉色稍暖。那位大叔只要瞧見自己撈到了魚,便一定會(huì)買下來。
有時(shí)候,那些不經(jīng)意間的好意,便是最好的善意。
六枚銅錢不多,平常人也許一頓飯錢都不止花這些錢??蓪ι倌陙碚f,這些錢已足夠讓他兩天不挨餓了。
“明天還能撈到魚么?”墨語凝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水,呢喃細(xì)語。
如今只要每天不餓肚子,他便已滿足,其他的,他沒有期待,亦不奢望。
墨語的腳浸在河中,冰涼的河水輕撫他的腳踝,讓他愈加清醒兩分。
腳下似乎有游魚搖曳,細(xì)膩的鱗片摩擦著他的腳掌,甚是舒服。
他難得享受這靜謐的時(shí)光,破天荒沒有再下水摸魚。
“魚兒喲,趁我心情好,快走吧,今天就不抓你啦?!彼p輕擺腿,哼道。
忽然!墨語面容一僵,面色瞬間慘白如紙。
因?yàn)樗_下的“魚兒”實(shí)在是有些大!
大到他方才擺腿依舊沒摸到“魚兒”的輪廓。
他小心地低頭。
月光下,河中有一道漆黑的蜿蜒輪廓搖擺。
墨語瞪大了雙眼,心臟一頓,連呼吸都好似已經(jīng)停止。
不知不覺,本該在腳踝的河面竟已沒過了小腿肚。
這東西到底有多大?!
這是……蛇?
可蛇可以長到半個(gè)河面寬么?
遠(yuǎn)處河中明月的倒影越發(fā)明亮起來了,漸漸的,墨語竟被晃得有些睜不開眼睛。
不對!那不是月亮,是那河里有東西在發(fā)光!
什么東西竟然比月亮還亮?少年瞇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水中發(fā)光的物體。
嗯?像是顆珠子?
墨語后知后覺。
“夫子曾說過:珠者,夜明也。大蛇者,口銜明珠,是為蛟龍之屬也?!?p> “這是條蛟龍?!”少年驚呼一聲。
“嘩啦。”像是驚動(dòng)了水中的龐然大物,月光下,那只應(yīng)該存在于傳說中的生物破開水幕,露出了真容!
它的頭不似蛇一般扁平,看輪廓與馬有些相像。頭上有須有角,一雙明黃色的豎瞳像兩盞明燈。
它輕輕吐氣,便有氤氳五彩水汽從口鼻中吐出,絢爛多彩,籠罩了整個(gè)河面。
水汽匯聚,片刻已是薄霧朦朧,蛟龍隱藏在霧氣中,看不清身形,唯有那雙眼睛璀璨如星晨一般。
墨語下意識(shí)朝它看去,不曾想正對上那雙眼瞳,他腦中驀的刺痛,心臟驟停,隨后兩眼一黑,徹底昏迷了過去。
見少年昏迷過去,口銜明珠的蛟龍忽地吐出一股湛藍(lán)水流,在空中翻騰,朝少年涌去。水流轉(zhuǎn)眼便包裹住了少年周身,不一會(huì)兒,少年原本微微扭曲的面容慢慢舒展開來。
做完這些之后,蛟龍看著沉沉睡去的少年,眼神復(fù)雜,停頓片刻,這才轉(zhuǎn)過頭去,沉入水中,不一會(huì)兒便徹底消失在河中。
待少年醒來時(shí),陽光和煦,河岸楊柳依依,清風(fēng)吹撫,鳥叫蟲鳴。
抬手輕遮眼簾,墨語起身坐起,四下查看。
“那是……夢么?”記憶仿佛還停留在昨晚,他看了看自己周身,感覺……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遭了!現(xiàn)在什么時(shí)辰了?
墨語忽然驚覺,拍拍屁股,立馬往書塾跑去。去晚了,今天夫子說的道理便聽不著了!
他穿過樓臺(tái)水榭,忽視耳邊歌舞升平。盡管那也是小鎮(zhèn)唯一的稀罕之事。
“呼呼呼……”等墨語火急火燎地跑到書塾,已累得氣喘吁吁。他杵著膝蓋,在大門口往里面望去,恰巧對上了夫子的雙眼。
夫子看見他后,先是一愣,隨即輕捋發(fā)梢,展顏一笑。
墨語怔了怔,臉卻有些微紅。
夫子笑起來真好看……
嗯,夫子是女子,亦是他眼中最美麗的女子。
墨語撓撓頭,一如往常一樣,走到了墻外窗邊,只是眼神出奇的有些閃躲。
“墨語,你今天遲到了。是睡懶覺了么?”坐在窗邊的少年是唯一與墨語關(guān)系較好的同齡孩子,也只有他不會(huì)嘲笑墨語。
畢竟能來書塾讀書的,也許算不得家世多好,但一定不會(huì)太差。似墨語這等臉皮厚,還一窮二白的少年,他們也許礙于家教,不會(huì)厭惡,但也不喜。
“是啊……”墨語低眉回道。
“這可是稀罕事兒啊,你……”
“安靜!”女夫子呵斥一聲,少年頓時(shí)噤若寒蟬,端正坐好,目不斜視,像是要把他面前的書籍看個(gè)通透。
墨語捂嘴輕笑,但下一刻對上夫子俏臉寒霜,他身子一抖,站得筆直。
夫子這才作罷,隨后開始講課。
今日夫子講的是《禮樂》,墨語聽得呵欠連天,卻也強(qiáng)自打起精神。一直注意著少年的幾人對此嗤之以鼻,在心底譏諷一聲朽木不可雕也。
夫子見墨語心不在此,眼中閃過無奈。
日上三竿,夫子講罷,堂中少年少女零星走了,只余下夫子、墨語、以及同墨語交好的少年。
“楚行,你不回去吃飯么?”墨語戳了戳少年手臂,問道。
“嘿嘿,我把飯帶過來了。”
楚行從他的書箱中拿出了一個(gè)頗為精美的木盒,還未打開,其內(nèi)便傳來了濃郁的香味。
“咕嚕?!蹦Z喉嚨滾動(dòng),咽了咽唾沫。
“一起吃吧?!背袑埡型频侥Z面前,拿出了兩雙筷子。
“不……不好吧……”
雖是這樣說著,墨語卻死死盯著盒中,他緊閉著嘴巴,生怕口水溢出來,破壞了自己的形象。
楚行將筷子塞到他手中,“咱倆什么關(guān)系,還跟我客氣什么?!?p> “那好吧……”墨語小心翼翼夾了口菜,見楚行也吃了一口,才安心放入口中。
“嗯,太好吃了。”墨語嘟囔一聲,看了看楚行,兩人相視一笑。
待兩人吃完飯,他們才注意到文案前端坐寫字的夫子。一筆一劃,專注且出神,看呆了兩位少年。
只是一位少年驚于夫子神韻,一位少年癡于夫子神情。
“夫子,你不去吃飯嗎?”
“不了,心煩意亂,寫幾個(gè)字,定定心神?!?p> “哦……”
兩位少年面面相覷,眼神示意對方上前。最后,兩人各退一步,一齊上前。
“哇,夫子,你寫的字真好看!”墨語旁聽了兩年,也識(shí)了好些字,認(rèn)得夫子寫的幾個(gè)字。
夫子恍若為聞,下筆極穩(wěn),筆走龍蛇,字意極遠(yuǎn)。
墨語像是沉浸其中,心寧神合。
咦,奇怪?夫子的字真能定心神?
夫子最后一個(gè)字寫的是……“人”?
墨語出聲問道:“夫子,這個(gè)字……”
“嗯?”
“這個(gè)字怎么不像‘人’啊……”
楚行趕忙拉了拉他的衣角,低聲斥道:“墨語,你說什么呢?”
夫子并未生氣,她眼含笑意:“你覺得它像什么?”
“刀……”
“什么樣的刀?”
“一把抵天,一把立地?!?p> 夫子有些詫異,隨即莞爾一笑,“好?!?p> 說罷,夫子頭也不回,徑直走了。
楚行心癢難耐,好奇道:“誒,墨語,為什么你說這個(gè)字像刀,它明明是個(gè)人啊?還有夫子為什么聽了你的話,反而看上去很高興呢?”
墨語摸了摸他的頭頂,歪了歪頭,“你還小,不懂?!?p> “走開,走開,明明我比你大好不好,我今年就十二歲了!”楚行朝離開的墨語喊道,“你不是只有十一歲么?”
“咦?你怎么知道你十一歲的,你又沒有……”自覺說錯(cuò)話的少年趕忙閉上了嘴巴。
墨語的身子頓了頓,背影蕭索,好像沒那么輕快了。
“對不起!”身后楚行滿含歉意,大聲道。
少年無所謂地?cái)[了擺手,消失在了巷口。
楚行猛地拍嘴,啐了一口,“瞧我這張破嘴!”
————
穿過低墻窄巷,少年來到稍顯熱鬧的青石街上。
路過了糖葫蘆,繞過了面點(diǎn)攤,他駐足在包子鋪前。
望著噴香撲鼻的肉包子,少年使勁吸了口氣,隨后小心從懷中掏出一枚銅錢,“老板,來個(gè)饅頭。”
“哎呀,是墨哥兒啊,來,請你吃兩個(gè)饅頭,不要錢?!崩习迨莻€(gè)憨厚中年男子,見墨語站在籠屜后,忙抓了兩個(gè)饅頭塞進(jìn)墨語懷中。
“不了,我就要一個(gè)。”墨語使勁將一個(gè)饅頭和一枚銅錢遞了上去。
“大叔讓你拿著你就拿著,昨天你幫大叔抓到了那個(gè)偷包子的蟊賊,大叔還沒謝謝你呢?!?p> 見拗不過中年男子,墨語只好點(diǎn)頭:“好吧。”
“這才對嘛?!蹦凶訚M意地笑著,轉(zhuǎn)身為另一位客人包上饅頭,待他回過頭來,見攤上多了個(gè)饅頭和一枚銅錢,男子眼睛微瞇,神色難明。
少年小心將饅頭包好,放在胸前,不放心似地拍了拍,這就是他今天的晚餐了。
回到破廟的路上,途經(jīng)那條河流,少年停下腳步?!敖裉煲灰傧潞釉囋嚹??”
忽的想起了昨夜的那雙明黃雙瞳,少年頓時(shí)打消了這個(gè)念頭。
閑暇時(shí),他曾聽聞夫子說過,水有蛟龍,自河入海,騰云起霧,化龍而去,是為“走蛟”。
為了能順利“走蛟”,蛟龍常常行云布雨,借著山洪入海。
昨晚風(fēng)平浪靜,不管那蛟龍意預(yù)為何,他也愿意收斂一二,說不準(zhǔn)這河中還有它的子孫后代不是?
想起來,他抓的那些“草魚”同別人的好像有些不一樣?
算了,墨語搖搖頭,還是回廟里辦正事要緊。
la愛哭的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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